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四十八章 风云突变

(四十八)风云突变

私开宫门是死罪。

林翡冲他做了个口型,确认他知晓后转身下了门楼,向西南而去。

穿过小门,她径直入了常备营,行至营南门。

此门自打右卫离开就从外面落了锁,好在营墙不算太高,毕竟平日里都有重兵把守。

她借力攀了上去,看见正贴靠在门上手足无措的晏如陶。

“阿适,这儿。”她轻声唤道。

晏如陶站直身子,循声望向她伸出的手。

在晦暗的月光下,他迟疑着不敢将自己的手递出。临别时被寄托希望,如今相见却要带来噩耗。

林翡收回手放在曲起的腿上,问道:“出事了?”

近一个月的诸多变故,晏如陶不知从何说起,嗫嚅片刻仍开不了口,只凄惘地点点头。

林翡心头涌上种种不祥的设想,本身胸中磐石已是层层叠叠,压得她整日透不过气,可见他此刻退缩犹疑,她又反倒生出不惧之情。

他肯做敲碎陶瓮的鼓槌,即便带来的是坏消息,也总好过这些天的风雨不透、一无所知。

既然甩脱不掉,早一刻知晓,就早一刻盘算。

她的眼神坚定无畏,再次伸出了手:“无论何事,我们一道商议。”

晏如陶手臂颤抖,犹豫地将手掌在身侧蹭了蹭,才握住了她的手,借她的力连蹬几下墙,勉强爬了上来。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仓皇失措,他像是一只风雨中迷途的鸟雀,狼狈不堪,终于落回了主人的掌心。

着她跳下墙头后,晏如陶一言不发,直到被她引至一处空****的营房,见她点燃了烛台,转身映照着他的面容。

他舔了舔皲裂的嘴角,看看窗外,苦笑道:“罢了,此时也不必再怕被人瞧见。”

林翡这才看清他衣摆沾着血污,下颌处还有道伤,泛着青紫。

她垂下眼,将烛台随手放在桌上,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四月初二,聂檀率亲兵入行宫,拥立五皇子登基。”

他迎上林翡惊疑的目光,接着说:“凌赫叛主,大半虎贲不曾抵抗。右卫被藏匿在聂家别院的一千精兵阻击,未能及时赶至行宫护驾。陈逊率侍卫掩护主上逃离行宫,薛翰与你阿耶随驾。”

林翡仍是不敢置信:“右卫可是有八千人……”

光这常备营里就长期驻有三千精兵,她也是眼看着他们日日操练,竟能被一千亲兵拖住?!

“还有凌赫,他不是凌美人的兄长吗?五皇子登基对他有何好处?”

那人虽寡言冷漠,但行事看起来颇为可靠,堪称主上心腹。若说有人叛主,她定会先猜陈逊,如何想得到是凌赫?

晏如陶着实了解她此刻的感受,他也是在闭锁的宫门中和阿娘苦思了两日两夜,这场本以为胜券在握的镇压如何成了宫变。

“凌赫为何叛变,如今不得而知。”晏如陶坐在榻边,“眼下的情形是,聂檀对外宣称主上退位,五皇子继位,待回宫后正式颁年号。

“‘退位’?这倒不像要赶尽杀绝,那我阿耶暂时也没有性命之忧……”林翡喃喃道,“阿娘和阿鹤应当在家中,阿鸾呢?!”

“宫变之后,我尚未见过她,但五……新君说,她暂时安全。”

林翡闻言,定定地看着他:“你见过新君?是他放你出来的?”

他凄然苦笑,抖了抖袖子:“正是。当日自夸‘活棋’,而今不过是个探路的卒子,来看看宫中疫情如何,最好还能劝你归顺。”

林翡闻言在房中踱了几步:“归顺?虎贲和右卫都不在话下,我这区区一百女侍卫竟值得他费心劝降?!”

她笑出声来,被这兜头而来的荒唐世事嘲弄得心头火起。

“他们作弄出来这疫病,逼主上放虎归山不成,就将疫病引进宫里,逼主上去行宫。如今事成,难道没有解疫病的良方?”林翡想到这一个月日夜煎熬,多少人缠绵病榻,指着外面愤愤道,“聂檀不就是仗着有娄清和才敢用此毒计吗?!”

晏如陶见她怒火难抑,上前攥住她挥舞的手臂:“阿鹭,我知你心中愤懑,但情势危急、时辰有限,还是先……”

林翡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信息,反过来攥住他的臂膀:“你还要回去?那为何还要让你耗费时日跋涉而来?”

晏如陶垂首打量自己狼狈的模样,低声说:“其实回不回也没什么分别……初二丑时宫变,天还未大亮就胜负已分。我和

阿娘被锁在宫室里,直到初四傍晚新君来见。初五夜里寻了个时机我逃脱出来,走了一日夜才到宫城。”

“逃脱?并非聂檀授意,只是新君?”

“聂太后不甘权柄旁落。”

“一个聂字,时至今日还是生出了两条枝丫。”

“并非一心,便有机可乘。”

林翡哂笑:“那她这投石问路可有些歪,我手里的斤两她还不清楚吗?”

晏如陶想起阿娘的话,提醒道:“北境的李家。”

“那她还不如直接去找李擎他们。”林翡忽然想到上次匆匆一别的情形,“他们可有卷入宫变?现下如何?”

“这算是阿舅走的一步好棋。阿岭、阿峻三月初四就启程前往巍州。”

当天就离京了啊,难怪。

“那陈逊掩护主上定也是向北而去。”

晏如陶点点头,他和阿娘也是做此猜想,说不定阿岭他们还能在半途接应。

“所以,并非聂檀不愿赶尽杀绝,是聂太后想留个后手——那我家中她应当也派人去了。”

“我阿娘说,聂檀最重门阀家世。听闻早年间有人登门饮茶谈玄,他表面上虚与委蛇,客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命人将木榻劈作柴火,藤席付之一炬,连茶具都砸了个干净。”

林翡回想当年他援手巍州之事,彼时年幼,还真以为钦州这位都督是来救苦救难。

她冷笑道:“倒真委屈他忍了这许多年,积攒的嫌怒自然要在此时清算干净。我出身寒门,还以女子

之身带兵,岂不是犯了这位的大忌讳?聂太后想保我是一回事,能不能真的保下还未可知。”

晏如陶无言以对,聂檀掌权后要拿哪些人开刀实在不难想见,自己得了聂后授意寻机逃出报信,也只不过是螳臂当车。

林翡见他神情委顿,放在他肩上的手落到背后,将他往床榻上轻推一把:“你先躺下歇息,我去寻些吃食。”

他回过身留恋地看一眼她,心知此时不该儿女情多,颔首应下。

他和衣躺下后,过了一刻钟林翡端了些干粮和茶水回来,见他已沉沉睡去,便未立刻喊醒,坐在桌边细细回想这突如其来的剧变。

晏如陶心里挂着事,不敢完全昏睡过去,勉强觉得身子使得上力气后就硬逼着自己睁开眼。

恍然间,看见灯光如豆,她托腮撑在桌上睡得极不安稳,眼珠子在合起的眼皮下时不时骨碌转动。

他勉力坐起,浑身酸痛。

他这几日也时常想,或许这些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仍是逍遥自在、富贵安闲的日子,任何事都可徐徐图谋、能进能退。

但刀光剑影、烈火鲜血他都真实地眼见过,又如何能真的逃开这场猝然而来的兵变?

阿舅此去路途艰险,阿娘和自己处境尴尬,寒门失去庇护无处容身……

“你醒了?”

林翡听见衣裳窸窣的声音,睁开眼,看到他已坐起身。

他们看着彼此苍白疲惫的脸,为对方挤出了一丝笑意,带着不必言明

的恻然与慰藉。

他走到桌前,将食盘挪到中间,眼神示意她同吃。

两人默默无言,吃完这餐潦草的饭。

见天边微亮,晏如陶也知她心力交瘁,可又不得不出去面对这新的一日。

林翡咽下最后一口,抬起袖子擦拭嘴角,站起来说道:“你在此安心歇息,午间我再给你送饭食。”

“阿鹭,你……做好打算了?”

她将两手张开,伸到他面前,说道:“我手中空空,又无倚仗,哪里有什么打算可做?”

看他也跟着站起来,一脸不安,她笑道:“莫慌,这并非负气之言,如今我能做的不多。他们顾忌疫病,等到真要回宫筹办大典,宫中这些患病的人定要被圈起来等死,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我自己,聂太后明着罚做个粗使的宫婢;暗着留下我一条命是最可行的法子,躲去个聂檀眼瞧不见的角落苟延残喘。”

“那还不如现在逃出去。你往北边走,林夫人还有阿鹤我来想办法!”

“我不敢。”

晏如陶攥紧了双拳……是的,还有阿鸾在人家掌心里。

林翡拍拍他绷紧的肩背:“他们先发制人,自是都盘算好的。聂太后多半是看在你与李擎亲厚的份儿上,卖一个人情,放你来递消息。你和长公主本就夹在中间,我要是逃了,岂不是更叫你们为难?”

她所言之事晏如陶当然心知肚明,只是实在不忍叫她遭受折辱。

“聂太后敢同意聂檀起

兵夺位,想来心中亦是有底的。”她将深夜所思道出,“或许是聂檀的病并未根治,加之年事已高,熬个几年权柄总会收归新君。再者,聂太后应还有同盟。连我们林、李两家都早已入其彀中,世家大族的牵扯必会更深。”

她顿了顿,低声问道:“新君的婚事是否也不作数了?”

原定三月十六的婚礼,因宫中起了疫病推迟。昔日的五皇子成了新君,可唐家女能否做帝妇,还得聂檀说了算。

晏如陶闻言想到淳筠,心中怅然:“她亦在行宫。新君见我时并未提及她,我问了一句,他只是摇头。我猜,多半是成不了。”

“不过晚了十几日,若在上巳前成了婚……”林翡很为她惋惜,但转念一想,她有孙、唐两家作倚仗,自己才是泥菩萨过江,何须多言。

晏如陶见识过聂檀的铁腕,即便是二人成了婚,若聂檀决意要立聂家女为后,新君和淳筠也只能让步。

或许现在留有退路,对淳筠反而是好事。

林翡站在甬道转角,宫墙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她,她看到凌美人跟着薛贵姬进了暴室。

近日她们二人常在一处,原以为同是菩萨心肠,如今看来怕是替聂太后盯着薛贵姬。

林翡走进去,薛贵姬正在院中弓着身亲尝药汤,一见她,招招手,脸上带着些喜色:“来帮忙。她们今日精神好些,应是能熬过去了。”

被主上留在宫中着意保护的薛贵姬

,对时局一无所知。

可她和六皇子曾是新君最大的威胁,聂太后定不会放过这一隐患。

沈家若是屈服,聂檀或许会顾念同为世家的情分,不至于撕破脸面,抬抬手饶了三个皇子的命。

即便是九皇子,看在聂太后亲自抚养的情分上,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唯有薛贵姬和六皇子,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该告诉她吗?

林翡看她盛出汤药,往屋内走去,因宫婢病情好转连脚步都显得轻快。

她日日埋首暴室之中,穿着最简单便利的衣袴,不施脂粉,不配饰物。

若非身陷宫闱之中,她与六皇子或许只是楚地乡间一对布施医药的母子,闲时下下庖厨。

林翡体会到晏如陶的犹豫退缩,比眼前的人更早知道噩耗,实在两难。

若得知现状后,他们想拼一条生路,林翡扪心自问是绝不敢赌上一家人的性命私开宫门……

“傻站着做什么?来盛药啊。”薛贵姬端着空碗出来,见林翡还站在院子里一脸沉郁,“遇上什么事了?”

林翡看着她清澈无邪的双眼,满心只顾着屋内的病人。不,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屠刀已架在她脖颈上却缄口不言。

“贵姬,请移步……”

“贵姬,东边二间有个人嚷着腹痛,请您去看看。”凌美人不知何时走到薛贵姬身后,打断了林翡的话。

薛贵姬闻言应下,对林翡说:“有什么事晚些再讲。”

说罢匆匆往东面去了。

凌美人也跟随而

去,从头到尾没看过林翡一眼。

宫门闭锁,她是从何处得到风声?!

林翡心中骇然,顿时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行差踏错反倒让屠刀提前落下。

她先去了一趟冯昭容处,问到存粮还能撑个五六日,又去让顾医女将其余各宫的药材停了,只供暴室和常备营里的病人。

临走时不放心,又返回去同她一起偷偷包了一百来份药材,同今日预备好送去各宫的三百余包装在一处,拿油纸一盖,林翡亲自用板车拖回了常备营。

“等入夜,你先翻出去,将部分药材带至安全的地方藏起来。”春末夏初的晌午正热,林翡累得一身汗,“我去看看营里送饭食了没。”

晏如陶把留的一杯茶递给她:“我家太多眼睛盯着,不如先送去芙香楼,托瑶华娘子运到小灵山上的别院。”

林翡连忙咽下口中的茶水,摆手道:“瑶华同凌赫认得,不可信。”

这事晏如陶倒是不知,听了一惊。

“今日凌美人打断了我的话,说不准就是留在京里的瑶华想法子递的消息。”

凌美人……凌赫……晏如陶细细回想。

“瑶华娘子好像……也姓凌。”晏如陶皱着眉头慢慢回忆道,他常去芙香楼,有几回听见聂家子弟唤她阿凌,只是当时不知是哪个字,如今一联想……

“竟是一家人?”林翡喃喃道,“他们究竟有何图谋?”

晏如陶摇摇头:“凌家毫无根基,凌美人入宫后位份也

未升过,算不上得圣心。”

可那得圣心的母子,又将遭遇什么呢?

“我先去给你拿汤水饭食,然后去趟霁云宫。”

霁云宫的宫婢说六皇子正在后院,林翡绕过几树紫荆,看见六皇子和八皇子正在分食一盘糕点。

六皇子兴致勃勃地说着做法,将盘子往对面推,催促道:“翊奴,尝尝这种。”

八皇子不慌不忙地捏起一块,低头细看,像是糯米做的,中间点着一粒赤红的枸杞。

他刚咬下半块,留意到角落里的林翡,却视若无睹,继续神色自然地听六皇子侃侃而谈。

林翡被钉在原地,八皇子这副了然于胸的镇定模样表明了一切,她心中满是明知风雨将来却无能为力的悲戚之感。

她悻悻回过身,看到风中摇曳的紫荆枝条,忽然想到“三荆欢同株,四鸟悲异林”。

诗赋一类她并不上心,只因夫子说起这句时提及骨肉之情,她才记到了今天。

她想到林、李两家四散的骨肉,尤其是孤身陷在泥淖里的阿鸾,令她寝食难安。可不是人人都像自家这般手足情深、和乐且湛,棠棣之咏在这天家实是诫训。

春末站在林荫里久了,还是叫人生寒。

她抬脚离开,却被人喊住。

“林女官!”

林翡回过身,见六皇子起身走过来。

“正预备叫人去你值房送糕点,没承想你先来了。阿莹,你去将包好的糕点取来。”他走近,问林翡,“怎么刚来又着急要走?

林翡笑笑:“不敢扰您和八皇子,加之冯昭容催得紧,臣就想着先去一趟。”

她见八皇子稳坐院中,并未跟过来,虽有些犹疑,但不敢错过这一时机,脸上笑意不减,声音却低了下去:“聂家夺位,凌家叛主,宸星北移。”

林翡看着六皇子的脸色变了又变,颧骨上的筋肉直抖,挤不出话来。

她笑得越发亲切:“臣怕冯昭容久等,还是劳殿下遣人将糕点送往东掖门值房,多谢殿下!”

六皇子鼻翼翕动,狠吸几口气,总算缓了过来:“小事而已,女官先行去忙。”

夜里,林翡送走晏如陶后回了值房,看到桌上油纸包里的三色糕点,百感交集。

她坐下一块块细细嚼着,这两日也没好好用过饭食,忽然吃到甘香甜润的米糕,抵在心间的块垒哗啦啦全数滚落开来。

一滴泪啪嗒落下,林翡垂眼看着它在桌上溅开的痕迹,脑中想着晏如陶临别的话。

“夜里惊醒时我曾想,为何要在眼下,为何不能再晚几年待我们羽翼已成,偏是如今这般仓促无措。可世事不待,亦非你我之过。阿鹭,休要怨怪自身。”

甜糕夹杂着泪水黏在舌根,他攥着自己双手拳拳恳切的神情犹在眼前。

林翡抬手抹泪,喉头哽咽,勉力咽下这甘甜苦涩参半的一口。

转眼却又泪如雨下。这个晏适之,如何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

不错,她就是怨恨。

疫病止不住,家人保不

了,连给至真至善的母子俩递个消息都被左右掣肘、无暇多言。

若非晏适之肯冒着风险提前告知,她真等到大军回宫那日才知晓,又该有多么无力愤恨。

曾经还妄想以棋子之身度全盘谋划,殊不知上位者随时可掀翻棋局,任黑白子散落一地,抬脚碾碎。

这种任人摆弄命运的滋味实在叫她不平,林翡吞下最后一口,拿袖子一把抹去桌上那滴泪。

不,她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