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这一夜, 沈香还是被谢青勾回了房中。
宿在外地头一回同眠,谢青细细计较起孙府寝房的不得体, 委屈了他的小香。
沈香觉得他怪好笑的, 之前从洪灾里沐身而出,全是泥泞,她都不嫌, 眼下俱是新被褥新软枕, 不过花色陈旧些,床榻用木朴素些,他就要挑三拣四。
惯得他!
沈香替谢青宽衣解带,不是装贤惠小妻,而是怕郎君动手动脚,主导权仍在她手上较好。
拨开里外两层衣, 雪色中衣底下,几道嶙峋的伤疤落入眼底, 若隐若现。沈香恍惚想起, 从前谢青虽是筋骨遒劲, 肌肤却白皙细腻,犹如无瑕玉石,怎如今日,有了不喜人的裂痕, 狰狞的伤口, 看得骨头缝都生疼。
“很痛吧?”沈香指尖温热, 不敢落实。其实结了痂,不怕伤到他了。
“比起心疼, 外伤倒不算什么。”
谢青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没有一点揶揄, 他实话实说,不在神佛面前扯谎。
沈香莫名伸手,滑入衣里,蜂腰与窄背,悉数宽慰。
每一道伤,她都珍爱地抚了抚,又微微低头,落下一个极具怜惜的吻。
她先挑逗的他。
明明是比霜雪还凉的唇,却仿佛为谢青周身点了火。他神色变得隐忍,湿濡的汗让乌发变得更深色。
蓄意招惹,罪无可赦。谢青要惩罚沈香,
他扣住了沈香的腕骨,高举于她的发顶,压制,抵在柔软的新被面上。
怕她疼,虎口放了量,既许她逃脱,又不准她动。
沈香的雪衣宽袖被他牵扯,缓缓滑下手臂,层叠堆在肩侧。
原来不覆衣布的女子纤臂是这样的丰肌弱骨,如雪纯净。
谢青忽然不忍心唐突,他不敢冒犯神明。
从未敬神,却因她皈依。
可是,她心甘情愿入了他的窠,她是知他有坏心的。
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企图挑战邪神权威之人,是沈香。谢青霎时间明白,比他还要胆大妄为的人,是小妻子啊。
沈香被谢青死死辖制,动弹不得。她迷茫地睁开眼,入目是谢青那动人心魄的姣好容貌。
他分明忍得难受,入鬓的眉峰浸满了汗,又为何迟迟不肯动作呢?
沈香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玩味地腹诽:他为她学会了“克制”吗?
有趣。从来压制不住兽-心的郎君,竟为她破戒,习得人性。
“夫君。”她故意娇滴滴唤他,从未在郎君耳侧展现过的柔美女子声线儿毕露,她要他的邪心无处遁形。
被温情脉脉的话语一激,谢青困惑地看了沈香一眼。
郎君这一眼太洁净,明明该是杀气重的凶神,却有比佛还要干净的黑瞳。
沈香禁不起**,还是吻了上去。
她咬上谢青脖颈,含了胡桃一般喉结,牙关轻弄。故意的。像是怀恨在心,又像是爱不忍释。
谢青被她逼得无路可退,他懊丧破了功。最终,男人还是低了头,吻上沈香的樱桃唇,牙关破开,一路攻城略地,舌根都要被吮得发疼。
她是不敌他的,却偏偏要欺他,自作自受。
沈香以为的“势均力敌”,不过是假象,谢青蓄意示弱,设下陷阱。
他就是想诱敌深入,再将她裹入巢穴里,一丝一毫吃干抹净。
所以,谢青霸道地托起沈香发软的腿骨,如她所愿,逼小妻子尝尽了恶果。
再次醒来,已是日晒三竿。
沈香低估了受伤的谢青,他于**还是一如既往没个节制。
她腰酸背痛,好在郎君还有那么一丁点良心,知道早起给沈香温粥。
殊不知,孙婶娘今早看到谢青亲来灶房,真像是见到了鬼。
家宅里主仆皆不敢动,连搭把手都不曾询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谢青缘何要亲来灶房?是她们煮的膳食哪处不尽心吗?会不会开罪上峰了?
孙婶娘怕极了谢青,正所谓“民不与官斗”,她想趁机逃跑。
怎料,谢青看到了孙婶娘,问了句:“婶娘可否指点一下米缸在何处?”
得到了小妻子一夜安抚的谢青,今日眉眼都舒卷了,连鸦青色的长发都没梳起,仅仅是取报春红色的发带束缚,搭在肩上。他整个人仿佛散尽杀戮之气的活佛,周身全是软绵的亲和气泽,一点都不骇人。
当然,这是谢青个人认为的纤柔。
在孙婶娘一众人眼中,谢青依旧是那个毁天灭地的恶毒官人,她们招惹不起,只苦了沈香,和这么个恶徒在一块儿,日复一日按捺下他的戾气,保住旁人的安危。
沈香真的好乖巧懂事啊呜呜。
孙婶娘颤抖指尖,给谢青点了一下:“在墙根处。”
“多谢婶娘。”谢青道谢,取了襻膊搂住宽大的衣袖,盛米熬粥。
孙婶娘这一次没听错,他真的喊她“婶娘”?竟喊得这样亲热吗?因她是小香干娘之故?
孙婶娘能跑,婢女可逃不了。大家以眼神哀求主子留下坐镇,他们真的很害怕谢青啊!
为了保住下人,孙婶娘叹了一口气,留在了灶房。
“谢提刑,您是想给小香备些饭食吗?”孙婶娘倒没见沈香起身,她从来没有睡这样晚的时刻。因夫君在旁侧,睡得格外安心;还是因谢青歹毒,昨夜她受了欺负?
孙婶娘看着谢青容色淡漠的模样,想象不出这样的后生会重欲,原因应当是前者吧,没想到这对小夫妻感情还挺好。
托沈香的福,孙婶娘对谢青的惧怕少了寸许。
她给谢青端来几样腌货,道:“这是咱们金垌县出了名的土产盐藏小跳鱼儿,用腌晒的,也用点了梅子醋凉拌的。孩子他爹平素最爱吃这个,常常夹起一碟子下酒,您也试试?”
谢青知道这种细小的鱼苗子,有些地方喊它“跳艇”,这种鱼很好捕捞,几乎都是大批鱼阵游来,渔夫举网惊扰,鲻鱼儿穿过渔网,一时惊吓过度,便会自主跳入船舱。大的放生,小的肉嫩骨头软,下过猪油锅子炸后再腌盐冷藏一月,开缸取食,酥脆爽口。
谢青捻来筷子,以掌遮挡唇齿,秀气地尝了一下,确实有滋有味,料想沈香会喜欢。
他温文一笑:“有劳您举荐菜品,地方小食,谢某的确不大懂行。”
谢青连官威都不摆了,若不是孙婶娘知道他是多目下无尘的桀骜官人,都要被谢青诓骗了,以为他真是陪妻子回娘家小住的良善后生。
见谢青还算良驯,孙婶娘奓着胆子,给他介绍旁的菜品:“这个是鲫鱼干脍,泡发了的,腌的时候特地敲过骨头,刺都碎了。”
“熬粥合适吗?”谢青冷不防问出一句。
“合适啊!咱们金垌县就有这么一道看家菜叫河鲜粥呢。”
孙婶娘是个聒噪人,聊得兴兴头头,嘴巴子又不严实了。
谢青洗了米入黑色铁锅,又放了些鱼虾干货以及野蕈提鲜,山珍海味一堆乱炖,才熬了一刻钟,香味便扑鼻。
谢青坐在灶膛前生火,橙色的火光映照郎君姣好的面容,真有种岁月静好的闲适。
孙婶娘想夺谢青手里的烧火钳,到底不敢,讪笑道:“您不像是第一次用灶膛的贵人……”
竟知柴堆里留通风眼,这样火才不会被闷灭。
“平素在外露宿,也是我为小香亲手置办吃食。”谢青与有荣焉,从他的话中听不出半点怨怼。
孙婶娘不免狐疑,谢青仿佛真的很疼爱妻子。这样高的官员,居然被小香拿捏住了吗?不过乖女儿寻到疼人的夫婿,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因着谢青的态度,孙婶娘也不怎么怕他了。
不过个把时辰,孙婶娘对谢青的称呼就从“谢提刑”变成“谢家郎君”了。
谢青搞定了岳母,心情颇好。他端粥回了寝房,正巧迎上坐紫檀木桌前吃茶的沈香。
明明劳累一夜,郎君却仿佛无事发生,步履生风朝沈香走来,不免让人想到滋阴补阳的精怪。
沈香的腿根又是一阵发酸,她下意识要跑,被谢青牵住了手腕。坏心眼的郎君微微一笑:“小香是累了吗?要在床榻上用膳?”
“不、不必。”
她哪里敢。毕竟郎君花招很多,倘若诱他起了兴致,只怕今日都不必出门了。
迷茫间,沈香记起,谢青不会让外人近身,那他昨晚是积攒了一年的火气吗?
很好,这厮全然不知泄洪需事先疏解沟渠再引流的……
他竟一昧顺从本心、横冲直撞地作祟,真令人头疼。
沈香刚要扶额,本想惩戒夫君,做出漠不相干的冷淡态度。哪知,谢青很懂玩花招,他吹凉了勺子上的河鲜粥,喂到她嘴边,逼得沈香开口。
沈香不情不愿张嘴,谢青笑道:“听孙婶娘说,你爱吃腌鱼,我特地炖了点好克化的鱼粥,怕你嫌荤味重,还淋了一些梅子酒。熬了一个时辰,酒味应当都散尽了。你吃着,觉得好么?”
他晨起出房门,竟为了操劳一口吃喝吗?
沈香心软,咽下入口即化的河鲜粥,夸赞:“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郎君得了夸赞,笑意灿烂。他的喜好都随沈香而生,她觉着好,他便再无不满足。
沈香莫名心疼起谢青来,她取了筷子,给谢青也喂了一口鱼肉丝。
“给我吃么?”谢青受宠若惊。
“不然呢?”沈香想,这种时候倒很会装蒜,昨晚她怎样呜咽哀求,他也没和她客气呀!
甚至还对她说——“怎么办呢?小香越是喊‘您’,待我敬重,我越想对小香不敬。”
他让她担待,直到最后,沈香累到睡去,某郎君才住了黑手。
谢青接过鱼肉,寒浸浸的眸子融化成一汪春池,乖巧咽下小妻子的投食。
这样恩爱的情形,外人看来当真牙酸,偏生小夫妻俩全然不知。
沈香也觉着挺惬意,难得能和谢青一道儿吃饭,晒一晒日光,听一听鸟语花香,真是一副人间美景。
晚间,孙府办了一场家宴。
孙晋做东,请了衙役还有张主簿他们一道儿入席面。谢青明日要去秦刺史所辖的庆海县办公差,不仅沈香要跟着走,就连孙楚也要随行。
孙晋爱子心切,即便谢青作保,他也不肯放人。最后父子俩窝在书房里小半个时辰,不知说了什么,孙楚总算得偿所愿,而孙晋连连叹息,不愿多讲缘由。
沈香私底下问起孙楚:“你怎么说服干爹的?”
孙楚奸猾一笑:“我说,我这个人佛缘也蛮好的,在家里闲久了,不就得成日里打坐参悟吗?他一听,还是觉得放我回红尘里头当个杀将好了。”
原是用“入道”相要挟,反正儿子留不住,那就随他去吧。
沈香无奈地拍了一下小子脑袋:“干爹不容易,你少惹他生气。”
“我省得,就这么一个爹嘛。”
谢青的饯别宴,他被一众官人粘缠不放。得卖岳父颜面,不可甩脸子,故而他老老实实在酒席里作陪,待外人也宽厚。
头一次见的官吏还以为他平易近人,是天生的好性儿呢!
沈香阴阳怪气地哼哼一声:“看来昨日泄火颇有功效。”
她有意欺负谢青,逃到年轻后生那一桌,听少年郎们说大话吃酒去。
孟东城知道孙楚可能年底要上京,他也道:“我正好要入京省试,这次必须进士及第,让小香师父也沾沾我的光。”
“切,就你!拉倒吧!也就之前县试风光过那么一次,此后年年考,年年落榜,我都不想说你了。”孙楚明显酒喝多了,说话都厚舌头。
“你小子,嘴能不能干净几句?小香师父在这里,你还损我颜面!”
“就是不喜欢你在我姐面前吹牛的那股子劲儿,欠欠的。”
“想打架是不?!来啊!”
“老子怕你?!”
孟东城被撺掇出火气,又和孙楚扭打在一起。这一次阵仗挺大,谢青让阿景出手,把两人压在了地上,休了一场干戈。
沈香面上讪讪,两个年轻人为她打架,就如她是红颜祸水般,很尴尬。
她又小心翼翼坐回谢青的旁侧,谢青早早为她备了座位,还贴心往凳面垫了雪青色软缎,生怕沈香受凉。郎君无一处不体贴,沈香很受用,只心下还残留一寸不甘,是她被谢青算准了——他知沈香定会回到他身边待着。
不爱这种被摆布的感觉,也讨厌谢青料事如神。
“沈香胆大妄为挨着谢青坐”一事,落入张主簿等人眼里就显得格外不可思议。他们小心翼翼看了孙家老夫妇一眼,企图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丝震惊。
怎料,孙晋和孙婶娘早知沈香夫妻的关系,没觉得有哪处不对,见怪不怪了。
张主簿福至心灵,只得垂头,偷偷和衙门仵作对视一眼。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多管闲事。
张主簿闷闷喝起酒来。
他以为沈香瞧中了谢家的泼天富贵,一心要入高官家宅当个妾室,心里直叹“可惜了”,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竟也被红尘富贵迷了眼睛。
毕竟谢青如今在外,把沈香当妻来宠爱,待沈香和他去了京城,入了后宅。当家主母镇压着,定是原形毕露。那时,她会失宠的。
仿佛早早看到了沈香悲惨的归宿,张主簿喝了个酩酊大醉。
唉,罢了,他有什么资格劝?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酒宴散去,张主簿和衙役们都回了家,席上唯有沈香、谢青,以及孙家老夫妇。
孙晋要谈公事,孙婶娘不耐烦听,摆摆手就回后宅先睡了。
四下无人,沈香正巧想到一桩事情,问孙晋:“干爹,若我等想先扳倒秦刺史,您看,从哪处下手比较好?”
直咧咧地戳进一句狠话,孙晋酒都被吓醒了。
孙晋为难地答:“小香,秦刺史在容州职事多年,州县官吏同他都有勾结牵扯,恐怕不好动他。”
谢青似笑非笑:“若谢某非要动他不可呢?”
听这话音儿,是下了杀心。
“这……”孙晋犹豫不决。
沈香分析利弊给他听:“干爹,如今有夫君在容州镇着,秦刺史不敢动手。若年底,我等归京述职了呢?您和干弟留在任上,焉能有好日子过?便是从前不招惹秦刺史,他都拿修缮金算计您了,如今闷头吃了个大亏,还摔了跟头,这种心胸狭隘的人怎么可能放过您?”
沈香的话没错,眼下风平浪静是托了谢青的福气,往后他一撂开手,秦刺史的软刀子便捅进来了,那时真的“入地无门”啊!
孙晋不蠢笨,他叹了一口气:“看来为今之计,只能立下大功,改官入京……”
“是了。”沈香宽慰孙晋,“京中,夫君不至于鞭长莫及,还能照看孙家一程子。”
孙晋起身,拜谢高官:“下官多谢上峰庇护。”
“不必多礼。”
谢青虚虚搀了一下,让他全了礼数。
时局艰难,不能坐以待毙。孙晋深知不破不立,他决心反这一趟水:“秦刺史不是平庸之辈,他同诸道观察使交好,考课有人担待,基本不会出差池。”
诸州长官的考课均由诸道藩镇的观察使判定。
谢青抿了一口酒:“怪道他生了熊心豹子胆,敢嚣张做事……有上峰罩着,自然万事便利。”
沈香问:“秦刺史同州县里哪个官员交好吗?这样一只老狐狸,直接去查恐怕难得手,得从旁打探,才不至于打草惊蛇。”
孙晋如梦初醒,道:“哦!小香不妨去探一探秦刺史麾下的长史。”
“长史?”
沈香知道长史乃州官麾下幕府的长官,也就是幕僚之长。一般无实权,多由闲散官员就任或者宗室子弟填补上去。他们全听州府刺史差遣,等同于秦刺史的傀儡身。前朝或许还重用过,今朝只是一个六品小官,权看上峰倚重与否。
“对!”孙晋意味深长地道,“上官别架(长吏)明明是闲散小官,有秦刺史压着,往后也未必能高升入京。如此好拿捏的佐官,竟颇得秦刺史青睐,还娶得了秦家嫡女为妻,让人不敢小看啊。”
沈香懂了:“若要用姻亲拉拢,巩固关系,恐怕他真是秦刺史的心腹了。既为趁手的利刃,总会委以重任的。”
孙晋话说得十分明白——要拿下他,利用这位上官别架,扳倒秦刺史。
沈香心下有了计较,没再说旁的。今日的家宴真就散了。
夜里,沈香吃了酒,面色微微酡红。她下意识往从前的寝居里走,还没迈开步子,忽觉腰上一紧。
原来是谢青打横抱起了她。
夫君略带梅子清甜的酒味萦绕她耳廓,他咬着她的耳骨,小声低语:“呵。看来夫人是真醉得不轻,连路都走岔了。为夫领你,归于正道,可好?”
闻言,沈香心里无奈。
明明他要带她去的路,才是歪门邪道吧?
瞧瞧,只要同房过一次,她再无可能独自一人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