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章
“砰”——
方阁老的笏板被他重重扔在桌上, 那力道里显然裹带着满腹的闷气。
从散朝后就在府中等消息的方灵均对父亲的举动摸不着头脑,“出什么事了?是……皇上没准许?”
方阁老摁下一肚子的不悦,脸色虽阴沉, 话语却依旧平稳,“皇上?”
他语焉不详地嗤笑一声, “皇上亲自回我的话,说三公主那边一口回绝, 扬言已有驸马人选。他怕我这张老脸挂不住, 还特地一路送出了宣耀门。”
“三公主?”
方灵均难得在父亲面前将头背挺得这样直, 似乎不可置信, “怎么会是三公主呢?”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阁老蓦地一抬眉眼, 神色尖锐, “我倒想问问你呢。”
“你和这个三公主近来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方玄远不是没听到翰林院传出的风声,嫡子年少, 他自小对其管教甚严,眼见而今长大了, 脾性便多少带着点优柔。
阁老意识到自己矫枉过正,也想替儿子松松绑,逐渐对他的事情不再过问。
娶什么女子, 和什么人结交,朝上派系林立如何自处,他都冷眼旁观, 指望嫡子能察言观色, 自行定夺。
因此就算宇文姝背靠梁皇后, 方灵均既然有此要求, 他便也由着他上门提亲, 以为儿子是有自己的打算。
想不到闹出这一番乌龙来。
“你呀!”
方灵均惊愣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抬起手, 又失望地放下,“真是给人戏耍了都不知道!”
好事不出门,丑事倒是不胫而走,几乎在短短半日,便已传得人尽皆知,皇城上下的京官都为此津津乐道着。
就连在鼓楼边洒扫的小太监也知道,方家大公子爱慕柔嘉公主不成反被拒婚,颜面扫地,父子俩灰溜溜地出了宫门,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羞愤欲绝。
“我听人讲,小方大人还买通了后宫的太监,每日巴巴儿地给三公主传信哪。”
黄昏傍晚,隋策收拾着桌案前已阅的公文,目光若有似无地瞄向门外闲聊的禁军们。
“起初还以为他俩是郎有情妾有意,就等着圣上下旨喝喜酒了,谁承想……居然是落花无情流水有意。”
“方阁老竟也肯丢这个人?啧啧,到底是老来得独子,金贵得很。”
“谁说不是呢,儿子一句话,要星星都不敢给月亮。”
……
隋策出门时,顺手拿书卷在那聊得正欢的一个肩头轻轻一拍,落下话来:“收收你的嘴吧,真是不怕方家来找你麻烦吗。”
**
柔嘉殿外。
宫女给立在锦鲤池边的宇文姝带话。
“……消息是从翰林院流出去的,内廷的朝官全在议论。小方大人和阁老都已回府,不过也有人说,这事儿是公主刻意为之,动机不纯。”
“说就说吧。”她不在意地往池子里丢鱼食,“真要一边倒那才奇怪,反正无论如何,方灵均被拒婚能传开,就算达到目的了。”
宫女掖手而立,似乎因为不安显得十分局促,她试探性地朝公主说道:“殿下,您这样做,岂非是将小方大人往四公主那边推吗?”
“推啊。”
宇文姝连头也未抬,“她捡这个漏才最好。我不要的东西,宇文笙当心肝肉捧着,你觉得是我吃亏,还是她颜面无光?”
“殿下……咱们会不会把方家给得罪了啊。”她忧心忡忡。
“方大人德高望重,此事已在四处沸沸扬扬,得罪是必然的。”
三公主放下鱼食,神态风轻云淡,“但于我有什么关系。”
“哪怕我同意,母后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等嫁去了梁家,我就是梁家的人,届时让他们姓方的和姓梁的一块儿狗咬狗——场面一定很热闹。”
今秋将此事报给商音时,她正在闺房里做针线。
一针刺下去,隔了好久都没想起来转手去牵,索性就这么停在其中。像是在预料之内,又像是觉得无言以对,这一回,重华公主既没有当场破口大骂,也没有拍手叫好,表情寡淡得几乎深沉。
半晌商音似乎意识到她还在旁,便缓了脸色说:“知道了,辛苦你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殿下,不要紧吗?”今秋窥着她的表情。
“不要紧。”商音调匀了呼吸,眼眸自然地含笑吩咐,“替我拿壶酒来——寻常的郎官清便好。”
方灵均被不被人耍,隋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回府的时候还饿了,路上买了块饼子慢条斯理地撕着吃,直到进大门,今秋见他这副毫无警觉的模样,忍不住操心地提醒。
“驸马!小方大人今日向三公主提亲,给拒了。”
他嚼着饼:“我知道啊。”
“这不都传遍了吗?”
“那您怎么还这么悠闲自在呢?”她恨铁不成钢,“之前殿下没有动作,不就是因为三公主把小方大人攥在手里,如今她不要了,咱们殿下岂不是又有空子可钻!”
羽林将军嚼饼的嘴渐次慢下来,终于想起这茬事,“对啊。”
他肃然道,“我怎么把这给忘了。”
今秋忙给指路,“快去吧,殿下正在忏悔……小方亭里抱着个酒壶伤心失落呢。”
隋某人匆匆说了个“好”,一股脑将饼子塞到她手上,美其名曰:“请你吃。”
大宫女连忙捧住那油纸包,抽空给他比了个拇指表忠心:“驸马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隋策感动地颔首,“好姐妹!大恩不言谢!”
接着便掀起一阵风,马不停蹄地往前飞奔。
今秋不愧是拿着整个公主府最可观月例的人,办事就是靠谱。
隋策跑至小方亭时,商音果然倚在美人靠上,面朝荷花池姿态慵懒地饮酒。
他佯作路过,放缓了步子走上前,明知故问道:“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啊?”
“嗯。”重华公主因见是他,颇好客地拎起手边的白玉壶,“来点儿吗?”
隋某人也不推辞,对嘴倒了一半,拿手背擦去水渍,“你喝‘郎官清’?怎么不要‘土窟春’,味道更淡些。”
她翻了个白眼趴着栏杆,“管我呢,白吃白喝还要求那么多。”
公主是面向石栏的,而隋策则背靠着,两臂一展搭在上头,他侧目瞧她片刻,身形扭了过来,“方灵均同宇文姝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商音下巴搁在指缝间,一双被酒熏了的眼迷离朦胧,“唔。”
“听说了,下午就听说了。”
隋策戒备地凑到她脸边儿皱眉端详,“你不会是,一知晓他俩没戏……又可以了吧?”
言罢还没等商音瞪他,他自己就先想明白了:“不对,看着不像。”
“要真有那个打算,你早跳起来生龙活虎地敲锣庆祝了,怎会在这儿借酒浇愁……”
隋策晃**着所剩不多的酒壶,星目一抬,“所以,酒不是为方灵均喝的,是为宇文姝?”
身侧的公主殿下送他一声不屑的轻笑。
她红着脸颊,有点大舌头,但白眼儿仍旧翻得十分到位:“你很懂我啊?”
隋策垂眸一笑,很会给自己贴金,“还行吧。”
他把余下的半壶喝完,打了个响指叫远处的下人再端点酒水和下酒菜,随后不疾不徐地将白玉壶搁在石栏上。
“你和三公主,到底是怎么结上仇怨的?”
隋策端起一副话家常的口吻。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听听。”
见他发问,商音趴美人靠的姿势便有所松动。她酒量好,并未喝醉,只是人饮了酒水难免多言,此刻抓到一个话题,就像抓到一根稻草,若放在以往,可不会那么顺从地给予回应。
“我和她……以前不是仇人。”
商音神色含混地盯着石亭下方微波粼粼的水,暮气晦沉的天光在倒影里湮没,“相反的,我还很喜欢她。”
她眉峰轻拧,认真地凝视着池中才冒尖尖角的莲叶,“是真心实意拿她当姐姐的,哪怕知道梁皇后可能是杀我娘的真凶,也从未敌视过她一分。”
隋策侧目,很适时宜地给她递话,“她对你做了什么吗?”
商音不以为意地淡笑,撑着两臂伸懒腰似的将自己支起来,“唉,小姑娘家的把戏罢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年幼时她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过我很多温暖……”她低眸,两指间圈出的光晕在水中渐次泯灭,“虽然如今想想,恐怕也只是她看准时机趁虚而入,但在那当下,我是发自内心感激的。”
“你知道的吧。”她说,“我八岁时没了娘。”
昔年的重华公主还没有封号,“重华”二字正是在荣贵妃死后不久,鸿德帝怜她孤苦无依,“赏”她的一份殊荣。
商音那会儿哪里有功夫在乎及笄之前就授封是多大的恩赐,她日日守在灵堂中哭都还来不及。
荣家的家眷到底是宫外人,只祭奠时进宫看过她,姨妈舅母与之抱头痛哭了一回,然后又草草离开。
荣氏最大的底牌就这么没了,她们还得举家商议接下来的歧路要如何走,还得想方设法借题发挥捞些好处,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思考虑远在禁宫里的公主。
而彼时,鸿德帝正忙于清理凌太后余党的外戚势力,趁着政局不稳各方派系松动,在波诡云谲的朝堂间翻云覆雨。
至于六院三宫里的妃嫔们,有人物伤其类,有人作壁上观,各怀鬼胎地来敬了一炷香后,就都退回自家殿宇内按兵不动,冷眼看着以往盛极一时的明音殿门可罗雀,猜测今后的圣恩会花落谁家,自己有没有那个机会分得一杯羹汤。
四公主甚至连皇宫是个什么地方都未及弄明白,便被仓促地扔在了这逼仄却空荒的悠悠禁庭里,独自面对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
周遭最先起变化的,应该是宫女太监。
这群人一贯见风使舵,最会看人下菜。
商音一心扑在荣贵妃的死上,白日烧纸钱,晚上掉眼泪,连着好几顿无心用饭。
初时伺候的宫女还会劝两句,到后面逐渐就不劝了,索性由着她去。于是当小公主终于感觉腹中饥饿,扯着嗓子喊人时,竟没人搭理。
一等好半天,才有个面生的宫女敷衍地进来回她一句,过晚膳加餐的时间了,没东西能吃,让殿下等明早。
她那会儿还天真地问:“小厨房呢?”
宫女愣了愣,倒是背后的太监低笑出声,说:“殿下还惦记着小厨房呢?”
“荣贵妃都没了,小厨房哪儿还有人啊。”
商音方才意识到,母妃一死,连这个宫的部分月例也停了。
“我从前都不知道,原来一日四餐的珍馐,一月四换的新衣,不喜欢就能送下人的首饰钗环,并不是每个皇家后嗣皆有的。”
隋策看见她自嘲地皱了下眉。
那背后深碧的池水在其鸦睫上清波**漾。
“后宫里的皇子、公主十几二十个,能平平安安养到大的不足七八,有多少是幼年而殇未序齿。
“公主在皇家最不值钱了。你看哪位妃嫔不是盼着生皇子,诞下女儿就一脸丧气。”
老天爷既能给她旁人艳羡的神仙岁月,也可以一脚送她下地狱浮沉。
她生来就有的荣华富贵全是仰赖母亲的绝色姿容,一旦失去,用不着别人踩瞬间便能摔得不知东西。
尤其是在经手她的贤妃无故病逝之后,商音几乎成了整个宫廷人人避讳的对象。
但小公主又不能没人照顾,于是至此开始,她身边的后妃就好似走马灯,隔三差五的更换。今日在这个宫中,过一两月又会给推到另一个殿里。
她在满是女人的深宫内被转手了一次又一次。
昔年因为商音脾胃虚弱,时常犯病,不管是四夫人还是昭仪婕妤,每个人接到她就像接到烫手的山芋,怕照料不好被鸿德帝怪罪,又怕照料太好给自己惹祸上身,最后一合计,干脆减少她的饮食。
人吃五谷杂粮,吃得少,病也能少点。
故而成日除了清粥小菜还是清粥小菜,对于尚在长身体的商音而言,根本就吃不饱。
小公主夜里在**饿得直打滚。
她的房内从来是不备任何果点的。
找宫女找太监也没用,来回只那么一句,叫她为了自己好,少吃些东西。
商音饿得实在难受,忍无可忍时只能趁守夜的宫女打盹儿,悄悄钻墙下的狗洞,皇城里的娘娘们都信佛,往自己宫中辟一处佛堂并不新鲜。
她经常偷溜进去,坐在佛龛下啃冷硬的供品吃。
凡人渺小,所以心眼只有方寸之大,她相信神佛普度众生,应当也能容忍这点小小的僭越吧。
“在我最难熬的时候,宇文姝出现了。”
作者有话说:
所以之前说商音身形比其他宇文家的姑娘要矮,主要还是小时候没吃饱(。
这其实是一个相爱相杀的故事!
想象中:方阁老-以为儿子娶公主是有什么玄机在里面
实际上:小方大人-感觉她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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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④章
那时皇子公主们在南书房听太傅讲学, 因为桌案上有摆给老师的瓜果,商音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趁贴身宫女还没来接她, 仓皇躲到角落去猛啃几口解解馋。
杏黄的帷幔上挂着一只风铃。
铃声叮当作响。
视线里便多出一双圆头飞鸾的小绣鞋。
眉目清秀的三公主蹲在她面前,压着嗓音问说, “你是不是很饿啊?”
随后捧到眼底下的两只手托着一方装有桂花绿豆糕的绢帕。
点心碎成了渣,应该也是偷偷藏的。
“很奇怪。”
商音将胳膊横伸着搭在石栏上, “整个南书房那么多兄弟姊妹, 就她一个人发现了我不对劲。”
她神情不知是喜是怨, 唇边的弧度怀念又疏离, “宇文姝的洞察力, 真的与众不同。”
作为皇后的嫡女, 她身份尊贵,小小年纪待人处事竟颇有一套手段, 三言两语便唬得收养商音的昭容给她换了饮食,连周遭侍奉的宫人们也都重新谨慎起来。
在年幼的重华公主眼里, 仅大她几个月的三姐姐既端庄又稳重,做事成熟得简直像个大人。
她那时候太需要找个人来依靠了,不知不觉就将宇文姝视作自己最亲近的人。
“她教我怎么威慑下人, 怎样对付后妃,如何讨好长辈,乃至于读书习字, 作画赋诗……”
“我曾经想, 她对我这般好, 即使让我以后用命去还都是值得的。”
昔年的重华公主, 还是个只会动不动就要哭鼻子的小姑娘, 遇到大事便六神无主。两相对比之下, 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三公主厉害得宛若神明。
她连看她都是带着敬仰的,时时刻刻喜欢追在她后面跑。
“那会儿觉得她真好啊。”商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仿佛已然不在意隋策是不是在身旁。
青年余光瞥到石亭外送酒菜的仆役,悄然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搁在边上,莫要惊扰。
“聪明,漂亮,人温柔,也讨长辈们喜欢。”
“我期待今后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向往她,倾慕她,所以心甘情愿地想对她好。”
她轻声自语,“有什么好东西攒着存着也要留给她,稀奇的,有趣的事,第一时间就想拉她一块儿去看。
“像是春日放纸鸢,盛夏捞科斗,晚秋摘桂花做糖糕,隆冬堆雪明灯。”
甚至祭奠荣贵妃时,她都不忘提一句——宫里有个对我很好的姐姐。
月色升在柔嘉殿上空,屋中烛火绰绰,侍女踮脚用钩子挂上灯笼。
两个年纪小的交头接耳好奇:“你说,咱们殿下怎么那么讨厌四公主啊?”
“不知道,我来柔嘉殿也才半年,我倒想问呢。”
“除了姑姑,这宫里没人待过五年以上吧?”
“嘘——”
管事的大宫女掖手在身后矗立,威吓着斥了一句:“主子的过往是你们该打听的吗?”
一帮人唯唯诺诺不敢言语。
她骂道:“还不下去做事!”
窗边对月编络子的宇文姝许是听见了只言片语,眼眸转向此处,但不过须臾就面无表情收了回去,依然忙碌着指尖翻花。
三公主上面其实有个孪生姐姐,养到三岁没养活,夭折了。
幼时尚不知生死,只凭着孩子的直觉伤伤心心哭过一场。
当年凌太后健在,碰巧见她在灵堂前落泪,忽然间悲从中来,搂住她一阵安慰,怜惜孩子小小年纪就遭遇至亲逝去之痛。
此刻三公主巴掌大的脑袋里装的人情世故还不多,不承想仅是如此就能得太后的垂爱。
深宫中的人,发起狠时六亲不认,偶尔又会因为一些细枝末节而触动。
悲喜皆乃一时兴起。
至此,她便留了个心眼,发现但凡自己一提及亡故的姐妹,挤一点伤心泪,总能博得周围长辈的同情。
靠着这个,连平素待谁都一样寡淡的鸿德帝竟也会露出些许动容。
从那时她就明白,原来人心是可以利用的。
母妃不算受宠,而自己又只是个女孩,比不上兄长更被皇室尊崇,为了能在偌大的宫闱里多一分重视,打从宇文姝记事起,便不自觉地开始筹谋着左右逢源。
她喜欢听旁人夸她稳重,赞她得体,喜欢在鸿德帝或是别的妃嫔处得到一句端方雅正的评价。
这或许是对庶出公主唯一的安慰。
那时的宇文姝也曾听说隔壁明音殿的荣妃,知道有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公主,知道父皇喜欢她们母女俩,恩宠和赏赐流水似的踏破门槛,是阖宫瞩目且羡慕的地方。
宇文姝起初没怎么注意商音。
两宫来往不多,情谊都浮于表面。母妃过去串门不常带她,贵妃前来做客也不携那位妹妹。
日子一长,连对方什么模样都不甚清楚。
直到,荣氏突遭横祸,梁家平叛立功,而自己的母亲借此一朝翻身,荣登皇后位。
她从一个不起眼的公主,顺理成章地变为了嫡出,无论是服饰规制或是仪仗卤簿皆与长姐大公主比肩,愈发摆正了地位和姿态。
宇文姝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便是平日里走路都带着扬眉吐气。
而彼时再见得商音那边人走茶凉,日子坎坷艰难,出于怜悯,出于嫡姐的包容,她十分乐意伸手帮一把。
这样的施舍,会让她有种双方地位交换的感觉。
是自己宽宏大量,不计较从前对方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她打心底里认为这算是以德报怨。
小公主心思简单,很轻易地就对她掏心掏肺,日日黏在身后叫“姐姐”,事事听从,唯她马首是瞻。
连梁皇后偶尔与之闲谈,都会顺嘴问一句,“荣妃家的四公主,好像很爱缠着你,挺听你的话啊?”
宇文姝与人相处或许是带着目的,可一旦对方诚挚起来,她也不是没有过一丝真心的。
给商音带的点心会比别人的多出一种,给她的花簪特地留的最少见的一款,还有香包香囊皆是一针一线亲手所做。
如果没有之后的事,宇文姝觉得,她们的关系应该会这么相安无事的保持下去。
“稍长一些后,我遇上了顾大叔,他开始指点我。”商音道,“告诉我这禁宫里要怎么活才是正确的。”
老太监侍奉过两代君主,看尽了皇城的尔虞我诈与恩怨凉薄,他的干儿子太监遍布三宫六院,要打听消息是再容易不过。
“他说,我若想为我娘报仇,就不能永远躲在人后。我得有可以倚仗的靠山,荣家不行,宇文姝不行,深宫内苑我一无所有,只有一个血亲——”
她的父皇,鸿德皇帝。
要讨好鸿德帝并不难,他喜欢嘴甜活泼的小孩子,能撒娇,会撒娇就行。再加上她本是荣贵妃唯一的女儿,只需要几个契机,便收获显著。
宇文姝怎么也没料到,商音如此简单地便能哄得鸿德帝对她上心。
她渐渐地不再寻求自己的庇护,不再手足无措地跑来找自己拿主意。
她还知道怎么见机行事,怎么讨巧地从鸿德帝那儿要到各种对她有利的谕旨。
身边伺候不周到的宫人换了,待她不冷不热的昭容换了,连住处也换了——商音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公主,竟能独占一座殿宇,这是史无前例的事。
至于吃穿用度当然不必提。
重华公主再不用饿到跑去佛堂蒲团上坐着嚼冷馒头了。
商音低声道:“我念着她对我的好,每每得到什么贵重的赏,总是第一时间跑来给她献宝。”
——“姐姐,这是北方进贡的雪貂皮,一共才五张,我得了俩,我们正好一人一件啊。”
——“建宁的玉液长春和紫笋,你喜欢哪一种?”
——“我拿墨绿金缎做的坎肩,看看,怎么样?配你正合适。”
宇文姝冷眼见她摆到自己面前来的那些珍宝,桩桩件件分外刺目,好比硬生生地怼脸扇了一巴掌。
她想不到自己好心好意地对她,换得的居然是这般不加掩饰的炫耀。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平时看上去那么不易亲近的父皇,竟能叫商音靠一顿装疯卖傻便哄得眉开眼笑。而她无论做得再好,来来回回,也仅有一句“姝儿颇识大体。”
商音:“我怕我有的她没有。”
“怕她多心,甚至比之平日还要更热情。”
众人逐渐意识到陛下待小公主不同寻常。
阖宫上下的侍女太监们何其八面玲珑,纷纷转了脸子,宫妃美人们的语气跟着各自恭敬了不少,都尊“重华公主”而极少再叫“四公主”。
她无论去何处都趾高气昂,无论同何人说话都底气十足。
宇文姝行在宫墙冗长的夹道间,有那么一瞬,她发觉自己这个皇后嫡出的公主身份如此尴尬,所有的荣耀光芒皆叫死了娘的商音一举盖过。
她感觉不值。
为自己不值。
凭什么她可以易如反掌地得到一切,凭什么她不必循规蹈矩,做错事也可以堂而皇之被人原谅,被人一笑了之地宠着。
凭什么那个成日追在她屁股后头,万事不懂的废物也能有此等的成就。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商音淡淡开口,“宫廷逐渐掀起了一阵流言蜚语,传得似模似样。”
起初只是传她恃宠而骄,不好伺候。
到后面愈演愈烈,什么棒杀宫女,毒打太监,滥用私刑。
鸿德帝虽然狠狠地禁止过一回,还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但无济于事。明面上宫中不再非议,实际私底下更做实了公主的恶行。
她忽然意味不明地偏头嗤笑,“最开始,我根本没怀疑到她头上,她在我跟前依旧是一个温柔聪慧的好姐姐。”
“我向她鸣不平,和她痛斥宫里颠倒黑白,不辨是非,她还真情实感的安慰我,替我出主意,装得跟真的一样。结果一扭头,就将这些话挑挑拣拣地告诉了别人。”
从几位皇子到常进宫的郡主、世子,宫妃们的家眷,所有人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她,躲着她,视她如洪水猛兽。
商音:“她想叫我众叛亲离,想让我如从前一般孤苦无依。”
“这么一来,我能依赖的,就又只有她了。”
隋策注视着她的眉眼,语气尽量轻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商音信手要去拿酒瓶子,摇了两下发现早已喝光,“然后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在宫里名声扫地,随着年纪渐长,她手伸到了宫外——也或许是宫里的人十传百传出去的——总之,里里外外都很狼藉。”
隋策替她端来酒菜。
“因为没有同龄人作伴,最初我的确是将她看作唯一的稻草,想着,知心人贵精不贵多,推心置腹地专注待她一个人便好。”
商音喝了一口,“她那时脾气越来越坏,我能忍就忍,包容了她好久。”
“为什么?”隋策陪着她浅酌,“她不是都达到目的了吗?怎么还这么对你。”
“能是为什么。”
她懒洋洋地托着脸颊,“本公主讨人喜欢呗,哪怕太监宫女视我如水火,皇子郡主避我如蛇蝎,父皇照旧对我好,她就是嫉妒。”
“再后来是顾大叔将她私底下的小动作告诉了我,包括什么,故意派人雨夜里将我的房门锁住,在皇后、父皇面前搬弄是非,同太子挑拨离间……”
“到底是梁皇后的女儿,我早不该对她有什么期待。”
言至于此,商音交叠着手臂枕在下巴上,目光微沉地凝视水面,“如今才明白,她想要的,是小六那样言听计从的跟班。”
“可我不是。”
隋策坐在一旁看她。
她不笑也不生气时五官眉目透出平日里难以察觉的哀婉落寞,眼波澄澈如海,大约是随了她那娇花照水的母亲。
商音好一会儿没听见他吱声,不免颦眉侧目,不悦道:“干嘛不说话?”
这不是怕被你嫌打岔讨人厌吗。
隋策无奈地笑道:“没什么……只是想不到,你们王孙贵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从前只道你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她终于趴累了,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哪有那么容易。”
“这天底下,什么地方不是战场。后宫,朝堂,街市,一镇一村,便是一个小小的衙门,人口不过百的集子也会矛盾重重,利益相争。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生而在世,谁不辛苦。”
“所以。”他握着空酒杯好奇,“正是因为宇文姝,才让你脾气变成今天这样子的?”
商音颇感不满地瞪了隋策一眼,无所谓地冷哼,“脾气不好又如何。”
“我讨厌背叛,痛恨两面三刀,尤其是遭最亲近的人背刺。”
她理直气壮:“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好相与,知道我嚣张跋扈,等那些人闻风丧胆地跑了,肯留在我身边的,才是愿意真心待我的。”
哪怕多年过去,最终守着她的只有不值一提的侍婢与年迈的宫女。
可见富贵金窝里的人情大多如纸,张张皆薄,是没有一个肯正眼看她的。
隋策闻之有些新鲜。
他还是头回听得如此简单粗暴筛选心腹的方式,果真带着点重华公主的风格。
青年脸上细微的表情没能逃过商音的余光,她仗着酒劲不高兴:“你笑什么!”
隋某人认错态度积极又熟练,“没有,不敢。”
后者气哼哼地收回眼,端起酒壶再灌了几杯,忽然感慨地吐出一口气,眸色清明地说道:
“只是有点对不起小方大人,把他卷进这桩破事里来。”
*
大雨是从午后随着一团黑云降临永平城的,雨势由细转急,不过半个时辰便瓢泼倾盆,下得天地茫茫蒙尘,街头巷尾昏暗混沌。
怀恩街某间不起眼的酒肆里,雪青夹纱袍的年轻公子正执杯独饮。
他喝得多,满桌满地皆是酒坛,但分明又不像是能喝之人,偶尔会被辛辣呛住,咳得面色通红,形容狼狈,竟分不清是醉酒还是呛喉。
雨天食客少,店中仅零星坐着几个谈生意的商贾,小二上前擦桌子时担忧地劝上两句:“小方大人,您少喝两口吧……烈酒伤身哪。”
哪怕落到这副心境,他仍不忘平和地道一声“多谢”,说:“不必管我。”
言罢继续一杯又一杯强行往嘴里灌。
那模样不像在喝酒,简直像在服毒。
酒肆外檐上的雨珠连成细线,下成了密而急的水帘。
水汽朦胧的长街尽头,重华公主举着油纸伞远远地站在高楼摇曳的灯笼下,微明的火光闪烁不定地落在她脸庞,泼天大雨中,妖冶得像落入凡间的精魅。
商音耳边回响着此前今秋提醒她的话——
“殿下,小方大人而今深受情伤,正是心灵最脆弱的时候,您若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保管比之前耍的那些花招都要来得有效。
“他绝对视您如解语之花,届时谈婚论嫁,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公主抬眸望了望那水流如注的酒舍房檐,每一片瓦均叫雨冲刷得明澈透亮。
商音知道今秋的言论在理。
方灵均是个心思纯良之人。
只要这当下,自己踏入那间铺子,筹谋已久的计划,一直以来想嫁入方家的愿望,便能就此实现。
她憎恨了梁氏多少年。
幼时的遭遇历历在目。
三月春典因结交朝臣引发的乱子犹在眼前。
只要她成为方家的媳妇。
只要她有方氏这文臣之首的背景,一切难题无不迎刃而解。
另一头。
借着雨势遮蔽身形的隋策正立于汤饼铺子后,和今秋一并注视着酒肆方向的动静。
当商音定定注视着方灵均时,他同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说……”
隋策抱起双臂,不太有底气地问旁边的婢女,“她会进去吗?”
今秋不以为意地挑挑眉,“我赌殿下会进去。”
隋某人登时转头,非常介怀地瞥她:“你不是站我这边的吗?”
今秋:“就事论事呀。”
他不是滋味地抿着唇,仍看向商音的背影,不甘心道:“那我赌她不会进去。”
反正也没得选。
天光朦胧,糟糕的雨势使得周遭过路的车马行人寥寥无几。
衣裙难得低调的重华公主举着鹅黄点银杏的伞,那剪映笔直清丽,诗意迷蒙得好似随时能入画。
隋策凝视着的目光渐次专注起来,竟莫名觉得有点紧张。
正是下一刻。
商音动了。
作者有话说:
521!啊!多么吉利的节日!!作者在这里祝大家节日快乐!
还顺便加了个更!(。
咳咳咳。
这两章解释一下两位勤勤恳恳助攻多日的配角。
语文书和商音相遇的时候都正处在小学初中阶段,简而言之就是青春期女生之间的矛盾。
类似于校园霸凌,集体孤立,pua之类之类的……
手段不见得多高明,但阴影会伴随一生(相信我,童年阴影远比成年阴影来得更久更深刻)
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语文书也算成就了商音吧,没有她也不会有一身带刺,坚不可摧的重华公主。
也希望大家都不要遇到校园霸凌~身边都是可可爱爱,善良美丽的人~
PS:为什么对这个卷名如此惊讶,这不是常规套路吗
看上卷名不就能猜出这如此押韵的下卷名吗(bushi)
大家安心,糖都是会有的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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