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赴邀
虽按常理说, 作为大夫,断没有让人轻易放弃腹中胎儿的道理,但这位老大夫并非随意说的这话, 他看过的病患无数, 故而不仅懂望闻问切,也懂察言观色。
不同于旁的妇人欢喜雀跃的模样, 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娘子打听说自己有孕, 便面色惨白,唇间毫无笑意。
以他的经验, 这孩子大抵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便是不知道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这大夫猜得没错, 如今苏织儿心如乱麻,她不自觉将手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脑中一片混沌。
虽从前在沥宁时,她那么想要与萧煜有个孩子, 可当这个孩子真正来时,她却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且不是时候。
一时她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苏老太太看着苏织儿秀眉紧蹙,垂首懵怔在那厢的模样, 晓得她此时大抵无法做出抉择,兀自启唇道:“还请大夫先开几帖安胎药,旁的之后再说吧。”
那大夫似乎也看出了苏织儿的无措,不再多言,闻言道了声“好”, 提笔写下张药方。
出了医馆,苏老太太将药方交给孙氏, 示意她去对街药铺抓药,孙氏迟疑着接过,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张了张嘴,似是想问什么,却是在苏老太太警告的眼神中被迫止了声,只得无奈拉着她那夫君苏峥一道往药铺而去。
苏老太太则带着苏织儿入了不远处落脚的客栈。
苏老太太腿脚不便,苏织儿搀扶着她上了楼,一路上苏老太太什么也没问,待入了客房,在床榻上坐下,只拍了拍身侧的空处,示意苏织儿亦坐下来。
苏织儿心下忐忑,想着苏老太太大抵会问她孩子父亲一事,不禁琢磨起该怎么解释,是不是要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但若她说了,苏老太太会信吗?
会不会觉得她从一开始便谎话连篇,就是个嘴上无一句实话的骗子……
惴惴不安地等待片刻,却听苏老太太蓦然问道:“织儿,这孩子你想留下吗?”
苏织儿有些诧异地抬首看去,便见苏老太太面容慈和,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若想要便留下,我们在此处好生待上一阵,待你胎坐稳了,我们再启程。但若是你不想要,就像那大夫说的,趁着月份还小,打了便是,也了却一桩麻烦。”
苏织儿看着苏老太太眸光柔和,若长辈般关切她的模样,竟一点也未因她欺骗自己而生气,陡然鼻尖一酸,眼眶一下便红了。
毕竟如今的她于苏老太太而言,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实在想不到苏老太太竟会对自己这般好。
“老夫人不怨织儿撒谎吗,您不问我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就不怕我身份有异,实则是刻意接近你们,居心叵测,别有用心之徒吗?”
苏老太太见她说着说着簌簌掉下眼泪来,忙掏出袖中的棉帕替她擦拭,见她哭成这般,反是忍不住笑道:“也不知怎的,打头一回见着你啊,便觉得格外投缘。你是不是好的,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我还能不知吗,至于你扯谎一事,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浮浮沉沉,享过福,也受过苦,看得实在太多,晓得你大抵有你自己的难处,不愿说便不说吧……”
听得这话,苏织儿一时哭得更凶了些。
自沥宁去禹葵的路上,她也曾想象过她的亲祖母会是什么模样。可无论如何想象,都不如亲眼所见更让她心生欢喜。
她的亲祖母通情达理,温柔慈祥。
还有她的叔父,虽寡言少语,却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人,更别说她那叔母,虽有些大大咧咧,却最是热心肠不过。
这一刻,苏织儿甚至想过,若她爹当年没有出事,她和她娘如愿被接到京城,被这般好的家人们包围着,她定不会像在顾家时那般忍饥挨饿,低三下四,能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长大吧。
她哭得不能自已,须臾,哽声道:“老夫人,我的确骗了您,我夫君没有死,我也不是被婆母逼着逃跑的。至于我腹中的孩子,便是我夫君的,可我无奈擅自给了他和离书,就是为了离开去寻一个人,我寻的那个人就在西南边塞,待我找到他,到时您就能知晓所有的真相了……”
“好,好……”苏老太太给苏织儿擦着眼泪,旋即将她轻轻揽到怀中,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那到时你就好好告诉我。”
苏织儿嗅着苏老太太身上的气息,久违地感受着来自亲人的温暖,这段时间以来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她伸手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垂眸若有所思,少顷,再抬首看向苏老妇人时,眸色骤然坚定了几分。
“老夫人,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想将他生下来!”
自听到自己有孕,苏织儿虽有些混乱不知如何是好,但从未动过打掉他的念头。
这是她和周煜的孩子,是她期盼已久的孩子,她是母亲,根本不可能狠下心来不要他。
不仅如此,苏织儿亦存着几分私心,她当初不告而别,周煜定然很生气,但若她带着这个孩子回到他身边,想来他绝不会再计较她随意离开之事。
虽然以苏织儿对他的了解,晓得周煜到底也就是面上流露出几分怨怒,但知晓了真相,心底根本不会怪她。
他向来是这样嘴硬心软,面冷内热。
苏织儿突然好想她那夫君,好想好想。
她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然后紧紧抱住他,亲口告诉他他们终于有了孩子。
若他知道消息,会不会感到高兴呢?
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一人在兆麟村过得可还好……
*
二月的京城郊外,已是草长莺飞,一望无际的碧水湖畔,几人正纵马疾驰,一着绛紫云纹锦袍的男子遥遥行在前头,旋即在一棵垂柳旁勒马而止。
驶在后头的两人紧接着而来,陆续停在了紫衣男子身侧。
先抵达的蓝衣男子看着后来之人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嘲笑,“小九,你这骑术是愈发不济了呀,连你七哥我都比不过,看来是整日流连花丛,偷闲惰懒所致。”
被嘲笑的九皇子萧煊闻言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我这骑术再好,也比不上三哥啊,三哥这骑术不要说在京城,就是整个大徵,恐也无人可及……”
蓝衣的七皇子萧灼听罢在九皇子脑袋上重重一扣,“没有礼数,说了多少遍了,还叫三哥,应当尊称太子殿下……”
看着这对同为贤妃所出,一母同胞的兄弟俩在他面前一唱一和,太子萧熠扫了他们一眼,下颌微抬,勾唇笑道:“无妨,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拘礼,小九爱喊什么便喊什么吧,你也一样。”
“是,多谢三哥。”七皇子拱手道。
恰在此时,一守卫快步而来,行至太子身侧,低低道了几句。
那守卫的声儿虽低,但七皇子仍是隐隐听见了“六殿下”几个字,他素来与太子走得近,消息自也更灵通些。
他眼珠微转,须臾,似是随意般道:“三哥,我听说今日你还请了个特别的客人,也不知是否为真。”
太子微微扬唇没有说话。
“特别的客人?”九皇子露出疑惑的神情,忍不住好奇地探问,“是谁啊?”
“这般蠢笨,还能有谁。”七皇子无奈道,“自是墨韵阁那位。”
“他?”九皇子双眉蹙起,顿露出几分厌嫌,“三哥请他做什么,一个残废,也骑不了马,徒扫我们的兴罢了。”
“小九,莫要这般说!”太子嗓音厉了几分,但细听之下,便能发现他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反是尾音上挑,揉着几分淡淡的欢愉,“不管怎么说,小六与我们都是骨肉兄弟,看他回来后整日闷在殿内,孤也于心不忍,这回出来骑马踏青,便也派人一并将他叫来了,这般好的风景,正适宜让他散散心……”
“三哥宅心仁厚,豁达大度,实非我等所能及。”七皇子立即奉承道。
太子勒紧手中缰绳,唇角微勾,“走吧,你们也有许久未见过小六了吧,也该与你们这位六哥好生打个招呼。”
此时,一处湖畔凉亭内。
十几位贵女隔着围在四下的纱幔,时不时侧首望向坐在不远处另一座凉亭中的男人。
他正端坐饮茶,指节分明的大掌攥着茶盏,一身天青长衫裹出其高大却削瘦的身躯,虽面色略有些苍白,然衬着他俊俏的容颜和一双空洞的眼眸,反若易碎的上好白瓷般周身透出几分脆弱的美,着实令人移不开眼。
凉亭内,一贵女忍不住凑近另一明眸善睐,娴静淑雅的女子,“宋二姐姐,这是六殿下吧。虽听闻六殿下回来了,但没想到他今日居然也会来。”
那被唤作“宋二姐姐”的姑娘闻言眼睫微抬,淡淡往那厢瞥了一眼,紧接着就听身侧人惋惜道:“六殿下还是俊美如往昔,只瞧着像是憔悴瘦弱了许多,而且……”
那姑娘看了眼萧煜倚放在石桌旁的拐柱,露出难言的神情,不由得转而看向她口中的“宋二姐姐”,正欲再说什么,就听一声“太子殿下驾到”,慌忙跟着众人起身施礼。
太子骑马在不远处停下,往这厢走来时,远远便见围聚在凉亭中的贵女们望着他那位六皇弟。
有叹息感慨的,亦有惋惜摇头,但更多的是目露惊艳看得目不转睛。
他双眸眯了眯,不由得薄唇微抿,敛了几分笑意。
听得内侍通禀后,坐在凉亭内的男人转头看来,在看到他时面上闪过一丝惶恐,旋即拿起身侧的拐柱下了凉亭,因着步子太急,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在阶上,但还是拼命努力稳住了身子。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费力低身冲他施礼之人,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站了片刻,方才伸手去扶,“快起来,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他扯起萧煜,双眼上下打量着他,视线最后落在他那只瘸腿上,蹙眉显出几分心疼,“一年多未见,小六你看起来……瘦了,似也与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太子的话说得委婉,一旁的九皇子却不是嘴上会饶人的,“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还瘸个条腿,自是不一样了。”
七皇子闻言登时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上前,拱手有礼地唤了句“六哥”。
萧煜拄着拐,浅笑着微一颔首。
“孤和小七、小九方才在湖边纵马比试了一番,实是畅快。”太子侧首望向碧水湖畔,眉梢微挑,“六弟可要一道来玩玩?”
萧煜垂首看了眼自己的左腿,眸中闪过几分黯然,随即躬身道:“太子殿下恕罪,臣弟腿脚不便,只怕败了太子殿下的兴致。”
“无妨,大不了你就在一旁看着就好。”
太子的语气虽平和,却透出几分不容置疑。
萧煜默了默,到底还是恭顺地道了声“是”。
看着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太子笑了笑,似乎心情极佳,见他应下,便兀自折身快步往马厩的方向而去,七皇子和九皇子亦即刻跟上。
这几人脚步极快,没一会儿便将行动不便的萧煜远远甩在了后头。
九皇子转头瞥了眼身后拄拐一瘸一拐,试图想追上他们却徒让自己看起来更狼狈的萧煜,冷哼一声,讽笑道:“哼,凭他昔日风头再足,如今还不是个需要拄拐的废物。”
“小九,你少说两句,那毕竟是我们的六哥。”七皇子在一旁提醒道。
“怎的,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不是这般想的。”九皇子不虞道,“从前满京城的人都在道他好,就像父皇唯有这一个出息的儿子一般,但看他如今这样,实在令人心下痛快!”
两人说话间,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几人抬首望去,便见一匹骏马往这厢疾驰而来,在离太子百步开外停了下来。
其上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行至太子跟前见礼,“十一见过太子殿下。”
正是十一皇子萧烁。
太子眉心微蹙,“十一,你不是在屿州办事吗?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
“有当地知府相帮,事儿都办完了。”说着,他将视线有意无意地瞥向后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方才勉力跟上来的萧煜。
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心下了然,撇了撇唇角道:“去见见你六哥吧。”
十一皇子重重一点头,道了声“多谢太子殿下”,又匆匆同七皇子和九皇子打了招呼后,便快步行至萧煜跟前。
“六哥,你回来了?”
看着十一发亮的双眸,萧煜唇角难得扬起一丝发自真心的笑,“一年多未见,你似是长高了些。”
“是啊,我今年都及冠了。”十一昂了昂脑袋,一脸骄傲道。
当年,嫣贵人因病去世,不足三岁的萧煜便被养到了与母亲同殿的淑嫔,即如今的淑妃膝下。
因与嫣贵人情同姐妹,淑妃对萧煜万般疼爱,视若己出。次年,作为潜邸旧人,伺候文安帝七八年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的淑妃便怀上并生下了一子,即十一皇子萧烁。
淑妃一人养育两个孩子虽不是规矩,但因着淑妃本身并不受宠,加之当时皇后曹氏正与深受圣眷的乔贵妃斗得不可开交,故而没有理会。
直至萧煜十一岁,乔贵妃病故,皇后才想起这事,做主将墨韵阁予了萧煜,并未让哪个妃嫔再继续抚养他。
虽与淑妃和十一皇子朝夕相处的日子不过几年,但萧煜是真心实意将淑妃视作亲母,将十一视作亲兄弟。
太子转头瞥了二人一眼。
他们两人倒是一无既往地好,只不过一个如今是个没用的残废,而另一个则是一贯的是天真愚蠢,不堪大用,更不足为惧。
思至此,太子唇角漾出一丝嘲讽的笑,提步继续往前走。
十一刻意放缓步子,半搀扶着萧煜,和他一道远远落在了最后头,待与前头拉开一段距离,他才低声问道:“六哥,你这一路从沥宁过来,可还算平安?没遇着什么意外之事吧?”
萧煜侧首看了他一眼,“为何问这话?”
十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将视线投向走在前头的太子,“没事,就是有些担心你……”
萧煜亦看向太子萧熠,沉默半晌,低笑道:“无妨,我命大着呢。”
见他态度这般淡然,十一忍不住低头看向萧煜的左腿,嗓音里登时生出几分哽咽。
“六哥,你这腿……”
“没事。”萧煜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能活着已是万幸,一条腿罢了,残了便残了吧。”
“可还有的治?”十一紧接着问。
萧煜摇了摇头,面色平静,似已接受了这个事实,“我问了太医,治好的可能极其渺茫。”
或是替萧煜觉得可惜,十一闻言垂首面露苦涩,下一刻,却觉一只大掌在他肩上拍了拍,“走吧,太子殿下在等我们了。”
那厢马厩,太子和七皇子、九皇子已然牵出各自的马,太子转头看向随萧煜一道慢悠悠而来的十一皇子,笑道:“十一,既然来了,便陪你几个哥哥一道玩玩,这碧水湖畔宽阔,在此处纵马最是恣意,不必像在京城那般束手束脚,这马厩里有上好的马匹,你尽管挑着喜欢的便是。”
十一迟疑地看了萧煜一眼,不敢不从,拱手应声,“是,太子殿下。”
言罢,便随一旁的马倌一道去马厩内挑选马匹。
十一前脚刚走,太子就行至萧煜跟前,和颜悦色道:“小六,我们兄弟几人玩闹,孤也不好让你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儿,特意命人给你备了一匹,你瞧瞧可还合适。”
说罢,站在后头的马倌便拉着缰绳上前,萧煜定睛一看,一瞬间眸色沉了沉。
因那根本不是一匹马,不过是一头骡子罢了。
萧煜心下不可能不知太子是想趁机羞辱他,然他并未动怒,只薄唇微抿,旋即面露难色,冲太子一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好意,可恕臣弟腿脚不便,只怕不能奉陪了。”
“怎的,不喜欢孤为你准备的。”太子挑了挑眉,一副理所当然道,“这骡子性情温顺且低矮,正适合于你,你确定要驳了孤的一番好意?”
萧煜抬眸看去,便见太子虽唇间噙笑,眸光却是异常寒沉。
与其说是好意,不如说是明晃晃的威胁。
九皇子亦在一旁煽风点火:“六哥不愿意,莫不是看不起三哥准备的这头骡子了,这可是三哥为了你特意吩咐人备下的!”
太子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看着萧煜垂着脑袋,一副犹豫不绝又战战兢兢的样子,唇间的笑意不由得浓了几分,片刻后,便听那厢低身道:“那……臣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放心,孤都准备好了,特意派了两个人保护你,定能保证你的周全。”
太子说着,往一侧使了个眼色,登时有两个壮硕的侍卫上前,二话不说便扶着萧煜上了那匹骡子。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夺去他的拐柱,强行架着他坐了上去。
萧煜身形本就高大,如今坐在那匹低矮的骡子上,多少显出几分滑稽可笑。
看着萧煜垂着脑袋,满脸难堪,憋屈却又不得发的模样,一旁的九皇子强忍着笑意,心下大快,“六哥,不得不说三哥的眼光真真是好,这匹骡子果然适合你。”
太子亦是浅笑着,“小六你不必着急,你虽左腿不便,但毕竟两条腿还算健全,从前也是骑术了得,慢慢跟在我们后头当是没什么问题。”
说罢,太子便折身干净利落地上了马,随着一声“驾”,如闪电般疾驰而去。
七皇子淡淡看了萧煜一眼,不着一言,亦上马跟在其后。
当十一牵着挑好的马匹过来时,恰好看见萧煜坐在骡上的一幕。
“六哥,你这……”
“十一,拖沓什么,还不快跟上来!”九皇子坐在马上,不耐烦地转头催促。
十一站在原地迟疑地看向萧煜,便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我无碍,你快去吧,莫惹了太子殿下不喜。”
听得此言,十一剑眉紧蹙,少顷,冲萧煜点了点头,这才翻身而上,驱马追赶太子等人。
他自然不知,下一刻,他身后的萧煜望着他的背影,唇间笑意渐消,一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闪过几分阴鸷锐利,但很快便消失不见。面对两侧“保护”他的侍卫,他垂眸低叹一口气,费力地双腿轻夹,驾着身下的骡子往前驶去。
骡子的速度自然比不上马,很快,太子等人便绕湖一圈回来,自他身侧而过时,太子只讽笑着看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但后来的九皇子萧煊便不是这般态度了,他冲着萧煜吹了个口哨,随即将缰绳一转,朝萧煜而去。
“六哥,你这骑得也太慢了些吧,想来对于你这般从前纵马驰骋的,定然觉得不够痛快,不如就让小九助你一臂之力吧。”
说着,九皇子扬起马鞭,对着那骡子屁股狠狠一抽,那骡子吃痛之下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嘶叫,登时若发了疯一般拼命往前狂奔。
这突然其来的变故令坐在上头的萧煜似有些措手不及,他扯住缰绳想稳住身子,可无奈左腿无力,反是失去了平衡,很快往一边倾倒去。
那两个所谓保护萧煜的侍卫此时却是无动于衷,只装模作样地追赶了几步便慢下了步子。
反是驶在最后的十一,见状面色大变,立即驱马上前,他行至萧煜身侧,伸手想帮他稳住那匹骡子。
可或是距离太远了些,当他重新试着靠近,再次去拽骡子上的缰绳时已然来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煜从发狂疾驰的骡子上栽下去,重重摔落在泥地上。
“六哥!”
十一停下马,飞奔至萧煜身侧,试图将他搀扶起来,然萧煜似是有些摔伤,再加上左边那条残腿,一时间竟是怎也站不起来。
很快,太子和其余两位皇子亦回返围拢过来,看着萧煜灰头土脸,双手带着些许擦伤,天青的衣衫上满是泥渍的狼狈模样,太子眉宇间浮上淡淡的欢愉,但转瞬他便沉下脸,厉声呵斥那两侍卫道:“连六殿下都保护不好,孤要你们何用,自去领四十大板!”
那两人躬身退下后,太子又转向九皇子,“还有你,小九,怎可同你六哥开这般玩笑,若是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还不快同你六哥道歉。”
“三哥说得对,小九知错了。”九皇子说着,面向萧煜,“六哥,小九就是同你玩闹,并非故意的,想来你气量大,定是不会同小九计较的吧?”
虽是这般道,然九皇子说话时嬉皮笑脸,面上却无一丝愧意。
萧煜眉头紧蹙,似在强忍着周身摔落的疼痛,但还是试图扯起唇角,回之一笑,“怎会呢,我也知你向来玩心重,定不是刻意为之。”
他被几人合力扶起来,抬首看去,却见不远处的围栏外,站着十几个贵女。
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儿的。
她们望着这厢,不,应当说是望着萧煜,神色各异,但与方才不同的是,其中有几人以帕掩唇,秀眉深蹙,看着他的眸光里透出几分嫌恶。
萧煜面无表情,甚至于丝毫不为所动,直至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容颜,方才剑眉微颦,神色有了些许松动。
太子命人召来马场的大夫给萧煜好生瞧了瞧,除却一些细微的擦伤和瘀伤,倒是没甚大碍。
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太子心情格外愉悦,见临近正午,也没了继续骑马的心思,便由七皇子邀着去了附近的一座庄子。
七皇子萧灼显然是有所准备,不但命人提前备下了丰盛的筵席,还有太子喜欢的歌舞美人。
原本七皇子将自己的位置安排在太子身侧,但太子却执意令萧煜坐到他身边来。
他甚至亲自为萧煜斟了酒,在凑近他时,低声道:“六弟今日在马场见着那位宋二姑娘时,可有什么感触?孤瞧着,你好似悄悄看了她好几眼,莫不是旧情难忘?”
萧煜微怔了一下,眸中旋即流露出几分落寞,“太子殿下误会了,那宋二姑娘虽从前是臣弟未过门的妻子,但如今已与臣弟毫无关系。”
“哦?”太子笑了笑,“那宋二姑娘生得国色天香,若是孤想要她,你可会介意?”
太子眼看着萧煜听得这话,举着杯盏的手微颤,在桌案上洒出些许酒液来,虽面色难看,但仍扯唇道:“臣弟怎会介意,殿下身为储君,将来这天下也会是殿下的,能得您的青眼,是那宋二姑娘的福气……”
太子盯着萧煜的脸看了许久,随即朗声笑起来,看着如今萧煜这副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模样,心底只觉万分满意。
“孤不过玩笑,小六你怎就当真了呢。”他在萧煜肩上拍了拍,“你喜欢的女子,皇兄我再喜欢也定不会抢夺,往后有机会,孤便上奏父皇,求他赐婚,可好?”
太子话音刚落,就见萧煜原本灰暗的眸光复又亮了起来,冲起身他一拱手道:“多……多谢太子殿下。”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太子下颌微抬,含笑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旋即低眸睨了萧煜一眼,神色高傲,若在欣赏一只他方才驯服的猎物。
见太子眉开眼笑,心情甚好,七皇子瞅准时机,趁势开口,指着最中间那个舞姿婀娜,倾城绝艳的美人道:“三哥觉得,这舞姬跳得如何?这可是臣弟特意从江南寻来的女子,不但腰细如柳,身子还软得跟汪水似的……”
太子眸光灼灼地盯着那妖冶勾人的舞姬,拇指缓缓在杯壁上摩挲着,随即淡淡吐出一句,“舞跳得倒是不错!”
七皇子闻言登时面露惊喜,“三哥既是喜欢,那一会儿臣弟便将人送去您府上。三哥闲暇时,可看看歌舞,好一消案牍之疲累……”
太子没有应声,片刻后,只看向七皇子,似笑非笑,“小七,你送美人给孤,就不怕外头诟病孤沉溺美色,荒废政务吗?”
“嗐,三哥多虑了。”七皇子还未开口,九皇子便抢先一步道,“三哥勤政爱民,人尽皆知,何况您那东宫才几个人啊,臣弟可听闻皇兄一夜可连着宠幸三个美人,就东宫那些女子哪里能满足三哥您啊,多一个又能如何,还能多添几个皇家子嗣不是。”
九皇子说着,神色蓦然暧昧起来,他看着太子,殷殷道:“要说三哥这本事,可着实令臣弟我钦佩啊!”
“你这嘴,真是不知收敛,什么都敢说,若不是三哥胸怀坦**,不屑与你计较,这要换作旁人,早已动了怒。”七皇子不住数落他这位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何况三哥是天赋异禀,哪是你这臭小子轻易学得来的!”
听得此言,太子虽未说什么,也知这两人是在刻意恭维,但这话无疑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很是受用,他眉梢微挑,少顷,似是无可奈何地道了一句,“罢了,也是你一番心情,你愿意送来便送来吧……”
“是!”七皇子雀跃道,“那臣弟命她好生收拾一番,就给三哥您送去。”
在一旁始终默默喝着酒没有插话的萧煜,听罢垂首在无人察觉间暗暗勾了勾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天赋异禀?
可别到最后反溺死在美人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