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双胞胎[双更合一]
沉默。
还是沉默。
冷汗顺着陈彻僵直的脊背往下淌, 心脏跳得急促,好像有烟花在脑中炸开,噼里啪啦的, 把人炸得不知所措。
楼下客厅传来的吵闹,更突显这个角落的安静。
涂然还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期待着他的回答。
清澈的目光带给他更大的压力, 承认是粉丝并非难事,但是,他不想再以粉丝的身份和她相处。
粉丝,偶像,那是太过遥远的距离。
陈彻没看她的眼睛, 喉结艰难滚动, 声音发着涩, “我……”
“阿彻你们在楼上爬格子呢?咋还不下来吃饭?我人要饿没了!”
这两人迟迟没下来,简阳光边上楼,扯着嗓子催, 格外有穿透力的声音,打破了这方凝滞的空气。
一走过来, 就看见两人站在书房里的照片墙前, 陈彻手撑在墙上,像挡着什么, 而涂然仰着头望着他,像在问他的话。
气氛说不上来的微妙。
简阳光才到门口,就收到来自陈彻并不友善的眼神,顿时有点懵, 边走过去边问:“咋了这是?你们俩吵架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但陈彻这眼刀, 一看就是冲着他来的,他当然得找个什么话题来转移炮火。
涂然连忙解释:“没吵架,没吵架,是我看到你们的合照,陈彻穿着我以前的周边T恤,还以为他是我粉丝,就好奇问问。”
完了,炮火连天了。
简阳光身体一僵,顿时明白陈彻的眼刀为什么这么锋利。
他心里清楚得很,陈彻瞒着涂然的粉丝身份,嘴上说着怕她不自在,归根结底是这位哥自己在害羞,左瞒右瞒,这下好了,一张照片打回原形。
偏偏是在他家书房,偏偏是因为他摆上去的照片。
简阳光绝望地预料到自己未来的处境会有多艰难。
人在绝境中必然爆发潜力,哪怕是撒谎的潜力。
简阳光脑门灵光一闪:“那不是阿彻!”
涂然茫然:“什么?”
陈彻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眉心皱了下,但无可否认也因此松口气。
他放下手臂,没去阻止简阳光的瞎扯。
简阳光指着照片里的人,对涂然说:“这是他弟弟,陈融,你们还没见过,”
“陈融?”
涂然困惑地眨了下眼,直到简阳光指着另一张她刚刚没注意到的三人合照。
除了陈彻之外,竟然还有个和陈彻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她这才明白过来,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是双胞胎!”
她妈妈只说过陈叔叔有两个儿子,但没说是双胞胎。
“对,双胞胎,其实也是怕你不自在才没跟你说,陈融那小子老喜欢你了,天天看你的舞台表演。”
简阳光边说这话,边瞥陈彻,见他没什么反应,是默许他胡说八道,于是更放肆地张冠李戴:“买你的周边也不是啥稀罕事,连手机桌面都是你呢。”
说完就被陈彻剜了一眼,让你收拾你的烂摊子,没让你这么真情实感地给陈融说好话。
“真的呀?”涂然有点受宠若惊。
其实,看到陈彻穿这件衣服的照片,除了惊讶,她还觉得有些小雀跃。
她不是什么大明星,上过的舞台也屈指可数,知道她名字的人都少得可怜,茫茫人海,在青安市遇到一个喜欢她的人,她当然欣喜,也倍感荣幸。
现在,得知穿这件衣服的人,不是陈彻,而是还没见过面的陈融,她也还是开心,只是又有些小遗憾。
如果是陈彻就更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涂然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但陈彻对她的态度,明显不是很早就认识她,刚刚走过来要挡住这张照片,应该也是怕她误会吧。
涂然看向陈彻,抱歉地说:“我才知道你和你弟弟是双胞胎,是我误会了,刚刚真是对不起哦。”
“……不用道歉。”陈彻心里堵得慌。
涂然又笑着说:“以后有机会见到陈融,我一定要谢谢他的支持。”
“……”得,心肌梗塞了。
***
晚上,涂然被不敢一个人睡的周楚沫拉着同房睡觉。躺在**时,涂然还在想吃饭前那张照片的事。
她妈妈没说过陈家另一个小孩的事,陈叔叔也不曾提起,陈家也没有他们的合照,今天得知陈彻跟他弟弟是双胞胎,她还感觉很意外。
他们小时候的合照,她没细看,但那张穿着粉色T恤的照片,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是两个人,他们长得也太像了吧,连神态气质都一模一样。
房间门被人推开,周楚沫洗完澡走进来,带着清淡的沐浴露香味爬上床,“姐姐,在想什么呢?”
涂然下意识回答:“想陈彻。”
周楚沫闻言,一脸八卦地问:“你跟陈彻是这种关系吗?”她竖起两根拇指,做了个对弯的手势。
涂然没看懂,“这是什么关系?”
周楚沫干脆直言:“情侣呀!”
涂然睁大眼睛否认:“当然不是,我们只是朋友!”
顾不上陈彻当时的嘱咐,她连忙对周楚沫解释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
周楚沫也惊愕,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吃晚饭的时候,她注意到,陈彻端着最后一盘菜上桌时,明明可以就近,随便放到桌上哪个位置,却非要等涂然坐下后,绕过去把那盘菜放到涂然面前。
而涂然今晚吃得最多的菜,就是那盘胡萝卜。
他是知道涂然喜欢吃胡萝卜,才故意把那盘菜放她面前。
不是亲哥,都能做到这种程度,从小到大被亲哥欺骗压榨的周楚沫,狠狠羡慕了。
她哥只会抢走她碗里的鸡腿,咬一口再问她,还吃吗?
对外笑眯眯对内贱兮兮的亲哥。
涂然好奇问:“你也有哥哥?”
周楚沫还在惦记被亲哥抢鸡腿的事,摆摆手,说:“别提了,他顶多算我的敌人。”
涂然有个堂妹,但和堂妹关系很好,听她这么说,惊讶地问:“啊?为什么?”
周楚沫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说起自己从小到大被哥哥各种欺诈又压榨的悲惨经历。
有点心酸,又有点好笑,光是听她讲,就知道他们其实是相爱相杀。
涂然听得津津有味时,又听周楚沫说:“虽然我把他当敌人,嫉妒他甚至讨厌他,但我知道,他其实很爱我,所以我很矛盾。”
周楚沫收敛了玩笑,叹了口气,“其实我这次是离家出走。”
涂然第一反应竟是夸赞:“你好厉害。”
周楚沫一愣,不由笑了:“你不问我为什么离家出走,反而夸我厉害?”
涂然诚恳地说:“因为我只偷偷想过离家出走,从来都不敢实施。”
周楚沫惊讶:“姐姐你看起来这么乖,竟然也会想离家出走吗?”
“想过的,”涂然喃喃道,“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在想。”
11岁的生日,她爸爸因为救人,出车祸去世,本就严厉的妈妈,变得更加严厉。她在家里过得唯唯诺诺,出一点小差错,就会被骂。
有一次,唐桂英工作到很晚,书房里很乱,涂然想着帮妈妈收拾一下,第二天唐桂英起床,却把她狠狠骂了一顿,责怪她不经过她同意,就乱动她东西。
涂然很委屈,只能含着泪道歉,又被唐桂英说脾气娇,稍微说了两句就哭。
做得好不会被表扬,做得差就会被骂,涂然每天都生活在打击的声音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每天都想逃跑,却万万不敢离家出走。
刚好去上学的时候,在路上被一个自称经纪人的男人递了名片,说她外形条件好,问她有没有兴趣当明星。
涂然一时脑热,也顾不上是不是骗子,就答应了对方,只要他肯说服唐桂英,她就跟他走。
她这辈子做得最叛逆的一件事,就是在唐桂英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当去当练习生时,撒谎说了是。
练习生的训练很苦很累,每天学校公司两点一线地生活,但她没想过回家,唐桂英也没想过来看她。
她那时的好朋友,曲幼怡,每周都给家里打电话。涂然和唐桂英一年通过的电话,或许都不超过十次。
出道后,她被组合里的人排挤,当空气,当跑腿,公司里发生的事,受到的委屈,她也没法向唐桂英说。
有一次,涂然终于受不了,哭着打电话向唐桂英倾诉,却得到她一句,“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要自己负责到底,和别人相处不来,你要先反思自己的问题。”
也就是一个月前,组合里的队友被爆出私联男粉丝,劈腿,怀孕,打胎,闹出太多丑闻,唐桂英才愿意让她和公司解约,她得以逃离。
睡前和周楚沫聊得太久,从她这次离家出走,聊到她被喜欢的男生拒绝,涂然都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早上醒来,周楚沫还疑惑,“姐姐,你昨晚做噩梦了吗?一会儿喊妈妈,一会儿喊小姨。”
涂然愣了下,不好意思地傻笑,“可能是梦见了以前的事,对不起哦,吵着你睡觉了。”
“没有没有,”周楚沫不甚在意地摆手,“我也是起夜时才听见。”
半天的台风假过去,今天仍要上课。
吃早餐的时候,周楚沫突然问:“姐姐,我能去你们学校转转吗?”
“不能。”问的是涂然,开口拒绝的却是正在下楼的陈彻。
简阳光家这只粘死人的哈士奇,一大早上就开了他的房门,跳**舔了他一脸口水,他嫌弃得紧,觉也不睡了,立刻起床去洗了个澡。
这会儿刚洗完,随便擦了两下的头发半干不干,一点儿没有神清气爽的模样,笼着一脸没睡醒的低气压。
他趿拉着拖鞋走过来,随手把涂然伸手没够着的瓶装牛奶,拎到她面前,人往餐椅上懒洋洋一靠,“智明的规矩,明礼人和狗不得入内。”
周楚沫气到失语:“你——”
涂然跟他说了声谢谢,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好奇地问:“智明和明礼是有什么恩怨吗?”
她记得杨老师对明礼也是不太友好的态度。
简阳光在干饭前抢话:“等期中联考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涂然一脸问号。
陈彻拿了颗水煮鸡蛋在桌上敲了下,又滚两圈,慢条斯理地剥壳。
那只粘人的哈士奇又跑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爱粘着他,蹲旁边咧着嘴吐着舌头,眼巴巴盼着他把鸡蛋丢给自己。
他一个眼神都没给它,跟涂然解释:“两校联考,学生的成绩会拿来作对比,学校挺重视。”
简阳光塞了满嘴的东西,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噩梦!”
周楚沫换了个主意,说:“我不去智明,在你家待着总行了吧?”
简阳光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一脸“你没事儿吧”的表情,说:“小妹妹,你有没有一点安全意识,咱俩昨天才认识吧?”
“你家又没人。”
“我是怕你偷东西。”
周楚沫又气到失语,“你——”
涂然想起她昨晚的话,适时问她,“你是不想回家吗?”
周楚沫没犹豫地承认:“不想。”
涂然想了想,说:“现在还有时间回家一趟,如果你想去智明转一转,我把我的文化衫借给你吧。”
智明除了校服,还有文化衫,一般在搞活动的时候穿。
夏季文化衫是黑色短袖,左胸胸口是智明的校徽,虽然在一众白色校服里有些显眼,但好歹也能假装是学校的学生。
既然涂然愿意帮她,陈彻和简阳光也不再逗小孩,默许了周楚沫的随行。
周楚沫换上涂然的衣服,坐简阳光的自行车,跟去智明。涂然坐在陈彻的车后座,依旧抱着他的书包,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角。
台风过去,雨也停了,天空云雾缭绕,道路两旁的树,依旧屹立,也有枝丫被风折断,狼藉垂在地面。
清洁工人橙色的身影,忙碌地融入街景中。
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腥咸,风吹在脸上,凉爽舒适。
骑车途中,陈彻忽然开口:“想不到你还会帮人离家出走。”
尽管周楚沫没跟他和简阳光透露,他们也猜到,她是离家出走。
他们以前是做这事的老手,对此见怪不怪,只是意外涂然也会纵容。
涂然轻声说:“我本来也不是乖小孩。”
她的声音小,被风吹得更微弱,陈彻还是听到。
这么软绵绵地说自己不乖,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他没有反驳,舔着唇笑,附和她的话:“巧了,我也不是。”
涂然坐在自行车后座,看着他宽阔平直的脊背,想起第一次见面,他打架的模样。她眨了眨眼睛,说:“我知道,你是abnormal。”
陈彻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那天是你?”
那天他发现有人偷看,但对方闪得太快,他没看清,没想到这么巧,竟然会是她。
反正误会也解除,涂然觉得现在告诉他也无所谓,坦然地承认:“所以我才一直觉得你很凶,还有点怕你。”
陈彻被这话噎了下,难怪,难怪她一直表现得很怕他。
千算万算,没算到在见面第一天,就留下最差的第一印象。
自行车驶向路边,缓缓停下,在路旁的树下,陈彻从车上下来,涂然也跟着下来,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怎么了吗?”
陈彻抬手捋顺被风吹乱的头发,手虚握成拳,掩在唇边轻咳了声。
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他不自觉绷直脊背,嗓音有点紧,“我抓过小偷,帮过走失小孩,有过见义勇为,也扶过老奶奶过马路。”
涂然歪着脑袋,困惑地眨下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一滴雨水,从树上滴落。
陈彻朝她走近一步,手悬空覆在她头顶,雨滴砸在他手背,发出极轻微的啪嗒声响。
两人面对面站在树下,半步的距离,涂然抬眼便是他锋利的喉结,像未被岁月的河水磨去棱角的石子,薄薄的皮肤下,顶出尖锐的一角。
少年宽阔平直的身影,将台风过境后的狼藉街道,从她的世界隔开。
在混着海水腥咸的空气中,一股淡淡的柠檬气息钻入她鼻间,莫名的,她感觉到说不上来的安心。
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有智明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驶过,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涂然仰起脑袋,望着他漆黑的眼睛,被大雨冲刷过般清澈的瞳孔,映出她的倒影。
曾经望不见底的深海,如黑夜般难以捉摸的世界,此刻,只装着她一人。
陈彻手掌撑在她头顶,挡住再一次从叶脉滑落下的水滴。
他低头看她,一字一顿,
“我人还可以,能不能……别怕我?”
***
周楚沫一进学校大门,就跑没了影。
好在涂然昨晚和她加上了Q.Q,看到她发来的消息,说她要自己去学校逛,不用管她,借她的衣服,会洗干净还给她。
上课的时候,涂然忍不住想起来学校路上的事。
他竟然一本正经地在强调他人不坏。
她点点头,说:“我知道呀,你是好人。”
涂然扳着手指头说起他做过的好事,帮助被偷拍的女生,帮摔伤的她处理伤口还载她上学,以为她很害怕他后,还体贴地跟她保持距离,不跟她坐同一辆车上学。
她还要继续往下说时,陈彻却忽然退后一步,打住她的话,“够、够了。”
他把脸偏到一边,没看她。
于是涂然抬眼就看见,他通红的耳根,从耳根到颈部的这块皮肤,都是红的。
她眨巴两下眼睛,像发现新大陆般新奇:“你在害羞吗?”
“……没有!”
陈彻蓦然背过身,硬邦邦地否认,还不再给她说话机会,踢起自行车的脚撑,紧着嗓子催她:“上车,再不走上课要迟到。”
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却并不耽误坐在后座的涂然,看见他红得快滴血的耳根。
忘记在上课,涂然没忍住笑出来。
很轻的笑声,但足以被旁边的祝佳唯听见。
祝佳唯疑惑看过来,问:“怎么了?”
涂然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所幸祝佳唯没多问,她得以避免尴尬。
听了会儿课,涂然转头又想起陈彻靠过来给她挡雨的那一幕,清清淡淡的柠檬味道,感觉到现在都还闻得到。
她有点,想喝柠檬汽水了。
***
周五上完一天课,终于要到周六,是约好要学自行车的日子。
也不记得昨晚做了什么梦,涂然没怎么睡好,早上被闹钟叫醒,仍困得不行,但还是迷迷糊糊地挣扎着起床,因为今天还要跟陈彻去学自行车。
她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要去洗漱,却见卫生间有人,于是掉头,回到自己房间门口,靠在门框上等着,不知不觉,阖上了眼皮。
卫生间里,陈彻正在洗澡,早上气温不高,他也任冷水浇头。
水流沿着修长的脖颈一路往下,淌过窄而长的细腰,在人鱼线处隐匿踪迹。腰腹的肌肉薄薄一层,紧实有力。
上周他多睡了会儿,涂然就一个人跑下楼学车,还把膝盖摔伤,这周他特意订了个更早的闹钟,就是睁眼后脑子还不太清醒,于是冲个冷水澡醒醒瞌睡。
陈彻洗完澡,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到靠在门上睡着的人,擦头发的手一顿。
女生大半个身体都倚在门边,一只手还抓着门框,脸蛋贴在手背边缘,眼睛闭着,很轻地呼吸,均匀平缓。
她皮肤很白,长而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眼下却比平时多了一片淡淡的青黑,似乎昨晚没休息好。
陈彻放轻脚步走过去,停在她身前,稍稍弯腰,压着嗓子轻声唤:“涂然?”
没反应。
陈彻有些好笑,睡得还挺熟。
站着睡觉到底不是舒服的姿势,她的眉心微微皱起。
陈彻抬起手,食指指尖轻轻点上去。
即使睡着,她也很听话,随他的动作,缓缓舒展眉心,皱痕被他的指尖抚平。
陈彻收回手,平直的肩膀斜倚在墙边,弯着唇低喃:“怎么这么乖……”
涂然在半梦半醒间,隐隐地听见有人在说话,近在耳边,却听不清内容,但声音很熟悉,很好听。
一股熟悉的清爽的柠檬气息,钻入她鼻间,将她从沉重的睡意里拉扯出来。
她眼睫毛颤了两下,缓缓掀开眼皮,毫无准备地,望进少年的眼睛。
总是沉郁如海的眼睛,此刻像是被雨水仔仔细细冲刷过,有种未经人间烟火气的清澈,没再有疏冷凌厉的攻击性,湿润柔软,仿佛一汪引人沉溺的湖泊。
涂然睡意朦胧地望着他,一时半会儿,没能缓过神,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见她醒过来,陈彻不动声色站直身体,拉开距离后,若无其事开口:“怎么不回房间睡?”
涂然大脑在龟速开机,揉了揉眼睛,扶着门框,跟着站直身体,边回答:“要学骑车。”
“学自行车很快,不急这会儿。”
陈彻看着她的黑眼圈,没忍住,说了句,“兔子变熊猫。”
熊猫懵懵懂懂地歪头:“嗯?”
“……”久违的心脏麻痹。
陈彻捂着心口别开脸,丢下一句“你回去补个觉再来”,就立刻转身回了房。
涂然一脸茫然,洗漱时,看见自己的黑眼圈,才慢半拍地明白,对着镜子,莫名其妙地傻乐出声。
感觉要花很多时间学车,她没睡回笼觉,简单解决了早餐,趁太阳不大,和陈彻一起推着自行车去到小区楼下。
“抬头看正前方,别盯着地面。”
陈彻怎么说,涂然就怎么做,但抬起头没多久,踩下脚踏,车轮滚了两圈,她就又不自觉低下头。
“别怕摔跤,我会扶着。”
头顶响起少年的声音,平和的语气,给人以安全感。
涂然下意识抬头,骨节分明的手,就搭在她右手边,肤色冷白的手背,依稀可见青色血管。稍使力气的动作,他手背的青筋随之鼓了鼓。
在他的掌控下,摇摇晃晃的前轮立刻变得平稳。
涂然盯着他的手,有一瞬的晃神。在被发现前,她立刻收回视线,看向正前方。
稍微骑稳一点后,陈彻要松开手,让她自己试着骑。涂然连忙阻止:“别别别!我还离不开你!”
我还离不开你……
陈彻手臂一僵,嘴角不受控地往上飞,又强行被他压下。
他轻咳了声,尽可能让语气平静:“我去后面给你扶着,你继续骑。”
听他只是换了个扶车的地方,涂然这才点头答应。
陈彻绕到她车后,低着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终于能解放疯狂要往上翘的嘴角,最后一丝理智尚存,才没有笑出声音。
涂然学车学得认真,也瞧不见身后人傻乐的模样。
还算平稳地往前骑了一段,忽然察觉身后太安静,她不安地喊:“陈彻,你还扶着吗?”
“我还在。”
陈彻在身后回应,清朗的嗓音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涂然立刻安心,于是骑一段路就喊他一声,他也不厌其烦地回应。
她专心地骑了一会儿,也忘记再喊他,感觉不错,甚至想骑快一点,于是提议:“你要不要松手试试?”
陈彻却没应声。
涂然以为他没听清,又喊了声:“陈彻?”
他却还是没回应。
涂然觉得奇怪,停下车,脚踩在地上,转头去看,却见少年早已站在她身后的十步开外,双手慵懒地环在胸前,正看着她笑。
他早就松手了!
涂然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直到陈彻朝这边走过来,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回神了,熊猫同学。”
涂然还以为至少要学一个上午,没想到才下楼半小时,就学会,除了不敢相信,还是不敢相信,“我、我会了?”
“嗯哼。”他点头。
“天哪!”她惊叹。
“天哪。”他起了玩心,故意学她说话。
涂然夸他:“竟然这么快就把我教会,你太厉害了!”
她第一反应不是夸自己,竟然是夸赞他,陈彻眉峰一挑,礼尚往来地夸回去:“是你聪明。”
涂然觉得自己也挺厉害,这会儿不谦虚,摸着脑袋嘿嘿傻笑。
陈彻提议问:“要不要试试骑车去学校?今天下午社团练歌。”
听到社团两字,涂然表情一僵,声音也不觉变小,“我就不去了吧,我还有作业没写完。”
这不算假话,但也确实是逃避去社团的借口。
陈彻盯着她看了几秒,她的心思几乎不用猜,把心虚都写在脸上。
他没戳穿她的借口,也没再强求,说:“那就不去,我陪你在小区里再练会儿。”
涂然眼睛一亮,乌云瞬间一扫而光:“好呀!”
涂然在小区里又骑了两圈,熟练操作,陈彻就站在路边的一棵银杏树下,目光追随着她。
初初学会自行车,她脸上掩盖不住的兴奋,眼角眉梢都泛着笑意,时常朝他这边看过来,阳光下的笑容令人目眩。
陈彻插在兜里的手指微动,到底还是拿出手机,在她转弯往另一边骑走时,抓拍一张晃动模糊的背影。
涂然在那边尽头再次转弯,往这边骑过来时,远远看见少年低着头,目光在手机上。也不知道手机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他一动不动地在看。
阳光落在他身上,照着他的发梢像在发光。
再骑近点儿,她看见他唇边的笑意,竟比晨间的阳光还温柔。
涂然更好奇了,朝他骑过去,带着一阵风停在他面前,问:“你在看什么?”
陈彻看得入神,没注意她的动静,被冷不防出现的声音吓到,所幸表面还算风平浪静,不动声色退出相册:“……没什么,一张图片而已。你还要再练会儿吗?”
涂然也没多想,抬头望了眼天,眯眯眼睛,感觉太阳强烈起来了,也觉得自己练得差不多,“不用啦,回家吧!”
***
这张抓拍的照片可能有什么神奇魔力,陈彻一整天的心情都很不错。
下午在社团练歌,状态也可圈可点。
最后一遍歌练完,所有人都觉尽兴。
只有简阳光还在遗憾:“兔妹不来也太可惜了,要不然咱们今天还能更炸。怎么周末还窝在家里做作业?她哪这么多作业要写?”
陈彻不咸不淡斜他一眼:“少在这说人坏话。”
没什么起伏的语气,简阳光还是听出其中的警告,立刻做了个嘴拉拉链的动作,闭了嘴。
陈彻拎起旁边的矿泉水瓶,拧开瓶盖喝水,脖颈的线条拉长,喉结滚动。
赵从韵的视线,在他冒着尖的喉结停留,又在他喝完水前移开,“你今天心情不错?”
难得见他没唱歌的时候也在笑。
陈彻不紧不慢将瓶盖拧回去,抬手往墙边一扔,空水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精准落入垃圾桶,“是吗?”
他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赵从韵没来由地想起,上个暑假,她被隔壁学校的黄毛纠缠,喊他过来帮忙的那一次。
他应该是刚打完球,额上还绑着黑色吸汗带,身上穿着白色的球服,肩宽腰窄,手臂肌肉的线条流畅干净。
陈彻单手拎着个矿泉水瓶,慢慢悠悠朝他们走过来,懒洋洋扬手,水瓶一丢,精准砸在那黄毛的头上。
仅仅一个丢水瓶的动作,也被他做得帅气潇洒。
只是那个时候,他眼底都是冷漠的戾气,可不像现在这样平和。
很多个晚上,赵从韵都在想,他那日为什么这么生气?是因为打扰到他打球?还是因为她被黄毛欺负?
以她对陈彻脾气的了解,她更相信是后者。
于是每每回想起,她的嘴角要弯上一分。
赵从韵收回思绪,向他发出邀请:“下周日有时间吗?我朋友托我帮她买吉他混响器,我没你懂行,帮我挑挑?”
“下周日我没时间,”陈彻取下挂在身上的电吉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削瘦的长指在屏幕上划拉两下,说,“你带你朋友去西口那家叫BROKE的乐器店,找老板,他比我懂行。”
赵从韵唇边的笑容一顿,他是没听出来她在约他,还是欲擒故纵?
不管哪种,邀请发出去一次就够了,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上赶着再贴一次。
练完歌,各回各家。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半边天。
陈彻走在前面,黑色书包松松垮垮地挂在一侧肩膀上,清瘦的掌骨握着手机,低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棘突冷淡地突起。
简阳光从身后追上他,勾肩搭背地跟他走在一块,提起赵从韵方才的邀请。
傻子都能听出来,赵从韵口中的“帮忙挑选混响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从韵也算是学校的小有名气的风云人物,简阳光偶尔玩玩学校论坛,所以知道,论坛里传了好些赵从韵和陈彻的“绯闻”,还传言陈彻帮赵从韵解决黄毛纠缠,是因为吃醋。
真真假假,只有当事人清楚。
赵从韵是出了名的高傲,如果她不乐意跟陈彻被这些传言联系,早到处澄清了。但她却默许到现在。
连简阳光都看得出来,赵从韵对陈彻有意思。
简阳光这蠢蛋都能看出来,陈彻当然也看得出来。
他从来不玩论坛,上面发生的事,他也不在意,嘴长在别人身上,那些人爱怎么说怎么说。
至于赵从韵,她跟那些直接告白的女生不一样,她表现出的好感要委婉太多。
她不戳破这层窗户纸,陈彻也不好没头没尾地就去拒绝人家,只能装聋装瞎,保持距离,让她自己死心。
简阳光打趣道:“阿彻,你会不会对咱校花太冷漠了点?”
陈彻目光在今早拍的照片上,正犹豫要不要把这张背影模糊、不那么容易被看出是谁的照片设置成手机锁屏。
他眼皮都没动一下,没什么情绪地开口:“怎么,你有意见?”
简阳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傻笑:“我哪敢有意见,我就是感觉,校花当女朋友,其实挺不错。”
陈彻还在看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许久,到底没把照片换上去。
既然决定当朋友,涂然也不再是公众人物,擅自把人家照片当成手机桌面,这有点变态。
他垂着眼皮,一脸冷漠:“你喜欢你追,关我屁事。”
“不了不了,我可驾驭不住这大小姐,”简阳光笑得贱兮兮,“再说,人家不是喜欢你吗?”
陈彻不在意被调侃,但他老提这事也挺烦,舌尖抵着前牙啧了声,抄在兜里的手拍在他后脑勺上,声音带点不耐:“烦不烦,谁规定高中非得谈恋爱?”
简阳光一早就见他盯着手机里这照片,不用脑子想都知道那背影是谁,故意欠呵地笑他:“是是是,某人忙着养兔子,没时间谈恋爱。”
陈彻收起手机,不客气抬腿踹了他一脚,这次是笑着骂:“滚蛋。”
夕阳悬在道路尽头,绸缎似的云彩卷在天边,橙红的余晖将这个城市笼罩,落在梧桐树的枝头,落在推搡笑闹着的少年身上,并肩的身影渐渐拉长。
明媚张扬的青春,藏在心底的少年心事,被风留在这个夏天。
**
被惦记的兔子打了个喷嚏。
涂然揉了揉鼻子,放下笔,伸着懒腰往后靠上椅背。
智明说是学风自由,可课后作业也真是多,她本来手脚就慢,今天心里有事,总在走神。
之前去音乐社,她察觉出赵从韵和费姗对她的排斥,她就不太想参加社团,去那里惹人生厌。
可是早前又答应了陈彻和简阳光,现在反悔,会不会被他们讨厌?
尽管想了很久该怎么拒绝,但她至今都没想好措辞。
人生真奇怪,越是小心翼翼地不想得罪人,越是遇见这种两头不讨好的事。
涂然纠结了快一天,日落西沉时,听见隔壁房间开门的动静。是陈彻练完歌回来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让她不自觉紧张,第一次上舞台,都没这么紧张过。
她要去爽约了。
涂然又纠结了挺久,听到隔壁开门关门,再开门关门的动静后,才磨磨蹭蹭走去阳台。
落日熔金,晚霞是绚丽的橘色,天空混进温柔的紫。
她走到阻隔在阳台中央的栏杆前,轻声唤:“陈彻。”
房间里,陈彻刚洗完澡进屋,蒸笼似的天气,在外面待上一会儿就热了一身汗,受不了身上汗涔涔感觉,一回来就脱了衣服去洗澡。
这会儿他正擦着头发,衣服也没穿,水从湿漉漉地发梢滴在肩颈,淌过匀称紧实的肌理。
听见声音,陈彻擦头发的手顿住,起身要去阳台,在要开门时,冷不丁瞧见落地窗玻璃的镜像,动作生硬地刹住,头也没回地往后连退几步,拣起**的短袖给自己套上,这才重新往外走。
拉开阳台门走出来,他被眼前的画面逗乐。
女生两只手抓着铁制栏杆,趴在上面,跟坐牢……不,跟探监似的。她那么乖,怎么也轮不到她坐牢。
“怎么了?”他忍着笑问。
涂然还扒着围栏,被夕阳染红的脸颊是迟疑和忐忑,头顶的绒毛在风里飘摇不定,她低垂着眼睛,不太敢看他,声音也很小:“我可不可以不参加社团?”
她声音太小,陈彻没太听清,也没让她大声点再说一遍。
他自己走过去,停在她跟前,一只手也搭在围栏上,稍弯下腰朝她凑近,问:“什么?”
清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钻到涂然的耳朵里,不知怎么有点痒。
那股清爽的柠檬沐浴露的气息,又一次萦在鼻间。
但她这会儿却只觉得歉疚:“如果我不参加社团,你会生气吗?”
陈彻垂眼看着她,一半的心思在听她讲话,一半的心思在她身上。
她低着头,长发垂在胸前,头顶的绒发被余晖染成金色,在风里不定地乱飘,像小动物一样毛茸茸的,看上去手感很好。
到底是怎么样的手感?
好奇心和欲望战胜了理智,他抬手,穿过栏杆的空隙,落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
涂然正紧张不安着,毫无征兆地被摸了脑袋,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望向他。
对上她视线,陈彻瞬间回神,在她脑袋上作乱的手僵住,生硬地抬起、悬空、收回,动作一顿一顿,像还没调试好的机器人。
手是收回来了,可该怎么解释?
陈彻浑身不自在地直起腰,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在另一边的空气里飘摇不定,轻咳了声,“我……”
“这是不生气的意思吗?”
想通的小灯泡先一步在涂然的头顶点亮,涂然把他的举动当成友善的示好,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希冀。
“……嗯。”
陈彻极快地反应过来,绷紧的脊背得以放松,顺着她的话下台阶。
得到肯定的确认,涂然积了一天的忐忑顿消,只剩欣喜,“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房门那边传来唐桂英喊涂然的声音,涂然雀跃应了声,就匆匆忙忙跑出去。
在她离开后,陈彻仍站在阳台,低头盯着自己刚伸出去的右手。
良久,他唇畔弧度稍扬。
手感还真挺好。
***
心中石头落地,涂然在周末睡了两个好觉。
周一早晨,她精神满满,迫不及待跟陈彻一起骑车去学校。
第一次骑自行车上学,涂然肉眼可见的兴奋,嘴角都要咧到耳根。
陈彻骑车到她身侧,配合她的速度,跟她并肩,侧头看着她,嘴角扬着,问:“昨晚睡好了?”
自行车新手昂首挺胸,直视前方道路,元气十足地回答:“睡好了!我还梦见你了!”
陈彻的自行车猝不及防歪了一下,吹在脸上的风好像被烘烤过,温度热烫。
他轻咳了声,不太自然地问:“梦见我什么?”
“忘记了,就只记得梦见你,在梦里很开心!”涂然如实地回答。
她毫无负担地说出让人脸红的话,本人却丝毫不觉。
陈彻没再说话,脚下放慢了速度,故意落在她身后半车的距离,嘴角要翘不翘,抿起唇忍着也还是快飞上天,细碎黑发遮不住的耳朵,红得彻底。
这种状态,持续到进教室。
简阳光一贯来得晚,踩着早修铃进教室,一走到座位,就看见陈少爷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似的,偏偏耳朵红得不正常。
简阳光疑惑,拍拍他的肩,把他叫起来,却见他脸更红。
“你发烧了?”简阳光惊奇,毕竟这位哥可是冬天冲冷水澡都不会感冒的强健体质。
陈彻嘴角仍翘着,摆摆手示意没事,话还没先说一句,人就先低下头,肩膀颤了起来,跟中彩票一样傻乐。
简阳光莫名其妙,这是烧傻了?
**
上午大课间,坐在教室前门的同学,突然喊了声涂然的名字,说有人找。
短短一句,让四个人抬起头。
陈彻这会儿正给简阳光讲刚刚数学课的那道大题,手肘抵在桌上,单手托着半边脸,另一只手拿着笔,漫不经心地在他的草稿纸上写公式。
听到这句,他笔尖一顿,抬眼看过去。
祝佳唯也没见过涂然和别班的人有什么来往,直接问:“谁找你?”
涂然自己也不知道,摇摇头,起身走去教室前门。
走廊里站着一个陌生的男生,手中提着一个纸袋。
男生个子很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下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此刻微微弯起。
他出色的长相过于引人注目,还出现在陌生的班级门口,路过的女生频频投去视线。
“是涂然同学吗?”男生朝她招手,示意是自己找她。
“我是,”涂然走过去,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也似乎没见过他,疑惑问:“你是?”
男生的笑容像温开水一样温和:“我是周楚沫的哥哥,周楚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