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鸟入樊笼
(五十三)鸟入樊笼
冯悉草草看过信纸,命人递给聂然、聂炜:“你们细看看,早听闻这女郎不简单,免不了在文字里耍什么机巧。”
林翡听闻此话,切齿冷笑,低头揉搓食指尖上染的墨汁。
她这副垂首不甘的模样,全数落在跽坐于角落的晏如陶眼中,他觑见沈植矫首昂视,坐等着聂家叔侄来询问他这位“风流名士”的意见。
谁知聂炜反倒回过身扬扬手中的信纸,示意晏如陶上前来:“阿适,我觉得末尾一句似有蹊跷。你向来脑子活泛,来看看。”
半年前晏如陶在芙香楼邀他时,他还是个初回京城的少年郎,一口一句“适之兄”。
如今时易世变,他祖父成了执掌权柄的司徒,各家儿郎在他眼中皆可呼来喝去。
晏如陶口中应道,起身前去察看。
“冬去暑来,甚念兄长,盼早日相见。”
他慢悠悠地念完,问道:“似无不妥。恒明有何高见?”
聂炜掸了掸信纸,皱眉凝思。
沈植笑问:“诸位若不放心,不如由在下代笔,再令此女誊抄,岂不是万无一失?”
晏如陶知趣地退回角落,忍着不去看她的神情,全心留意席间的动静。
冯悉正在啖嚼鹿肉,对沈植的提议毫不关心,聂然与聂炜对视一眼,接过了沈植的话头。
“玉竹怎不早说?咱们也不必耽搁这时间。”说罢张罗起纸笔。
沈植甚是自得,写完还站起来诵读了一遍。
晏如陶一
听,安下心来。阿鹭最后一句在他看来,若真有蹊跷,便蹊跷在文辞过于亲昵。
沈植这招自以为高明,可信中卖弄的辞藻简直是送上门的破绽。
聂然心思也细:“玉竹好文采,此女怎及你分毫,这等好文章誊上去,恐怕反倒令她兄长起疑。”
“正是。瞧她那一手字如春蚓秋蛇,行文多是鄙言累句,便知学识不佳。”聂炜也鄙夷道。
被当面讥讽的林翡坦然相对:“怎么?真当是写诗作赋,还要再改?夫子都没你们啰唆。”
纵然聂然言辞已算客气,沈植仍觉脸上挂不住,便不再热心此事,将写好的那篇往小几上随手一掷。
聂然也不再多言,命林翡将原信末尾仅留下一句“盼早日相见”,重新誊抄。
林翡写罢放下笔就被军士带离,出了房门,山风扑面。
她眺望夜色中起伏的羡山和眼前耸立的凌霄关,深吸一口气,这风中的凉爽与干燥让她思念起北境。
身后的军士不耐烦地催促,她被带至牢房之中,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蜷在角落,倚着墙,终于能静下来细想今日的种种遭遇。
还未靠近大船,她就在小舟上窥见水师结队而来,她心中大骇,在凌瑶华的暗示下偷偷登岸,星夜上羡山,急叩凌霄关,却直愣愣落在这口瓮锅里。
在石牢从清晨囚禁到傍晚后,就被蒙眼、推搡着带至另一处囚室,见阿娘和阿鹤一脸憔悴忧苦地看着自己。
她
胸中恨意丛生——这就是凌赫说的送他们出京?!
还未来得及说两句话,她又被蒙上眼拉扯到另一处,纵使屈辱不平,也只得听任摆布,似一只被束喙磨爪的鹰。
这间屋舍怕是这凌霄关上最为宽敞气派的,聂松的三子聂然坐在中间,左右手是羽林监冯悉和聂檀之孙聂炜,再往下是沈植和……晏如陶。
她触及晏如陶的目光,不敢细看又不好避开,匆匆扫过,但这一眼却将她胸腔里的愤懑和恨意稍稍压了下去。
有他在此,至少这种种事由能得一个清楚明白。
眼下不可说亦无妨,她忍着挨着,终有一日要向这群反复无常、阴险诡诈之徒尽数讨要回来。
只是,阴险诡诈之徒亦不愿给她雪恨的机会。
以阿娘、阿弟做人质,命她写下书信诱兄长等人前来。即便一网打尽的意图摆在明面上,她也无计可施,只能听命。
不写,用冯悉的原话就是“明日一早你阿娘、阿弟就吊在关口城楼上,你父兄总归要来收尸”。
写,好歹还有一线生机,如若能察觉信中蹊跷带兵前来,甚至识破计谋、反将一军……
至于届时如何寻到阿娘、阿弟囚禁之所,如何从重重包围中逃脱出去,都是后话。
夜里,石牢越发阴冷,她这一日夜心情跌宕,身体疲乏,困倦倒卧时脑中闪过那个雪夜,她提衣挈被到京兆府的牢中看他,像是过了许久,细算算却又不到一年。
如今……他定不会前来。
不来才好,不来才对。
她于全然昏睡之前,反复默念这一句。
晏如陶确实同她想在一处——直到听见聂然等人议论她包裹中的物件。
众人饮酒正酣,凌瑶华在林翡离开后进来,似是和聂家人甚为熟稔,把酒说笑很是自如。
席间提及今日之事颇为顺利,少不了凌瑶华的助力,她含笑嗔道:“那小娘子好歹父兄都有些用处,郎君们还真是毫不怜香惜玉,不管不顾将她往江里推。”
聂然挑挑眉,显然是对“怜香惜玉”一词很是不屑,只说:“还是瑶华娘子思虑周到,物尽其用。”
凌瑶华立刻捧酒来敬他:“不敢在聂郎君面前卖弄。林家娘子的包裹我之前也检视过,除了衣裳财物,再就是几个盒子,装着玉佩和几朵花。”
沈植讥讽道:“此等粗鄙兵女竟有如此闲情逸致?说来听听。”
晏如陶起初还能面上扮着假笑,附和众人说上两句,随着凌瑶华越说越细,他攥着酒杯的手越收越紧。
“鸡心白玉佩,上面刻的纹路没细瞧。”
“并非路上摘的鲜花,都已干瘪枯萎,有梅花、山茶花,还有朵败得看不出颜色的牡丹。”
“我怎会不打听?一开始我也猜是情郎送的,可她道完谢只顾低头看,不似平常女子羞赧,这就难说了。”
凌瑶华说着,眼风时不时扫过晏如陶,他自是察觉到,不好回避,强作镇定又太难。于
是化守为攻,起身去同诸人敬酒说笑,将话题引至他处。
他也不曾冷落凌瑶华,时不时与她说上两句,聊些食馔酒酿之类她擅长的雅事,不动声色。
宴席散场,原本驻守凌霄关的军士们一边收拾残羹冷炙,一边低声议论贵人们,言辞间多是艳羡。
他们是被豪门鄙夷的“老兵”,常年驻守在这崇山峻岭之间,何曾有这般机会目睹世家公子的言行做派。
也有人提起林翡——“小娘子看起来像是练过,身子骨不一般,天擦黑那会儿是刘三几个领她来的,说推搡起来都费劲。”
“哼,刘三能有几两力气?再了不得,她也是个小娘子,打横一抱嘿嘿也就轻飘飘……”
这话落在城门楼上的晏如陶耳朵里,本就涨红的耳垂像是被热油溅上,烫得他不由得伸手去捏拽。
灼烧的感觉让他忆起阿岭点醒他的话语。难道并非儿郎就该被轻薄非议?难道出身寒微理应受折辱打压?
曾以为她能踏着平顺的青云梯,以才以德令此等目光短浅、心存偏见之人低头折服,可风云突变、人心难料,再见她时,她已跌作阶下囚。
多想将她再托起来,但凡能借个力,凭她的坚毅心志,假以时日、寻找良机必能重整旗鼓。
偏偏如今,他身在笼中破不得。
怎会不想痛斥、重罚那个粗鄙下流的军士?他心中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女,怎容旁人言语玷污?
怎会不想去监牢中
见她?那相赠的玉佩和花朵,被她珍藏至今随身携带,知悉此事后他多想冲到她面前,哪怕只能含泪无言望着她也好,而不是像此刻一般枯坐城楼。
有心,却不可为。
她本就步履维艰,被各方的人架在火上炙烤,又被迫当作诱饵引父兄前来送命。
若是他鲁莽行事,行差踏错一步,都只会让局面更糟,甚至令她和家人万劫不复。
因是同道,诸事皆明了。
正如情意相知不必明说,各自的苦衷与无奈,亦能体谅。
那些冲动起来想为她做的事,都并非她最需要的。正如此刻她孤身在监牢里,所渴盼的绝不是一床温暖厚重的被衾,或是他的怜悯垂爱。
娇如花者,需人遮风挡雨。
韧如竹者,无惧立身破岩。
知她所需,想她所想,追根究底,不过是信她的本事,再尽一尽自己的力。
晏如陶站起身,耳旁是深夜里越发呼啸的山风,他拢了拢衣襟,朝居所走去。
推开门,晏如陶嗅到一抹馨香,夹杂在酒气之中。
“晏郎君莫慌,是我。”
他借着门外灯笼的光,看见凌瑶华坐在桌旁,正托腮笑看着自己。
他反手关门后不急着点灯,背抵在门上,站得笔直,反问她:“是你,难道不该慌吗?”
“晏郎君是替林家女郎打抱不平?你可知若非我出手搭救,她早就葬身鱼腹了。”凌瑶华轻笑道。
“救她不假,转脸又将她推向火坑,难道还应谢你不成?
”
“我还以为晏郎君会像宴席上那般,装作与林女郎不熟呢。”
晏如陶冷笑:“芙香楼里来往众人,谁同谁交好、交恶,哪能逃出你瑶华娘子的眼睛?说起来,方才宴席上你未言明此事,倒是我该感谢娘子。”
“晏郎君消消气,我等在此处,正是为了同你解释。”
他闻言将情绪收了收,方才不过是想探她来意,故意显得急躁恼怒。既然她已把话挑明,自己便得冷静下来,小心提防她话里的钩子。
凌瑶华见他不语,说道:“晏郎君莫寻错了敌人。那几位贵人可不在乎林女郎的死活。她如今虽入了火坑,倒也暂保性命。一只可随意碾碎的虫蚁,和一枚四两拨千斤的诱饵,做哪个更好?晏郎君是聪明人,自然明白。”
四两拨千斤……
晏如陶垂眼凝思,引阿鹭父兄落入网中可称不上“拨千斤”,她既用如此分量暗示,所指难道是……
他在黑暗中看向凌瑶华的方向,凌家竟也知道阿舅的下落?
他想起阿娘的叮嘱,此事必须慎之又慎,不能被钩出来,便去溯源头:“她为何离开普明寺,又为何自叩凌霄关?”
“说来话长,郎君不妨坐下。我今夜既来此,就没打算与郎君绕弯子。”
晏如陶知她老练,若是自己一直显得这般警惕戒备,反倒易在交锋中落了下乘,于是依言坐下,自顾自斟茶来喝。却不防壶中空空,讪讪放回时瓷盖磕碰发
出响声,叫房中气氛越发紧张。
晏如陶清清嗓子,问她:“哪会有白白解惑的好事?娘子有何条件,先讲明的好。”
凌瑶华的语调还是不急不缓,带着笑意:“晏郎君向来识时务,或者说,大长公主洞见局势。只是莫将柘树做梧桐,择错了栖身之所,须知人人羡柘袍,却忘了‘朝夕异凉温’。”
这提醒算不上隐晦,几乎将凌家的立场摆明了,但晏如陶不知阿鹭在她面前透露过多少,自己若是把话说深了,反倒弄巧成拙。
他故作疑惑:“瑶华娘子在芙香楼中结交的权贵众多,又是择的哪根良木?”
“我进凌霄台时,郎君可未曾露出讶异之色,怎么此刻反倒不解?”凌瑶华仍旧温柔,语意却丝毫不留情面,“郎君也不必先同我绕圈子,听我道完前因后果,再为郎君解惑。”
“薛翰以太上皇行踪换薛贵姬母子,此刻应已相会南下。林女郎此行下山是受中郎将所托,监视薛贵姬二人。我则跟在林女郎身后,于小连江上救了她一遭,也拦了她一日。”
“林女郎以为薛翰是拿太上皇做人质来换,还坐等着指令。见水师突至,她忧心薛贵姬母子和太上皇要遭不测,或许还疑心父兄亲人也在附近帮衬薛翰,恐遭水师合围,才连夜上山等着天亮过关报信。”
“然后落入你们编好的网中。”晏如陶沉声道,“聂家只是偶然发现她尾随,顺手
除去。是你们替聂家出主意,用她诱其父兄前来。”
“不如换种说法,是我们救她出绝境。若是她仍留在普明寺,如今怕已是枯骨。晏郎君不知,薛贵姬母子离开次日,普明寺就被一把火焚了个干净。”
晏如陶心中默算时日,知她与宫中还有消息往来,问道:“谁干的?”
凌瑶华压低声音,带着几丝戏谑:“听闻聂家小女郎气性大,前几日在山上遭了不痛快。那守山的右仆射聂巽是旁支,不过一句吩咐罢了。”
聂檀不会纵容孙女这般行事,传出去对她名声无益,除非……此事也合他的心意。
这一把火,是为了杀鸡儆猴?
究竟是针对京中躁动不安的寒门,还是宫中孤立无援的新帝,抑或是……二者皆有?
普明寺中还有她费心择选训练的近百名女侍卫,也都葬身火海了?
晏如陶一时间思绪纷繁,可此时来不及细想,只得拼命压下,抓紧时机为她再争一条生路。
“既然是你们设的局,想必今日之危困亦有解法。”
“解困并非难事,要紧的是将时局朝向拨弄准了。”她站起身,意欲告辞,“其实今夜我不来,到时郎君为救太上皇和林女郎,亦会见机行事。此番恳谈,为的就是令郎君疑惑尽消,捐弃随和。道阻且长,望与郎君志同无间。”
她没有等晏如陶答复便悄悄离去,毕竟他也无路可选。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实在叫人
着恼,还道什么“捐弃随和”,不过是为之所欺、为之所用!晏如陶撑着额头,咬牙切齿。
昔日他只想着在皇亲豪门面前隐藏对阿鹭的亲近,未曾想芙香楼里的三场宴席,被窥伺在旁的凌瑶华捕捉到利用之机。
引一个阿鹭入局,牵动南北多少人与事?真是好计谋!晏如陶心中恨恨道。
换成林家其余子女,都没有她牵扯的广。若是阿岭倒还有几分可能,只是阿舅早早放他去了巍州,凌家人够不着。
晏如陶心觉沉闷,将窗户敞开狠吸了几口混合着松木香气的山风,稍稍清醒冷静下来。
他和衣躺在榻上,曲起双臂枕着,细细想着事。
阿舅身在雍州的行踪已被薛翰透露给聂檀,阿娘的担忧果然成了真。当时阿舅不敢贸然前往巍州,毕竟李宣威手握重兵,身边的林济琅又与他是内兄弟,若是二人勾结,学凌赫叛主,陈逊这点兵马毫无招架之力。
所以行到昔日旧臣程敏当家的雍州,阿舅就不肯走了。
薛翰与林济琅多次相劝,说集合巍、钦两州兵力加上雍州粮草支持,便可在北方站稳脚跟,昭告天下乃是聂檀窃国,出兵打仗亦是师出有名。
可在阿舅犹豫之际,聂檀立刻举办丧仪,占了先机。
阿舅的信中称,他怀疑是林济琅走漏了风声,毕竟他的亲眷几乎都在京中。
晏如陶心中感慨万千,如今来看是薛翰与聂檀暗通款曲,阿舅的一再误
判使得身边人心尽散,只得坐困雍州。
难怪此行冯悉等人带了浩浩****的水师,加上凌霄关北边莱阳府的重兵,聂檀意欲直逼身在雍州的阿舅!
而用阿鹭要挟林家父子,看似是凌家人替聂檀明修的栈道,能将阿舅身边最后一股可能支持的力量化解掉。聂檀自然乐得接受,冯悉等人也是得到授意,才对凌瑶华的出现毫不意外。
实际上凌家暗地里还有自己的私心和盘算,这份野心和手段不容小觑,只是明显力量有限,否则也不会来寻自己做同盟,还将来龙去脉都讲了个明白。
他突然想到什么,一骨碌坐起,懊悔地捶着腿:千防万防,还是被凌瑶华探了底去!
为免失言,他一直顺着凌瑶华的话,不敢追问反问。
可她话里先后提及“中郎将”和“我们”,自己未曾质疑询问,便是默认知晓她与凌赫的关联。
自己与凌赫相见甚少,平日结交的人也同凌赫没什么交集,只有林翡与之兼为师生、同僚。
只有林翡早早发现凌赫与瑶华相识,自己既然知晓,必定是她私下告知。
想必是凌赫在普明寺灶房外起了疑,才让凌瑶华来试他,若说之前仅是凭借猜测,赌一把他愿出手救林翡,今夜一过,他们便可笃定他与林翡关系匪浅。
这局,要越陷越深了。
后半夜,山雨落了下来。他已在沉沉心事中睡去,风雨从未关的窗泼洒进来,又添一份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