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八十章 风雨如磐

(八十)风雨如磐

此时的南方尚有蓊郁草木,芬芳幽兰。

疲乏困顿的晏如陶被请进沈家京郊的别院,因地下有汤泉,别院内的花草仍如春秋时节一般娇翠,管家说已差人往京中送信,留晏如陶在此歇息。

连日奔波苦累,乍遇高床软枕、桂馥兰香,晏如陶沉沉入梦。

放歌纵酒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他于梦中游遍这繁华富庶的都城,心里却始终有一处安放不下。

回首间,他望见街巷间最引人注目的芙香楼燃起大火,每一扇窗都喷出火焰,湖里的水被蒸出白烟,无数双挣扎的手向他伸来,他却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呼喊。

晏如陶猛然惊醒,脖颈间淌下汗来,天边蒙蒙亮,他浑身酸痛难忍,但心知再难入眠,起身穿衣走入院中,见数只白鹤在晨雾里梳弄羽毛。

在外侍候的婢子见他出神凝望,善解人意地说:“这是三四年前郎君特意为女郎准备的,女郎入宫前常年在别院住着。西边池塘里还有一群白鹭,晏郎君若是喜欢,奴这就引您前去。”

听闻“白鹭”二字,晏如陶淡淡一笑,眼中尽是思念,口中却答:“不必了。”

剪羽之禽,困于方寸间,成为豪族观赏的景致,怎比翱翔于广阔天地间?

不过,婢子方才提到的“女郎”沈桐才是他要留意之人。

沈桐就是从前嘉王在位时,沈家想托自己搭线的那位嫡女。她虽然没能做成嘉王的新妇,

可终究还是做了今上的皇后。世家嘛,总归是想尽办法要本家女坐上后位。

不过沈桐比今上年长五岁,像他那种阴鸷狠厉的性子想来不会对这种成熟稳重的贵女有意,为了印证猜想,晏如陶装作无意地同那婢子搭话,问到了宫中的些许讯息。

待沈权来时,他已心中有数。

沈权垮着一张脸,眼神在晏如陶身上逡巡,见他这副邋遢模样,摇了摇头:“你说你,放着好好的豫安伯不做,跑去那蛮荒之地,这般灰头土脸地回来。”

晏如陶苦笑:“若真留在京城,依今上的性子,我还能好好地做‘豫安伯’?”

提及今上,沈权的脸色越发阴沉,他紧紧抿着唇,两颊挤出深深的线来,一看便知心中有诸多不满。

晏如陶识相地拱手说道:“听闻你做了广阳乡侯,适之在此相贺。今日前来,实有要事道与侯爷。”

沈权抬了抬下颌,示意他继续说。

“凌赫受天子差遣,携厚礼至巍州,再三要求见我妻妹,甚至不惜以和谈相要挟,誓要将我妻妹带回宫中。”他见沈权额头起了青筋,连忙说,“侯爷莫急,我妻妹当日离宫,自是不愿再回京,故托我前来向沈氏禀明心意,请沈氏相助,拦下此事。”

晏如陶怕沈权不肯轻信,接着说:“凌赫此人私心甚重,捉摸不透,想来私带阿鸾回宫也是他的主意。唉,自主上五月下旨后,妻妹在巍州连门都不

肯出,我丈人家亦是不舍她,实是没法子我才赶来京中见你。”

“她倒是个识相的。”沈权冷哼了一声,他暗想,凌赫这条狗,失势时走了自己的门路,如今反倒吃里爬外。难怪阿耶说他不可轻信,不知何时就要咬主人一口!

他又想到阿妹上个月刚刚遇喜,那小子似是终于同沈家有交代一般,经孙淳引诱,连日宠幸各宫婢女,即便尚未给位分,着实令沈家恼怒。

慢着,凌赫此举莫不是有孙淳暗中支持?孙淳日日在那昏君身边,定察觉出他挂念林家幼女,眼见孙家送进宫的那个不争气,孙淳便想扶持林家女?

这话自是不能对晏如陶说,心思转了又转,他起身道:“此事待我与我阿耶商议明白,你且留在庄子上休养几日,莫往城中去,当心被他知晓。”

晏如陶立刻站起对他一揖:“侯爷,我快马加鞭抢在凌赫前头,就是为了早日拦住他。再过几日恐怕他们就要入京了!”

沈权不再多言,点点头就转身出了房门。

晏如陶忐忑不安地坐下,困在此地他便无法与嘉王私下联系,沈家究竟会如何行事他心中确无十分把握。

他不愿坐以待毙,待沈权走了,他想好了几个借口试着出庄子,却发现无人拦他。

晏如陶顿时明白沈权只不过看着镇定,实则已心慌意乱,因此并未交代庄上的管家、部曲看管自己,便趁机入城去寻嘉王。

他骑着马

不敢太快,怕遇上沈权,好在一路上还算顺利,赶在傍晚城门落锁前进了城,接着从后门入了嘉王府中。

一见嘉王夫妇,他便察觉二人不大对劲,衣着佩饰远不及应有规格,虽见到自己由衷喜悦,面容却难掩憔悴。再一看房中陈设,亦是简单朴素。

“不过半年未见,他竟如此苛待你们?”

淳筠难得见到他,不免露出真性情,指着嘉王对晏如陶说道:“自从今上得了沈、孙两家的支持,这半年来似变了个人。借冠带奢华之由,当着众朝臣的面斥责他,还削了他的食邑。”

又指着自己道:“我刚出月子就被召入宫中为太后侍疾,我因与阿狸母子分隔伤心伤神,太后除了气恼主上并无病痛,反倒是太后看顾我多些!你道可不可笑?”

说着她叉着腰在房中来回走动:“更荒唐的还有呢,他竟给我儿赐名缪!还辩称意为穆然静思,那为何不直接赐‘穆’字为名?”

晏如陶蹙眉,“缪”字通常为姓,鲜有做名者,盖因字义常为“错谬”“诈伪”,赐此字实是不妥。

不过这字义也可见今上对身为太后嫡子的嘉王心怀忌恨,晏如陶将他幼时使计促成嘉王离宫建府的推测告知他们夫妇,引得他们咂舌心惊。

晏如陶又将阿鸾的事简要告之,只是打消了之前托他们带阿鸾旧物入宫去添把火的念头,毕竟他们如今已是不易。

淳筠叹了口气:“阿

鸾万万不能回宫去蹚浑水。沈后年纪不大却心思沉稳,不简单。她与我年纪相仿,有好几年都在我外祖家住,是个谨慎忍让的性子。入宫后她眼看着昏君行事放诞,但从不曾与其红过脸,给足了昏君面子,眼下已顺利有孕。”

“孙淑仪是个木讷性子,摸不透昏君心思,早早被抛在一边。”

“至于昏君明里暗里宠幸过的宫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后宫人心浮动,个个巴望着挣得一个‘良人’‘才人’,却不知暴室中添了多少身残发狂之人。听闻孙淳还给昏君献过几个寒门士子的娇妻美妾,实是令人不齿!”

嘉王看着她将腹中怨气一股脑儿吐露出来,无奈地揽着她的肩摩挲。这半年来他们夫妇二人不敢行差踏错,说到底还是因他有眼无珠,让位给了这般浑人。

晏如陶又打听了凌赫的近况。

嘉王道:“他虽在扳倒聂家一事中站到了台前,之后行事倒毫不张扬,安安稳稳做回他的虎贲中郎将,不知为何自作主张要带回阿鸾……说起来,他妹妹凌太妃也不大好过,儿子信王七月被派去镇压属地荆州的民乱,女儿元芝公主嫁给了冯蔚。”

“冯蔚?”晏如陶皱着眉想了想,“是冯家旁支?好似没见过。”

“他阿耶原先在咱们书院当过夫子,不过只教了短短几个月就得了急病离世。冯蔚还有个妹妹名叫冯蕙,上个月给孙淳的养子做了妾

。好好的士族旁支为攀附孙淳竟如此自降身份,至今还被人议论。”

晏如陶面色铁青,元芝竟被嫁给了冯攀的儿子!孙淳原就与冯攀沆瀣一气,竟以此来“体恤”冯攀的两个遗孤!

嘉王见他怒火中烧,只知他是心疼元芝,说道:“嫁给旁支虽不大体面,但凌太妃家族不兴,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如此一来,凌家倒与孙淳搭上了姻亲的边。”

淳筠恍然大悟:“难怪平定民乱后信王在荆州就藩,竟还能接了凌太妃去奉养,定是凌赫与孙淳搭上了线,请他向皇帝进言。”

晏如陶忽地感觉胃里翻滚,蹙着眉压下恶心:“凌赫、孙淳二人明来暗往,如今孙淳想用阿鸾把今上牢牢握在手中,凌赫便死心塌地替他做事。主上阴毒无道,侍中贪权重欲,好一对相得的君臣!”

淳筠揉了揉眉心:“个个都忙着争权夺利,我看根本无人真正关心北边的战事,凌赫那话想来是诈你们的。”

嘉王给她递了杯茶,又看向晏如陶:“沈家把聂家庄园田产占了大半,加上原先有的,即便不铸钱,也已富埒天子。孙家自然比不过这些,那孙淳只能捧着昏君助纣为虐,近来沈家与孙家从面和心不和已变成了针锋相对。”

晏如陶腹诽道:阿舅在时,纵使世家势大,可好歹外有猛将、内有良相。如今虽倒了一个祸国殃民的聂氏,世道却越发艰难。北境巍、钦烽

烟四起,朝中巨蠹佞臣当道,似有亡国之相。

淳筠见他愁眉不展,劝慰道:“好在你去了巍州,没同我们一道陷在京里。你与阿鹭的喜讯我是入了冬才辗转收到,那几日心中格外欢喜畅意,只可惜没能当面饮一杯喜酒。说来阿狸也睡了小半个时辰,该醒了,我抱来与你看。”

过了一会儿,她抱进来一个红彤彤的襁褓,小婴儿刚醒,也不哭闹,口中吐着泡泡看着自己的阿娘。

“刚出生时小小一个,叫声似狸猫,眼下要满半岁,已是脸圆声高,哭叫起来真个儿吃不消。”淳筠俯下身蹭了蹭他的鼻头。

晏如陶不敢贸然伸手去接,只探出身子去看他,确是一副圆头圆脑的喜人模样,看得出鼻子似淳筠,眉眼肖嘉王。见阿狸看向自己,他也露出慈爱的笑来。

“来得匆忙,不曾备下像样的礼,且将这枚玉佩赠给他,愿他平安长大,逍遥无忧。”晏如陶解下腰间鹅穿莲白玉佩,递给淳筠。

淳筠一瞧便知是他从小佩戴的,本想推辞,可再一想时值艰虞之年,下次相聚不知是何时,也就挤出笑接了过来。

闲谈时,晏如陶听嘉王说起芙香楼也归在沈家名下,仍是瑶华娘子掌柜。他思前想后,心知此行隐秘,本不该令凌瑶华知晓,以免生出变数。

可他孤身跋涉至此,若只是坐等,实是被动。沈家做甚决定又不会来知会自己一声。

向来是凌家兄

妹先发制人,如今凌瑶华尚不知晓巍、钦两州现状,他已从嘉王处得知宫中近况,既抢得先机,不妨诈上一诈。

当他只身前往芙香楼时,一卷画轴被送入宫中。

沈后午后就得知主上不见臣工,不饮不食。

“听主上跟前的胡宽说,退了朝会后侍中捧来一枚画匣,之后侍中很快退了出去,主上便闭门不准任何人相扰,连中书令和广阳乡侯都被拒之门外。”

“此事何必来报我?更荒唐的事还听得少了?”她抱着手炉,赏着阿兄上回送来的寒兰,淡黄绿色的花朵雅致清丽,香气馥郁,别有意趣,对婢子所言的烦心俗事不愿费心。

“想来又是哪位美人,孙淳这回倒学会先吊足胃口。”沈后不屑地笑了笑,“倒是我耶、兄吃了闭门羹,心里怕是不痛快。”

她这阿耶醉心权术,妻子病重、儿女年幼,他皆不上心,从前与聂家斗、与寒门斗、与先帝斗,如今胡子花白,越发“壮志满怀”。

阿兄算是继承了阿耶的衣钵,只是好歹对自己这自幼离家的阿妹存了几分怜惜之心,近年颇为关照,她自然也领了这份情。

只是入宫为后一事,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应当,哪怕是抚养她长大的姑母。

沈家蒸蒸日上,她的婚事要做那添的砖、加的瓦,还得是最最要紧的那块。

好在她入宫时已年近十八岁,并非幼稚女郎,不会纠缠情爱之事,自小又亲缘淡薄,

不必伤怀与家人再难相见。入宫后满目腌臜她并未放在心中,毕竟这十余年来见过的也不少。

如此说来,她倒是极适合做这个皇后。

可当婢子说到“广阳乡侯说林家幼女要被接回宫,疑心今日侍中所呈正是她的画像”,沈后转过了身,微微蹙起眉头。

沈后对林翎有印象,知晓她曾在先太后膝下,年节宫宴也见过几面,记得她是个貌美腼腆的小女郎,小名唤作阿鸾。

不过她在自己入宫前就已离开,主上勒令不准宫人谈论起她,因此自己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

思虑再三,她还是踏入了天明宫。

或许是因她向来宽宏大度,皇帝并未收起铺展在桌上的画卷。

沈后望了一眼画中人,皇帝随着她的目光看回画轴,有些出神。

那确实是个与宫中女子不同的人。

身后是宽广天际、荒草遍地,她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落叶纷纷,微微侧着脸,神色淡漠,眉间微蹙。

即便姿态清冷高傲,也能看得出她的好颜色。

她不似花团锦簇中的宫人含羞娇笑,反倒更令人心向往之。

连自己尚且如此欣赏,难怪与之青梅竹马、旧情深种的主上不理朝政、不思饮食,想来是后悔一气之下断了她重回宫中的路。

沈后覆在小腹上的手渐渐交叉在一起握紧,她知晓眼前这人内里荒唐、行事无忌,若是他真动了召她回宫的心思,必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朝臣越是反对,

他经孙淳怂恿,怕是将林家女抬得越高。

她说了几句劝他饮食的场面话就离开了天明宫,却在宫门口遇见了孙淳。

他还没等她走近就已恭敬地行礼,谄媚地笑着说些什么,沈后丝毫没听进去,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眉眼间不掩鄙夷厌恶。

孙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垂下的眼角绽开鱼尾一般的纹路。

沈后坐上肩舆,裹紧了狐裘。

今上曾赞赏自己不忮不求,可哪里知道她在乎的从来不是君王的宠爱,而是保全自身。

她自失恃后不得阿耶疼爱庇护,寄居姑母家中又遭虎狼惦记,凭着沈家嫡女的身份,费尽心机才勉强保全自己。

摩挲着阿娘留给自己的灵蛇佩,她想阿娘是否有意教自己做那盘踞不动的蛇,任凭虎啸龙吟、枭叫鹰唳,她自岿然不动,隐于山泽。如此一来,旁人便看不出究竟是洪大蠢笨的蚺,还是一口毙命的虺。

她本以为装聋作哑十数年便可坐稳后位,余生无忧,可如今孙淳力促林翎入宫,沈家必会全力阻拦,好打压孙淳的气焰,保住自家的后位和嗣位。

既然无法隐忍,索性将事做绝。若能趁早让这沆瀣一气的君臣二人万劫不复,她倒乐意做这个添一把火的人。

她回到宫中写了一封信:“翠蝉,将此信速速送往沈家。”

沈权看完信,一拍大腿:“阿耶,不若将我们别院里的晏适之送进宫,他巧舌如簧,定

能哄得那昏君不知南北西东!”

“他可是一心要留住他那妻妹,怎会替我们去做说客?阿梧此计绝不可外露,你莫一时嘴快捅了娄子!”

沈权讪讪点头:“那……如何才能促成阿妹计谋?”

“自然要让熟知旧事之人去勾起昏君伤怀歉疚之情。去备马车,我亲自去嘉王府。”

“嘉王?林翎入宫承欢太后膝下时,他不是已离宫建府了吗?”

沈钦甩了甩袖子:“你啊,若是有你阿妹一半慧黠,沈家就有望了!”

晏如陶从芙香楼回到嘉王府时,沈钦刚刚离开。

“好险就遇上了。你可见到瑶华娘子了?”淳筠问。

“不曾。她并不在芙香楼,我等了两个时辰也未见到。午间还吃了一餐饭,菜色可不比从前。沈钦来此有何事?”

“与阿鸾有关。”

晏如陶听完满腹疑惑:“沈家不拦着,还让你们去承祥宫劝说太后,促成此事?!”

“太后已半年不曾给过今上好脸色了,不知沈权打的是什么主意!偏以阿狸相要挟,说若是不成,就要把阿狸抱进宫给沈后养,好给腹中孩儿添喜气。我与阿狸重新团聚不过一个月……”淳筠恨恨道。

“让太后去回忆阿鸾旧事,斥责今上刻薄寡恩、辜负情义……这事想来太后是乐意做的,只怕她一时激愤,将自己那份也骂进去。”晏如陶苦笑道,“沈家的用意我倒真是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