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五十六章 班师振旅

(五十六)班师振旅

短短两个时辰,从凌霄关阴冷脏污的监牢,到大峪河上的楼船斗舰,林翡等人沐浴完换上姑母让阿兄带来的干净衣裳。她喝下两杯姜茶,看着身边皆是亲人,真觉浑身暖意。

外面已云收雨霁,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河水上涨,船行迅速。

林翱将舱内的窗户打开透气,总算能定下心神与家人叙叙这几日的经过。

贺宁紧靠着阿鹭坐,将她搂在怀里,不住地摩挲她的臂膀,心疼她大病初愈又淋了雨。

“阿娘,等回了巍州,我保准好好调理,您盯着我每日吃饭前先喝药,一顿不落。”

“到时又整日忙得不见人影,去哪里抓你喝药?”贺宁嗔道,随即看向长子,“总归是同你阿兄在一处,再有伤病,我直接找这小子算账!”

林翱抱拳:“阿娘有命,儿无有不从。”

众人都笑起来,这四个多月来。经的变故太多,如今共聚一堂,倒真似做梦一般。

尤其是李擎,眼睛不够用,挨个儿打量,嘴里也不肯停歇:“自打阿舅被遣回巍州,我阿娘就日日惦记着舅母和表弟、表妹们,京里又不知情形如何,不敢贸然传信,生怕连累了你们。”

“阿舅也整日茶饭不思,若不是阿娘好说歹说,怕都要瘦脱形了,和阿鹭不相上下。待你们回去,阿娘酿的桑葚酒味道正好,柰果也该熟了,炙羊肉、猪蹄酸羹、烧子鹅换着吃,保

管三五日就补回来。”

说完了巍州的事又开始讲昨日的一番奇遇:“当时正值黄昏,大峪河上的大小船只,见到我们的楼船避之唯恐不及。谁知几艘小渔船横在河中央,大有拦路之意,我等也不想误伤百姓,便派出一艘艨艟上前问询。”

“我的目力也是众所周知的好,远远看见从船舱里探出身的是几个小女郎,实在叫人不解。艨艟上的人速回复命,你们猜小船上的人是谁?”

林翱见他说到兴处探出脖子的认真模样,存心逗逗他,于是接过话头:“竟是你在宫中训练的那批女侍卫。”

李擎呆住,他铺垫了半天,最关键的一句倒被表兄抢了!像是吃净了边角料,留了最肥美的一只鸭腿在最后,却被人从口中夺食。

他抿着唇好不甘心,却又不敢冒犯表兄,可怜巴巴地不说话了。

林翡闻言甚是意外,追问道:“她们怎正巧在此?还知你们要来凌霄关?”

这两个问题问在了李擎心坎上,他精神大振,顿时将方才的委屈抛诸脑后:“因为阿适啊!”

冷不丁听见他的名字,林翡不由得怔怔,眼睛睁得滚圆看向李擎:“他?”

李擎鸡啄米似的点头:“他悄悄将聂炜等人踪迹告知女侍卫,她们就赁了几条小船在小连江上守株待兔,一举擒获聂炜、沈植,逆流而上入大峪河,等着我们来。”

林翱见阿鹭一脸不可置信,笑道:“两个领头的女

侍卫一直等在门外,等会儿让她们给你细说。”

林翡连连点头,很是期待,万万没料到这两日的峰回路转,背后竟还有这般的机缘巧合。

贺宁也觉惊奇,拍拍阿鹭的手:“晚些同我也说一说。”

“阿娘放心,明日寅时左右能到雍州,在船上左右无事,有的是时间说话。”林翱解释道,“待到了雍州,咱们就得换乘车马回去,路上约莫还要两日。”

阿鹤问道:“阿兄,这楼船是向雍州借来的?”

林翱颔首:“不错,他们只肯借船、不肯借兵,到时连船带舵手如数奉还。”

“那一百个羽林卫好像没跟着上船,他们不是要护卫沈植从雍州返京吗?”

林翱笑容中带着些狡黠:“我只允诺了让他们跟着,又没答应让他们同乘楼船。若是担心明日清晨沈植被撵出雍州没人接应,他们就只能赶夜路了。”

只是林翱等人没有料到,“雍州借战船”之计除了壮势威吓外,还替他们免了一场恶仗——

那百名羽林卫越过大峪河,向北行了一刻钟就遇上莱阳府前来支援的三千军士。

羽林卫想着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走水路的巍州军,万一打草惊蛇,林翱以“违反‘议和书’上不得追击”为由杀了沈植,更是没法交差。

莱阳府的军士倒觉得很是憋屈,抱着支援的满腔热血来,结果凌霄关已经打落牙齿和血吞,签好了“议和书”,威名赫赫的羽林卫还要

屁颠屁颠地跟去雍州,就为了接一个世家子弟?!

看莱阳府的裨将愤愤不平的样子,羽林卫的下军校尉肃声呵斥道:“你追去雍州又有何用?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好生守住你们的莱阳府,来日再听命行事。”

裨将只好领军回莱阳府,回程中军士们议论纷纷:

“我们连夜抽调人手、整顿粮草赶来,怎么就已经议和了?到底打是没打?”

“怎么还有人质落在人家手里?那‘议和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要我说,打仗有能耐的谁留在京里啊?八成是没见过北边老兵的气势直接降了!”

……

在蒋二娘和王春进来前,林翡特意对镜照了照鬓发和面容,门推开的一刹那,她不自觉就将腰杆坐直了。

和家人相处时她向来放松自在,在同窗同僚面前扮作端庄有礼的淑女也已习惯。

可女侍卫是名义上的下属,也是朝夕相处半载的姊妹,皆由她亲自拣选教授,亦友亦徒,她不愿显露憔悴萎靡的一面。

林翡并未生长浸润于整日思索权术驭人的家族中,无论长兄还是表兄,待人都有一番天然赤诚,她自然也不例外。

家族的重担不曾全数落在她肩上,她才能在家人面前偶尔撒娇卖乖。

但这百余人追随至此,确是以性命相托。

不同于在宫中须听命于帝后,在此处她是她们唯一的主心骨,更不必说日后踏进她们从未去过的巍州,亦得靠她寻找容身

之处。

待二人叙完这七八日的经过,林翡心中百感交集。

想到自己藏在灶房的长枪和《金乌枪法》,还有阿鸾送的新枪套也一同被毁了个干净,着实令林翡心痛不已,好在人都侥幸逃出生天。

得知薛银母子平安归乡,林翡也松了口气。虽则薛翰暗通聂檀不利林家,但自家这番遭遇显然也不能全怪在薛翰头上。

况且,他们还肯施舍钱粮、出谋划策,已是仁至义尽,只是不知今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蒋、王二人走出林翡的船舱,示意杨雪娘进去:“女官在等你。”

杨雪娘有些紧张,这还是头一回独自与女官正经说话,她掩上舱门转过身,见女官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来,这边坐着说。”林翡指着一旁的胡床说道,“昨日之事也真是凑巧,换了别的姊妹八成就认不出来。”

杨雪娘笑笑,应声坐下后不敢直视她,半垂着眼说道:“昨日晏郎君除了交代聂炜之事,还有几句话托我带给女官。”

方才蒋二娘说杨雪娘有话想同自己讲,林翡就料到了。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不减:“嗯,你讲。”

杨雪娘心知这是极隐秘的话语,只是迫于无奈才托自己转达,她昨夜都没睡安稳,在心里翻来覆去默背这些话,生怕错漏了几个字,辜负了人家的用意。

“头一句,‘我拼出性命也会保下阿鸾,莫要焦心。’”

像是小连江的江水再

次漫过口鼻,酸涩胀痛的感觉从她的鼻腔直通眼眶,林翡掩面,呼气时都在颤抖——

他总能洞悉她最为悬心之事,无须她开口托付,他早已担在己身。

昔日剖心之语犹在耳边,同道而行,他尽的心意历历在目,自己又何时才能回报一二?

杨雪娘不承想到这头一句话就惹得女官失态,连忙劝道:“女官,晏郎君是诚心相助,汀鸾小娘子定会平安无事的。”

林翡的声音瓮瓮的:“无碍,你接着说。”

“噢噢——”杨雪娘眨了几下眼睛,回想道,“晏郎君还说,‘南北若起战火,少不了掀风鼓浪者,莫轻信。’”

“最后一句,我不知听得准不准,当时太过仓促……‘绯花白玉,辗转入囊中。且作慰藉,待来日相见。’”

在杨雪娘看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林翡立时领会,其中的惜别之意无须多言,她细细想着,心绪也已平复下来:“雪娘,多谢你带这些话来。眼下我无物可相赠,且许你一个诺,来日若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尽管开口。”

杨雪娘连忙摆手:“女官言重了!是晏郎君冒死传递消息,擒获聂炜他们也是二娘和秀姊的主意,我不过是捎了几句话。”

林翡攥住她的手,笑得温柔:“是我替私事谢的你。”

杨雪娘从未与女官这般亲近过,愣愣地点点头,脑子里晕乎乎的,最后怎么回的舱房都不知。

林翡却歇息不了。沈植

被单独关押在一间舱房里,明日就要放归,她得趁机下点饵,好给阿适铺条路。

晏如陶收到阿鹭这份“礼”,是和冯、聂诸人齐齐站在天明宫的大殿上,正前方坐着一言不发的主上,而聂司徒刚看完“议和书”,脸色阴沉。

或许是冯悉、聂然心虚,想赶在回京前哄得聂炜服帖受用,好躲过一劫,这船行得比坐马车还慢,美其名曰是“等等沈玉竹”。

谁知沈植受了刺激,平日里纤弱风雅的一个人,出了雍州城就攀上一名小郎官的马,扭头对下军校尉说:“你领着几个有马的护送我回去,其余人不用管。”

也正因如此,沈植竟比乘船的冯、聂一行人先到京城,直接将马骑到了宫门口,令下军校尉入宫通报。

冯悉和聂然踏进天明宫时看见沈植,顿时面如土色。之前与聂炜预备的说辞通通都白费了!

聂檀已听完沈植的控诉,心中有数,再一看冯悉呈上的“议和书”,哪里还需听他们狡辩?

偏他那胸无城府的长孙,遭了这一通罪,还傻呵呵地开口替冯悉、聂然美言,听得他怒气填胸:“这儿没你的事,回府去!”

还把撵走长孙的气也一齐撒在冯悉、聂然身上:“无能之辈老夫见得多了,似尔等愚不可及还妄作聪明之人,真是世间罕有!即便是无知小儿,也知道闭锁城门、静待援兵,何至于签这丧师辱国的‘议和书’!”

两人低头

诺诺。

聂檀背着双手,继续数落冯悉:“聂然他不晓军事也就罢了,你十几岁就进了北大营,右卫、骁骑、羽林监这十数年历练过来,结果被一个刚及冠不久的少年郎耍得团团转!”

“沈植,你来讲!”

聂檀站得累了,腿上旧伤隐隐作痛,缓缓坐在帝座旁的胡**,徐徐吐气。

“雍州并未借兵给林翱。两千军士是巍州的,楼船也是空的,皆是障眼法。”沈植冷冷说道,若非冯悉、聂然冒失愚钝,自己也不会被俘,加之他们恐遭责罚先换了聂炜出去,让自己多遭了一重屈辱,更是令他心中生怨。

“我的羽林卫明明报的是……”

“既是为了掩人耳目,自然不会光明正大紧跟着林翱出发,调兵也要时间,他们是乔装后陆续跟到雍州才集结成军。”

冯悉不服气:“这等军中机密你怎会知晓?”

沈植扬起下颌,面露得意之色:“自然是我煞费苦心套出来的,他们的诡计还远不止这些……”

待他将被俘的前因后果说完,聂然找准时机便往晏如陶身上栽:“玉竹和恒明乘小船是晏郎君提出的,也是他去寻的船,玉竹就没有打听出什么相干的?”

沈植哪能听不懂聂然话中的玄机:“明明是你把林翱携雍州二十艘战船顺河而下当了真,闻风丧胆急着要走,晏适之才说水路便捷。若不是冯悉拦着没走成,你能逃得了被俘?”

瞧聂然面红耳赤

要争辩的模样,沈植越发强势,隐忍了三天的愤懑倾泻而出:

“晏适之下山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半时辰,买船买物都置办妥当,还能寻到城里的线人递消息,真当他是神仙不成?你若有这等本事,也就不至于签这‘议和书’了吧?”

“想来也是没有的,连小女郎的信都看不出机巧来,还敢挑剔我的文笔!不是想不通林翱为何知晓消息吗?实话同你讲,就在那封信里!若非我设计诓出实情,尔等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他说起林翡被放归后,在去雍州的船上对自己冷嘲热讽,炫耀她凭借计谋逃出生天。而他沈植忍辱负重,借机套出她如何借信传递消息。

“那小娘子好一副奸诈得意的模样,说‘你们改得面目全非又如何,只要落款是我的字,这信就递出去了’。”

冯悉和聂然面面相觑,不明白落款有何蹊跷,沈植一脸鄙夷:“信是你们翻来覆去查验过的,连她的字都不记得,她小字‘汀鹭’——‘汀’,水、丁为汀!她将此字重重地写了,明明白白告诉她阿兄凌霄关有水师等着!”

听到此处,晏如陶已对林翡的用意了然于心。

利用沈植心高气傲的性情,撩起他被多俘一日的怨气,再故意卖出破绽,激沈植与冯聂决裂,顺道替自己洗去嫌疑。

晏如陶在心底叹道,若不顺道添把火,实在有负她一片苦心。

聂然还在狡辩“她那字同画

符一般难辨认,轻重毫无章法,谁能看得出”,这样一来,衬得一旁站着的晏如陶太过镇定,像是同此事无关似的。

正在思索静待时机的晏如陶冷不丁被聂檀点出:“晏郎君身为天使,就没有话要讲吗?”

晏如陶上前一步拱手正要开口,却被端坐高台的主上抢去了话头:“司徒责问他,是在责问寡人吗?”

殿中静了下来,连晏如陶也怔住,不明就里,聂檀这话问得也不算尖刻,语调比方才叱喝冯聂不知低了多少,难道“天使”二字戳到了主上的痛处?

聂檀却好似并不意外,搭话也未起身:“陛下多心了。冯悉、聂然负指挥之责,吃了败仗自然要找他们算账。晏郎君既是天子使臣,签‘议和书’事关国体,难道不干他事?”

不待主上回答,他又紧接着说:“当然,陛下若要隐下此事,堵住凌霄关军士悠悠之口,臣也无二话。”

晏如陶不知这些日子里台上二人又生出哪些矛盾,还要拿自己当筏子,真想回去好生问问阿娘。

他品着这话里的轻蔑嘲讽之意,顿时想起之前的断袖传言,若是主上真的一口应下,两人的关系就更讲不清白了。

偏偏此时又容不得他置喙,本来预备的一肚子煽风点火的词儿,只得暂且咽下。

誊抄着《罪己诏》的邸报传到巍州时,已是仲秋时节。

今日休沐,除了林翱、李擎两人在军营中不得闲,其他人刚

刚用罢早膳。

林雪青在同贺宁说做冬衣的事,阿鹭、阿鹤凑在阿耶身边一起看邸报,阿峻陪阿慕在檐下逗弄两个月大的狸花猫,身后两条细犬摇着尾巴跟随。

林济琅放下邸报,叹道:“新君登基不过两个月有余,为了份议和书便下《罪己诏》,看来也艰难得很。”

阿鹤只在史书上读过《罪己诏》,上一回颁告还是在前朝末年,为的是旱涝累见。

再久远的,也曾为“辱国丧师”下过《罪己诏》,但都是连年征战、死伤无数的兵事。

与之相比,凌霄关不过是刀刃刚见了血,竟至于下封《罪己诏》?

阿鹤将疑惑道出,阿鹭也点头称是:“凌霄关速战速决,原本并无多少人知晓,为何要宣扬出来?”

林济琅解释道:“动了兵,五兵、度支两曹定然无人不晓,出了兵马钱粮,结果是胜是败如何怎能不告知臣下?再者,还得看聂檀的意思,这《罪己诏》与他定有关联。”

原先林济琅做边臣时,林翡年纪还小,不懂在京与在州郡的分别。如今在她想来,此等丢脸面的事告知京中朝臣便罢了,发邸报岂不是昭告天下?

“做君王,不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太多了。”林济琅看看冷笑不止的李宣威,“知道你听不得我替那些人辩解,但孩子还小,道理总该要知道。”

他接着说:“即便他不发邸报,你猜各州郡有谁家还不知晓凌霄关之事?各

人有各人的门道。发邸报丢的是面子,若是藏着掖着,日后被翻出来更是麻烦。当然,此次《罪己诏》之事未必这么简单。”

李宣威仰头将碗中剩余的银耳燕窝甜羹饮尽:“有这猜的工夫,不如让杨信给他老子写封信!这都几个月了,再不搭线,京中的大小事情真就两眼一抹黑。”

“杨仑他们怕是也被打压得抬不起头……罢了罢了,你先送信,我这边也派人探探路。”

谁知几日过后,线还没搭上,林翡就先收到了一封密信,上书九个字:

“宸星移,九霄立,鸾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