第八十九章 合纵之谋
(八十九)合纵之谋
碧草茵茵之时,林济琅父子总算平安回了巍州,得知三喜临门,此次赴京的满腔怒气一扫殆尽。
“不止咱们家有喜事,杨家二郎与宝梅阿姊也订下婚约,就连幼萍的未婚夫婿也有了消息。”
林翡笑着看向李擎:“去年表兄驱逐阿勒真时打听到几个人,都与幼萍未婚夫经历相仿,待战事平定后幼萍才带上耶娘前去辨认,竟真寻到了。不过阿勒真早婚,闻家郎君早早成家,已有儿女,便将他们一家带回巍州,让幼萍认他做了义兄。”
林济琅想着关心几句长媳,一回头才发现儿子正攥着玉娘的手在角落里说话,便去询问阿鹭身子可有不适。
她摇摇头:“仅是有些疲惫困乏。好在军营中事务不多,又有湘兰阿姊替我分担,隔个一两日乘马车去一趟营中,也不算辛劳。原先胃口还不大好,可是阿娘和阿鸾整日琢磨各色菜式,不仅吃得不少,嘴还被养刁了。”
她悄悄瞟了阿嫂一眼,还好没留意这边。当时她与阿适知晓有孕后相拥而泣,阿适比她哭得还凶,最后直打嗝,被一旁的阿嫂笑话许久。
林济琅又问道:“怎的不见阿适?”
“嘉王夫妇住在别院,他每隔五日过去瞧瞧,方才迎了您与阿兄进家门,我已遣人去唤他回来一同接风洗尘。”
待熹平与晏如陶皆至,林济琅才说起赴京的坎坷。
“临行前,阿鹭就提醒我
们小心提防,果不其然,送先帝入陵后被宣召入宫,中书令和沈后逼迫我们在明日朝会上为其张目,拥立沈后腹中子。士族本就视我等为眼中钉,又不好明着骂中书令父女荒唐,便指桑骂槐。
可真说起继位人选,母家为寒族的皇子他们看不上,嘉王又已失踪。若是选沈铃之子,不仅皆已及冠、可立时亲政,而且权柄仍在沈氏手中,亦非他们所愿。难怪吵了两个月也没争出个结果……”
林济琅直摇头,个个固执己见、拘囿出身,只想着为家族争权夺利,无人在意坐上皇位的人是否能励精图治、安国富民。
“气数将尽。”熹平叹道,高祖建下的功业仅仅历经三代四帝已濒覆灭,“即便改姓易代,士族仍旧身居高位,但凡是依靠他们建立的基业,终究也要毁于他们之手。”
“寒族庶民,苦士族倾轧盘剥久矣。”林济琅叹道。
林翡忽地想到雍州也同样不愿屈从于士族,只不过他们在自立后采取的是兵法中最末等的“攻城”,而巍州用的是上一等的“伐兵”,可“伐谋”与“伐交”不曾付诸行动。
她将所思道出,接着说道:“从前我们未曾想过与雍州联合,是因当时巍州北有阿勒真、西有钦州、南有莱阳府和凌霄关,兵力有限,自顾不暇。若是自立,朝廷必会先镇压势力较弱的巍州。
可眼下北边和西边的危机已解,坐拥钦、巍两
州的土地和兵力,再加上番马和宿铁,未必不能联合雍州将士族连根拔起。”
席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沉思林翡所言,等着林济琅发话。
“你的意思是明面上臣服朝廷、养精蓄锐,暗中说服雍州联盟?”林济琅问道。
林翡点点头:“还有荆州,薛家受士族凌轹二十载,阿鸾说凌家亦有深仇宿怨。”
众人看向阿鸾,她回忆道:“当日凌赫送我回巍州时,有几句话提及凌太妃——‘最小的阿妹脾性最大,不愿受仇人养育,满了十二岁便入宫做婢子。谁知还是经仇人抬举做上了美人,气得她‘抱病’不出宫门一步。’想来应是聂家。”
李擎也说:“自他走后,我听阿耶感叹过他是故人之子、命途多舛,应有难言之隐。如此一来,与之联盟更是顺理成章,萧军师随我耶娘去了荆州,联合薛、凌两家之事可交予他。”
“还是雍州更难说服。俞恺野心极盛,恐怕不甘心屈于人下,况且去年才拼了个你死我活,对我巍州必会万分提防,即便应下联盟之事,也不知背后会不会捅刀子。”林翱皱着眉,毕竟他亲历守城之战,对雍州难免心怀愤恨。
林翡连潘约都不愿轻饶,自然理解林翱所想:“阿兄,雍州虽有野心,但仅凭一州、难成大事,他们至今按兵不动,也正是有所忌惮,如此便有商谈的余地。
至于提防,他防我们,我们更须防他
。不过是眼下为根除士族联手罢了,事成之后俞恺若是要撕破脸,巍州岂会怕他?”
林翱明白此计若成,巍州付出的代价要大大减少,只好说:“此事须极为隐秘,不可叫朝廷知晓,否则弄巧成拙,兴许还会腹背受敌。”
晏如陶明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瞒是瞒不住的:“不错,若无十足把握,不可轻易率先提出结盟之事。倒是可以先派使者前去试探,稳住雍州,近年不再针对我巍州。”
合纵之谋暂且定下,各人皆着手分内之事,林济琅果然命潘绍负责巍州屯田一事,又亲赴钦州,见了钦命的刺史冯悉。
他在聂檀掌权时丢了羽林中郎将一职,近年士族中治军领兵之人凋零无几,他便再获起用,前往钦州监视林家。
林济琅与他无甚交情,此番前来主要为见升作刺史主簿的曹羡,依据他的举荐任命了各郡郡守。
“春耕不可误,此为民生大计。你点几个可用之人,我亲授屯田之法,来日分往各郡指点。至于练兵,李擎不日便至,冯悉应会时时掣肘,莫与他起冲突,尽力周旋即可。”
林济琅停留了三日,从征召兵民、选地开荒到拓宽沟渠、防旱引水,细细将二十余载的经验如数告之。
“钦州经兵燹之厄,民心不稳。如今干戈暂止,便是为官者济世安民的好时机,今年若能五谷丰稔,百姓便可安居定心。”
李擎带了一干强将前往
钦州大营加以指点,路过城郊荒芜的农田,见阿舅正俯身捧起一抔土,扭头与身边的官员说些什么,又指了指东边,拿手画了一片,许是在划定屯田之界。
他驻马望着阿舅微微佝偻的背,明白了阿耶病中为何感叹“若年轻十来岁,我愿作将军骑马冲阵,由玉平内兄安邦理政,他……终究比我更合适坐这个位置”。
好在如今他便是阿耶所说的年岁,代阿耶辅佐阿舅守土安民,亦算是满足了阿耶的心愿。
夏日炎炎,巍、钦多地一个月不曾落雨,好在白川附近的州郡开凿、拓宽了沟渠,有融水可供浇灌,不过临近邯州的两郡还是遭了灾。
雍、钦两州交界处的大峪河的水位降了不少,因周遭不宜挖渠引水,周边的百姓夜以继日地来回挑水,还为抢水出了人命。
“那一段河很窄,又有桥,平日里也不分雍州、钦州,百姓间来往密切,不少人还沾亲带故。可如今大旱,雍州的河岸太陡,取水极为危险,便过桥至钦州界内取水,再挑回雍州去。日日如此,占着取水的好位置不肯走,钦州百姓便与其起了冲突,打出人命官司来。”
听完曹羡的叙述,冯悉摆了摆手,不过是死了个雍州的乡野村夫,有什么要紧,便交由曹羡处理。
曹羡却知此事可大可小,连忙登门去见林翡夫妇。
六月钦州开始选拔女军,林翡担心冯悉阻挠,好在胎相很稳,
她又向来身子强健,决定亲自督办此事。其时,旱灾已有迹象,晏如陶意识到是个与雍州暗中往来的好时机,便一道至钦州,好生照料她。
得知出了抢水之事,晏如陶便说雍州官员来讨说法时他亲自接待,曹羡未料到他如此重视,只好说自己来安排此事。
待曹羡离开,林翡摇着扇子问道:“算是个遮掩的好法子。”
“雍州境内有大小河流,还能撑些时日,此次不过探探他们口风。大旱之后向来是有大涝,届时雍州既无朝廷赈灾,周遭的州郡自顾不暇,也不会卖粮食给他们,到了秋冬雍州便会陷入窘境。届时再提出联合,事半功倍。”
林翡点点头:“暗中送些粮食与良种,莫叫百姓受苦,也算是和谈的诚意。如此说来,年前怕是回不去巍州,还是先将阿娘找好的医师、稳婆接来。”
谁知熹平、贺宁和阿鸾跟着医师、稳婆一道来了钦州。
贺宁嗔道:“你们在钦州人生地不熟,还有那冯悉在,怎能放得下心?”
“阿娘,冯悉一个人能掀起什么浪来,不过是为了稳住朝廷不与其起争端罢了。况且表兄还在呢,军队皆由他辖制,再安心不过。”
“原先只说在钦州停留一个月,借住驿馆也就罢了。如今少说要住半年,不得赁屋洒扫,到时有了孩儿,你一人哪里顾得过来?”贺宁看向熹平,“我与你阿家明日便出门相看屋宅。”
熹平
应道:“钦州不比家中,万事皆备,还是早做打算好。”
林翡本想说似吴青那般在兵荒马乱也能顺利诞下女儿,眼下还算安稳,无须如此兴师动众,可究竟是一番苦心,她也不忍推拒,只好说:“你们还是先歇息两天,不急。”
晏如陶知她在长辈面前不善表露,便替她开口:“阿鹭与腹中孩儿都是有福之人,能得这么多亲人挂念,倒显得我这做夫婿与阿耶的不够尽心,实在惭愧。阿娘与丈母明日先歇一歇,我托曹羡寻个可靠的牙子再去相看。”
“还是阿适周到。”贺宁笑道,“阿鸾说驿馆里的饭食定是不佳,进了州城便去采买牛羊、蔬果,借了驿馆的灶房正在烹煮。”
林翡哭笑不得:“难怪方才瞧了我便跑出去。”
她看向阿适:“难道我近日消瘦了?”
“在阿鸾眼里,无论你消瘦与否,恐怕都觉得你在钦州吃了苦。”晏如陶笑着攥了攥她的手,“有这么多亲人在身旁,你定能惬怀畅意。”
林翡忽地想起阿嫂再过两月就要生产,问道:“阿娘,家中岂不是无人看顾阿嫂?”
“放心。”贺宁将她与阿鸾亲手缝制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将你安置妥当我便回巍州,你生产前我再来。”
她提起裙子往阿鹭身上比画:“孩子的衣裳是阿鸾缝的,我又给你做了两身。之后月份大了,你现下的衣裳都穿不成。”
林翡接过衣裙,一摸是
秋日的厚缎子做的,想起自己箱笼中尽是夏衫,还是阿娘细心周至,一时间眼泪汪汪:“阿娘,阿嫂月子里也须有人照料,你切莫来回奔波操劳。”
“我知亲家待你如亲女,可做娘的哪有不想在生产时守在女儿身边的?巍州有你阿兄照顾玉娘,还有那么多仆婢,哪像你这里艰苦?再者说乘马车来回不过七八日,一路上有驿馆、客栈,你安心便是。”
八月初四,雍州派属地县令何祎入钦州商议“抢水”命案,停留了半个月。晏如陶亲至大峪河畔的临河县县衙督办此案,判定失手杀人的临河县安裕村村民刘平、刘应二人杖八十,流一千里。
因判决还算公允,何祎对上对下都有交代,才应了晏如陶小酌的邀请。
晏如陶先是商议取水之事,划定地界,互不相扰,算是让了一步,何祎领他的情,便敬了一杯酒。
接着晏如陶又聊了些籍贯履历的闲话,待酒过三巡、微醺之时,晏如陶感叹了几句“多事之秋,又逢天灾,守得一方太平不易”“一河之隔,本是乡邻亲友,哪管钦州、雍州,何须大动干戈”……
这些话说进何祎心坎里,摇着头直叹气,痛饮几杯。
晏如陶点到为止,次日送别时还对他拱手笑道:“与何县令一见如故,来日有缘再会。”
何祎只觉他一语成谶,八月末大峪河泛滥成灾,赈济的粮食捉襟见肘,百姓流离失所、饿殍
遍地。
何祎治下受灾极重,却只收到了一批赈灾粮,根本不够分。他想起晏如陶之前所言,派人向钦州递了封信求援。
晏如陶须动身前往雍州,只是林翡的月份大了,他着实放心不下。
“选拔女军赶在七月收了尾,如今有幼萍负责操练,我整日在家中,又有阿家和阿鸾相伴,无须担忧。你趁着冯悉忙于赈灾一事,早去早回,莫漏了踪迹。”林翡叮嘱道。
他星夜兼程独自前往雍州,出于谈判的目的,同时也为避人耳目,阿适不能直接递帖子至俞恺所在的雍州王府,须借曹羡之手暗中调度粮食,从何祎这条线由下至上,才能让俞恺真正知晓与巍州联盟可解燃眉之急,毕竟上赶着做不成买卖。
荆州已传来成功说服凌、薛两家的好消息,林翡还收到了薛银的贺信,信中提及她与阿黍开了间酒肆,宾客盈门。
林翡不知阿适要花多久的工夫才能达成合纵对抗朝廷的目的,眼见临盆的日子近了,阿娘赶来时长吁一口气:“我还怕错过。信你可收到了?”
林翡点点头:“给阿嫂和侄子的贺礼此时应已到家中。”
熹平也迎上前给贺宁道喜:“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真是好日子!”
阿鸾笑道:“我同阿姊打赌‘阿荣’这名字定是阿耶起的,阿娘,我猜的可对?”
“正是!”贺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比画着:“阿荣那小胳膊小腿,一节一节的
。玉娘未吃什么苦头,次日瞧着就还算精神,应是习武的缘故,想来阿鹭也是如此。”
九月二十四夜,秋风夹杂着丝丝寒意,晏如陶披着一身风霜赶回巍州,正赶上林翡临盆,得知他回来了,原本疲惫不堪的林翡打起精神,在他冲进产房的一刻,啼哭声传来。
林翡听见是“千金”时,看向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阿适:“阿适,我们有女儿了。”
他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前攥着她的手,不住地说:“阿鹭,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我们唤她英娘可好?”
晏如陶连连点头:“好,你说的都好。”
贺宁喜极而泣,抬手抹去腮边的泪,将孩子包上裹被放在林翡枕边时轻声道:“阿鹭,她同你刚出生时可真像。”
林翡笑着看了看阿娘,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蛋,轻声喊道:“小英娘……”
小英娘此时只顾啼哭,连眼睛都尚未睁开。
林翡痴看她许久才道:“抱去给阿家和阿鸾看看,她们在外头必定等急了。”
可晏如陶此刻不肯离开她一步,贺宁便抱起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英娘走到外间。
“阿适,我太累了,想好生睡一觉。”
“好,我守着你。”
他见她眼神飘向外间,知她放心不下女儿,便说:“待丈母抱回来,我就在这屋里守着你们母女俩。”
林翡这才安心地沉沉睡去,在秋末的漫长寒夜里,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她的
至亲,她此生要全心守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