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破案升官发财

第102章 玛瑙死

真相

北阙的大部分人都散了出去, 整个院落安安静静,大门紧闭,树荫婆娑, 只有日光依稀落在地面上闪烁出零星光点。

西厢到处弥漫着药味,一侧的厨房内还热着一盏温热的药炉。

戒律就休息在靠近厨房的那一间厢房内。

如今门窗紧闭,原本照顾他的陈菲菲熬不住去隔壁休息了,如今屋内天色昏暗, 药味弥漫, 右侧的大**帷幔落下,只依稀能看到被子下鼓出的一道身形。

那突然而至的影子站在门口盯着那道身形许久,好一会儿才缓缓上前, 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帷幔上,露出一个清瘦的身形。

他伸手握着帘子, 眸光在崭新的白色帷幔上扫过,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死了是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屋内骤然响起。

屋内安静地只剩下风吹过窗棂的声音, 那人微微抬头,半亮的天光落在那张白皙清瘦的脸上, 那张温柔的脸颊上, 眉眼弯弯,露出一丝轻松笑意。

与此同时, 一道影子从门缝中斜露出来。

大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露出一张清冷疏离的脸,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像明月照积雪,看的人肌骨生寒。

正是唐不言。

本该睡下的人正站在门口看着床前站着的那人。

“明,明朗中。”身后的王新看着屋内突然出现的人, 嘴巴磕巴了一下。

明庭千并未回头, 松开手指的帷幔, 口气是说不出的轻松和冷静:“他死了是吗?”

唐不言眸光沉寂,眉心微微蹙起,那张清冷疏离的面容在此刻宛若寒色青苍。

“是,他早就死了。”王新先一步上前,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之人,缓缓说道,“他胸前伤口直中心脏,自然活不下来。”

明庭千眨了眨眼,脸上露出轻松地笑来:“那就好,那是我想多了。”

唐不言似有千言万语在喉结中涌动,可到最后只剩下那尘埃落定的绝望,最后缓缓闭上眼,一手紧紧的拽着门口,指尖泛出惊人的白色,长长的袖口垂落下来,随后挺拔的脊背微微弯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单薄清瘦的肩膀因为紧张耸起,尖锐的肩胛骨就突兀显了出来,那件青色的长袍安静垂落在门槛上,因为主人的病弱而剧烈颤抖。

“少卿。”

“三郎。”

明庭千脸色大变,上前一步,却又突兀停了下来,盯着唐不言泛出古怪血色的颧骨,声音微微颤抖:“扶少卿去一旁休息,去倒一杯热水来。”

王新连忙伸手扶着他的手臂,但很快手腕就被人缓缓搭上,最后用力推开。

那只宛若玉雕的手在此刻就像一块寒冰,皮肉是触手可及的寒冷,可当他用力握在自己的手心,内里地滚烫便奔腾地涌了出来,几乎能灼伤王新的手腕。

“少卿。”王新心中一惊,不由弯腰,想要仔细看着这个一直垂首之人的面容。

“不碍事。”唐不言微微侧首,声音沙哑说道,“你去叫司直回来吧。”

王新犹豫,看了一眼一直盯着唐不言看的明庭千,折中说道:“要不,我去把菲菲叫醒,让她去找人。”

唐不言呼吸微微加重,带着灼热的气息,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可神智却格外清醒。

“不必。”他一开口便觉得喉咙中似乎有血,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坚持说道,“他不会害我的。”

王新更加犹豫了。

——少卿的脸实在太白了。

这几个月的相处,唐不言总是运筹帷幄的镇定模样,有时也跟着北阙的人熬大夜,经常令众人忽视这人病弱的外表。

——司直叫他小雪人,当真是,是言符其实。

明庭千见状笑了起来,安抚着王新:“我与少卿多年同窗,少卿对我有再造之恩。”

唐不言闻言,抬眸看她,那张脸就像蒙了一层霜,越发衬得眉眼漆黑。

“我不会伤害他的。”明庭千温和说道,翩翩郎君,如沐春风,口气是说不出的认真。

王新抿唇:“那我扶少卿进去。”

唐不言摇头,搭在门框上的手用力,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曲起:“我自己进去。”

久病的人都会有点傲气,更别说这人是唐三郎。

王新一口气悬着,不错眼地唐不言慢慢入了屋内,最后安然地站在明庭千面前,轻轻吐出一口气,却看着穿着绿衣服的唐少卿,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陈安生上个月回来在嘴里念着的一句话。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我还是去找菲菲。”王新实在不放心,只好先快走几步去敲陈菲菲的门,把人叫醒。

唐不言似乎总有一个办法让你忽略起病弱的身躯,只看到坚韧的筋骨,不屈的瞳仁。

“这是少卿布的局?”明庭千好整以暇地问道,并没有任何害怕慌张之色。

“只要放出风声他还活着,谁第一个人,谁就有最大的嫌疑。”唐不言低声说着,瞧着并无任何异样。

明庭千看着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地笑来:“那少卿是什么时候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的。”

唐不言安静地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微微一动:“昨夜我见了郑侍郎。”

“原来如此。”明庭千神色恍惚,随后又释然一笑,摇了摇头,“是立明啊。”

—— ——

天色微微发白,沐钰儿和唐不言从弥勒佛殿中出来,各自沉默地走在回廊上。

“这是凶手第一次在现场留下这么多证据。”沐钰儿走了几步,突然说道,“少卿觉得这是为什么?”

唐不言跟在背后,慢条斯理说道:“凶手杀人不再如前三次一样,是精心布置,他被莲昭的事情激怒了。”

“莲昭的事情距离现在不超过五个时辰。”沐钰儿摸索着腰间大刀的刀柄,“知道这个事情的人除了凶手,也就是相国寺的人,而且相国寺的人也未必全都知道。”

沐钰儿踩着脚下的竹影,沉吟片刻说说道:“小队长的名单少卿也看到了,相国寺的三位澄字辈都在这附近打转过,澄静是第一个,也就是丑时快结束的时候,澄明是第二个,寅时快结束,之后是澄心,卯时还差三刻,人就是那个是被发现的。””

唐不言盯着沐钰儿的后脑勺:“戒律死完时间大概是在丑时快结束到寅时快结束,也就是两个时辰不到,这样的时间可以杀一个会武功的戒律吗?”

沐钰儿仰头想了想:“戒律武功还行,殿中也有打斗的痕迹,但不激烈,说明凶手攻击他时用了一点办法?”

“什么办法?”唐不言的目光时不时在晃动的发带上飘过,嘴里不解问道。

沐钰儿停步。

唐不言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少卿为什么老是走我后面啊。”沐钰儿转身慢吞吞,仰着头问道。

唐不言看着她无辜的大眼睛,莫名语塞,有些狼狈地说道:“司直走路太快了。”

“哦。”沐钰儿长长哦了一声,伸出左手来,“少卿看我这边。”

唐不言视线便也跟着看过来。

“看看我这里有什么。”手指来张牙舞爪动了动。

像一只绵软软的猫爪儿。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瞳仁微微避开,却还是认真扫过她的手心:“有什么?”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把手掌靠得更近一些:“少卿再仔细看看嘛。”

唐不言便盯着越发认真了,只是还没看出的所以然来,右耳突然听到一个响指,不由瞳仁微微一缩,下意识朝着右边看去,随后左侧的脖颈就被人用手背软绵绵地敲了敲。

“就是这样!”沐钰儿笑眯眯的声音响起,“声东击西。”

唐不言脖颈僵在远处不动弹。

沐钰儿常年练武,就连手背都是滚烫的,落在脖颈处恰恰卡着跳动的脉搏,无知无觉的心跳在此刻莫名加快。

“我没用力气啊。”沐钰儿见他保持姿势不动弹,立马凑过来,小心问道,“弄疼你了。”

——总不会把小雪人打碎了吧。

她嘟囔着。

“没有。”唐不言垂眸,淡淡的酒曲香味迎面而来。

沐钰儿眼珠子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就像小猫儿巡视领地一样,最后盯着刚砍了一下的脖颈处。

那目光太过认真,唐不言长睫微动,最后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司直看好了吗?”

沐钰儿猝不及然被人逮了正着,眨巴眼,最后站直身子,笑眯眯说道:“看好了。”

——理不直气也壮。

“司直为何觉得戒律戒律是这样被制服住的。”唐不言微微侧开身子,平静问道。

沐钰儿哦了一声:“因为有一侧的烛台有一个是歪的。”

“许是打斗的时候弄歪的。”唐不言反驳道。

沐钰儿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打斗是绝不可能只弄歪一个烛台的,而且戒律这么大高个,这要打起来,把半边烛台掀翻都很有可能,但这样动静也太大了,我们在丑时过半就知道戒律不见了,而人很有可能是死在丑时快结束到寅时快结束的时间死的。”

唐不言蹙眉:“那不是也可以说明,人其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的。”

沐钰儿点了点头,背着手绕着唐不言打转。

“可以这么说,陈策是从后院查起来的,但也派了人去前殿,虽然千牛卫滞留在相国寺的人不多,不可能雷厉风行把所有殿宇立刻派去去看,只能是一处处排查,这样就很需要时间。”

唐不言点头:“确实如此,之前小队长说他们是从后往前,一个个检查过去的。”

“那就再说天王殿,这是相国寺首殿,占地极大,又靠近山门,所以前后布置精细而庄严,目前我们得知在小队长来之前,澄字辈的三位检查的是大雄宝殿到山门的位置,另外三位则是观音殿到舍利塔的位置,等于一人一半。”

沐钰儿走到唐不言身侧,歪着头问道:“小队长刚才给的证词,少卿还记得吗?”

“澄静去的是右边善字门,澄明去的左边恶字门,澄心天王殿和山门正中的那条路去检查,所以有机会靠近这里的人,不外乎这么几人。”唐不言神色微动,“恶字门挂着一个鞭子。”

“不过澄明不会武功。”他很快又自己反驳道,“很难制服人高马大的戒律。”

沐钰儿点头,走到唐不言面前,背着手,笑眯眯说道:“所以,我大胆猜测,今日其实两个凶手都来过这里,甚至我们都见到了。”

唐不言抬眸看她。

“在戒律不见之后,陈策反应很快,虽然人少,但还是立马让相国寺到处都是走动的人,所以今夜整个相国寺内到处都是僧人和千牛卫,凶手在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在做到和前三次一样,抹去所有证据,并且悄无声息离开。”

唐不言点头:“凶手不可能再一次悄无声息离开,但当时他身上应该有血,衣服不能穿在身上……”

他声音一顿,呼吸微微挺住,冰白的脸在头顶烛火的照耀下,好似当真如冰冷的霜雪。

沐钰儿沉默地看着他,最后绕道他背后,小声说道:“我们之前怀疑了好多人,但大都在僧人身上打转。”

唐不言沉默着,眼珠微动,最后落在沐钰儿倒映在自己脚边的影子上。

“相国寺的人能走遍所有地方,那……”沐钰儿走到唐不言面前,抬头看他,“户部的人不可以吗?”

唐不言盯着那双琉璃色的眼珠。

沐钰儿不笑时,便有种近乎锋利的湛染,秋水澄流,不可绕指。

“礼部的人在舍利大会前一个月就来了这里,时间很早,而且礼部承办两种大会,不论是对相国寺的建筑,还是其他安排一定了如指掌。”她继续说道,“就像我们不会怀疑他们一样,千牛卫对的注意力也不会在他们身上。”

唐不言脸色白的有些吓人,可眸光却又精亮。

沐钰儿看着他沉默,最后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之前草堂寺的小沙弥说过,把性空引走的那张纸条上有个味道,少卿记得吗?”

——“有点像香烛的味道,但好像要淡一些,还有点莲花的香味。”

“今天我好像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了。”沐钰儿目光在回廊四处扫过,竹影晃动,假山林立,还未大亮的天色下是安静的庭院。

这里安静庄重,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最接近神佛的地方,已经发生了四起惨绝人寰的命案。

“张一说过相国寺的香是特指的。”她说,“我之前还惊讶好像闻不住什么味道,但又觉得好闻,直到今夜有人打翻香炉灰,那味道成千上万地堆积在一起,小沙弥当时描绘不出的味道便清晰地落在我脑海中。”

——那是一种格外清淡的香味,混在浓郁的麝香中,偏又带着一点佛家神圣的滋味。

相国寺的香,名满天下。

唐不言嘴角微动,却又沉默地缓缓闭上眼。

他脸色极白,就像霜雨风急,层冰积雪,可偏偏眉宇间在短暂的失神后是冷峻的沉默。

“其实我们可以找一个验证人一下。”沐钰儿不忍看他这样,不由微微移开视线,“少卿……”

她喊了一声,偏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两相沉默着。

—— ——

紧闭的大门被一把小刀微微插入,随后门栓就被人熟练地点开。

屋内之人睡得并不安稳,很快便惊醒过来,警觉喊道:“是谁?”

那刀停在原处,很快便又收了回去。

“是我。”门口传来一个清冷疏离的声音,“郑侍郎。”

郑行端脸色微变,随后连忙起身理了理衣服,快步前去开门:“唐少卿。”

门口正站着唐不言和沐钰儿。

“你,你们怎么来了?”郑行端看着面前两人,心中警惕不减,只是谨慎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官员都是住在东苑,此刻众人还未清醒,整个院子空****的一片,只依稀能见着微光照亮一切。

“进去说话吧。”沐钰儿压低嗓子,低声说道,“我们是有事来找您的。”

郑行端蹙眉,下意识开始和稀泥:“找我?我昨夜才刚来,什么都不知道。”

唐不言抬眸注视着他:“您和康成什么时候认识的。”

郑行端脸色微变:“你,你们是来找……”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许是有人醒了,沐钰儿立马把人推了进去,随后拉着唐不言躲进屋内,最后大门轻轻合上。

郑行端怔怔地站在那里,眸光失神地看着不速之客。

“我们是想问一下你昨夜连夜见的人是明郎中吗?”沐钰儿开门见山问道,打量着面前之人。

郑行端的衣服完好无损穿在身上,显然不是刚才匆匆披衣起来,头发略微有些凌乱,却还未散开,说明人在**躺过,却没有休息,只是翻了几个身,眼下有显眼的乌青,面容憔悴,神思恍惚。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郑行端回神,背对着他们,慢慢吞吞走到一个矮椅上坐了下来,再面对他们时,显然镇定了不少。

“因为昨夜相国寺又出了一起命案。”沐钰儿淡淡说道,“这是第四起命案了,每一个人都死相惊人,惨绝人寰,凶手必须绳之以法。”

郑行端抬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听说了,说是净业寺的戒律长老蒙难。”

“嗯。”沐钰儿踱步,却又并不靠近,只是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郑侍郎有何感想。”

郑行端垂眸,捋了捋袖口的花纹,熟练说道:“刑部一定配合北阙破案。”

沐钰儿扬眉,显然对这种说法听多了,想也不想说道:“郑侍郎临危受命,按理也该是以你为先而已。”

“我比不得司直。”郑行端淡淡说道,“我办案多亏了不萌,此次也是以他为先。”

“司直来就是为了交代这个事情吗?”他先一步打断沐钰儿的话,另起话头,“我知道了,我等会就和不萌一起去找你们。”

沐钰儿打量着面前之人,扭头去看唐不言。

郑行端明显心事重重,却不愿和他们多说。

“你昨夜来找康成……”唐不言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捏紧,“你见到人了吗?”

他声音沙哑,语气却不想绕弯子。

郑行端闻言沉默:“我昨夜只是累了,但又不好意思这样说,这才说来找人的。”

“你之前突然要不萌去找一个十年前的血案。”沐钰儿上前一步,声音微微压低,紧盯着面前之人,“你找到是远在长安的萧家血案,你为什么要找个案子,十年前你应该已经来到洛阳才是。”

“道听途说,好奇而已。”郑行端显然咬紧这个事情,不愿多言。

唐不言咳嗽一声,却又顾忌外面陆陆续续响起的声音,只是握拳紧抵着唇角,把这个咳嗽生生忍了下去,发白的指尖在微亮的日光下近乎透明。

“都死了这么多人了,你还想护着他。”沐钰儿咬牙说道,“死了四个人了,甚至牵连了一个无辜的小孩,那个小孩只有五岁。”

郑行端倏地抬眸,错愕地看着她,一张脸刹那间白了下来。

“莲昭和当年萧家旧人一样被人挂在悬梁上,四肢放血。”沐钰儿紧盯着他,一字一字说道,“他是为何死的,你该清楚。”

屋内陷入古怪的沉默,外面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过来,但隐隐能感觉出人心浮动的不安。

四具狰狞恐怖的尸体,不知是谁的凶手,谁也不知道那把黑暗处的刀何时会落下,会落到何人身上。

恐惧,不可避免。

“不是的,未必是他杀的。”郑行端口气发虚,最后伸手捂住脸,压低声音,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恐惧,奔溃说道,“他人很好的,司直没见过比他还温柔的人,他,他真的不是坏人。”

沐钰儿沉默。

“昨夜……”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沙哑开口,声音近乎嘶哑,“你见到他了吗?”

唐不言面无表情看人时,冷淡的眉眼微微下垂,漆黑的眸光就像千里风雪,压身衣冷,冻得人心中战栗。

“我……”郑行端放下脸上的手,抬眸,双眼通红地看着他,嘴角微动,最后轻声说道,“没有。”

——那间紧闭的漆黑大门在他面前无言而立,他心中惴惴不安,直到没多久外面传来响动,他隐约听到不安的惊呼声。

——“又死人了,又死人了!”

“我,我当时……”郑行端舔了舔嘴角,最后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就知道完了,我劝不动他了,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啊,我们,我们明明可以有很多办法的。”

屋内传来郑行端压抑痛苦的哭声。

心中的那块巨石落了地,唐不言却又觉得窒息,他恍惚想起年少求学时被人关在藏书阁内。

——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阁楼,外面是络绎不绝的虫叫,他又冷又饿地坐在椅子上,到处都是吞噬人的黑色。

白日里高大庄严的书墙在此刻成了狰狞的怪物,虎视眈眈地盯着面前病弱的小郎君,只等着最后一击。

唐不言在黑暗中缓缓放慢呼吸,却还是忍不住心生警觉,那种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至今都让他难以忘怀。

那是他当时从未见过的黑暗。

就在此刻,安静无声的阁楼内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

唐不言猛地握紧手中的书本,紧盯着出声的地方。

“唐不言,唐不言。”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响起,“你在不在里面啊。”

——是明庭千。

唐不言吃惊,忍不住朝着微微打开的窗户走了过去。

窗外的人大概也听到动静,用力把沉重的窗户推开。

雕花大窗,便是平日里也要大人学管用力推开才能打开。

“你怎么来了。”唐不言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低声问道。

明庭千两只手臂扒拉在窗边,随后扑腾了几下,整个人便爬了进来:“我来找你啊。”

唐不言沉默地看着他。

彼时,两人关系并不算亲厚。

“你别怕。”明庭千坐在床沿上,笑说着,“我已经让秦知宴闯山门去唐府找你阿耶阿娘了。”

唐不言瞳仁微微睁大。

“若是我们现在先去找姜祭酒,他一定磨磨唧唧的,说不好还要起坏心眼,不如直接找你们唐家的人。”明庭千显然对这一切看的清楚,简单解释着,随后自怀中掏出一个胡饼,“冷了,吃不吃。”

唐不言盯着那个小小的胡饼,好一会儿才说道:“这是你明日的早食。”

“没事,少吃一顿不碍事。”明庭千笑说着,“你晚上没吃吧。”

唐不言没说话,但肚子不争气地开了口。

明庭千轻笑一声,把胡饼递过去:“吃一口,垫垫肚子,等会就好了,秦知宴骑马去的,很快的。”

唐不言的脸难得红了起来,幸好夜色黑,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

“你今天就不该替我说话。”明庭千低头看着脚边的月色,温柔说道,“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唐不言嘴角抿起,最后一板一眼说道:“我没有说错,我的东西不是你拿的,你读书好也是靠自己,你虽家境贫寒,但也不该被人如此诋毁,便是再来一次,我也是如此。”

明庭千脸上笑意微微敛下,盯着不远处被夜色笼罩的小郎君。

小郎君病弱且年幼,自入学第一天便传遍整个国子监。

“你……”明庭千跳下窗台,朝着他走了过去,在唐不言错愕的视线中,把馒头塞进他手中,“别饿坏肚子了,明日你可以还我一个也可以。”

唐不言捏着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胡饼,面料和自己之前吃的完全不一样。

他用力咬了一口,差点把自己的牙崩了。

明庭千笑了起来,最后只好忍笑安慰道,“你先舔舔再吃,有点硬。”

唐不言一张脸通红。

“学院晚上有宵禁,你怎么过来的。”唐不言小小咬了一口,突然想起此事,惊讶问道。

明庭千无所谓说道:“跑过来的啊,现在黑漆漆的,只要躲在角落里就能摸过来,而且我就猜你一定在藏书阁看书,目标很明确的。”

“这里是三楼,你怎么上来的?”唐不言又问。

“爬上来的啊。”明庭千说道。

藏书阁的一楼格外得高,唐不言一开始也不是没想过跳窗走,可一往下看便觉得眩晕。

明庭千看着他,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唐不言咬胡饼的嘴一顿:“没有。”

“没有?”明庭千拉长声音,打趣道,“三郎你平日里可没这么多问题。”

唐不言沉默。

“别害怕,这世上没有鬼。”明庭千安慰道。

唐不言借着昏暗的月色打量着面前之人:“这么黑,你真的不害怕?”

明庭千看着高高耸立的书架,笑了笑,最后轻声说道:“比这个还黑的我也走过了,这点黑算什么。”

唐不言当时天真地以为,他说的是平日里放学后赶回国子监的那条路。

原来,不是。

—— ——

“原来立明昨日去见我了。”明庭千笑说着,“怪不得我后来去找他,他脸色这儿怪,他说他赶路累了,我当时心中都是事,便也信了。”

唐不言只是沉默,那声剧烈的咳嗽抽走了他全部的精神气,让他整个人宛若精致的玉雕,全然没有一丝人气。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事情?”王新不解问道。

“三个月前,是我阿耶阿娘十年忌日那天,我控制不住喝醉了酒,醉倒在家中,正好碰上立明和夫人吵架来我家休息,许是那日我说什么,被他知道了,之后我就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明庭千看着脚底下的光晕,笑了声:“我当时刚得知我要去相国寺,满心都是报仇之事,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所以你真的是萧家的……”王新错愕地看着他。

明庭千看着门口的独眼郎君,歪头,微微一笑:“你们竟然连此事都查到了,怪不得……”

王新嘴角微动,只能看向唐不言。

明庭千看了过去,一见他苍白的脸便把最后的话都咽了回去:“给少卿请给大夫来吧。”

唐不言眼波微动,惨白的唇微微一动,只是公事公办问道:“你是如何杀害他们四人的?”

若不是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当真能让人以为他并没有任何触动。

因为他太平静了,那身冰白的皮肉在此刻只是泛着冷冷的光,唯有漆黑的瞳仁似孤灯萤光,风露中立。

明庭千看着他强撑一口气的样子,神色微动,到最后只是轻声叹气,开始事无巨细地说道。

“一开始我就放出流言说陛下有意选择一个主理人,这话是我故意说给性空听的,当年他拿走了我家很多宝贝,性格多疑偏执,这些年,这些和尚各有不同际遇,他的处境是最差的,听到这个消息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王新惊讶:“这个消息竟然是你放出去的。”

“是我。”明庭千点头,“后来果不其然,他献上那块玛瑙,我就用交.脚弥勒佛的图案把人引出来。”

“交.脚弥勒佛是他们之前杀完人之后约定的图案,见到了就说明有事,必须出来见面。”明庭千解释道。

王新点头。

“我把人引到后山杀了,最后又去找法明提及陛下可能会去后山,山上佃户多,怕会出事,法明一向谨慎,果然信了这话,连夜要人上山,山路陡峭,夜间行车一定会翻车,我便借机拿了几床正在晒的被子,先一步布置起来,最后把尸体放进水果木桶中送下去。”

明庭千微微失神,回想起当时混乱却又紧张的时刻。

—— ——

不远处是缓慢捡东西的人,他从草丛中把只剩下一句躯体的性空快速搬了出来,塞在被子上,然后又盖上被子,最后面无表情地瓜果全都放上。

冰冷的尸体触感至今还在手心难以散去,可心底却又有种悲壮的痛快。

——这条路,再也不能回头了。

…… ……

装着水果木桶被放在大雄宝殿后面的观音庙中,这是他早已选定的位置。

他是礼部郎中,这次大会全都在他的布置下。

几个澄字辈的人在身边来回走着,眼看着水果已经一层层下去了,明庭千就在此刻入内,借着要在仔细看一次观音殿的借口,把尸体从里面拿出来,安置在佛像后面,等待明日的第二步。

—— ——

“至于玄气。”明庭千讥然一笑,最后笑着摇了摇头,“就是司直说的那样,一模一样,他沽名钓誉,显然是法华宗的醍醐灌顶还未学到家,我便送他一程。”

他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讥笑,温柔的面容在日光分割成扭曲的神色。

“那鱼线呢?”唐不言逼问道,“你怎么装上去。”

明庭千无奈说道:“就是这样放上去的,我抓了一只小鸟,帮我送过去的。”

唐不言眸光微沉。

“还有就是道善。”明庭千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一个假惺惺的虚伪小人,他说自己知道错了,说自己这些年寝食难安,我割他的舌头,打断他的四肢,就像当年他们这样对我的阿耶阿娘一样,他嘴上说着甘愿赴死,可到最后还不是挣扎了。”

王新被震地说不出话来。

“我杀了他。”明庭千轻轻叹了一口气,“父母血仇已经报了一半了,我只觉得痛快,我看着他的尸体,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唐不言看着他脸上的笑意。

“你不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折叠吗,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大概这样我才有安全感。”明庭千就像是找到一个宣泄口,上前一步,看着唐不言冰白的脸,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

“因为我当年躲在那个小小的柜子里才得以活下来,可我看着我的家人一个个蒙难,导出都是血腥味,我喘不上气来,只有整个人抱在一起,我才觉得我还活着。”

唐不言垂落在身侧手缓缓捏紧。

“我要报仇。”明庭千大笑着,“你知道这些年,三千六百六十七日,日日夜夜,我彻夜难眠,我从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因为我害怕,因为我痛苦,因为我睡不着。”

字字泣血,声声含泪。

王新也忍不住重重喘了一口气。

唐不言在回**的声音中缓缓闭上眼。

“后来……”明庭千冷静下来,继续说道,厌恶说道,“强盗就是强盗,十年的佛家经义都洗不掉骨子里的残忍和血腥,他们果然不会坐以待毙。”

“你当日在食堂门口是不是?” 唐不言冷不丁开口问道,“你的袖子上有柏树油,若是真的只是路过,怎么会碰到这个。”

明庭千神色难辨地看着唐不言,最后无奈说道:“对,我本来害怕你发现,不曾想,你们根本就没有怀疑过我。”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声音微微抬起,质问道:“你看到他们杀了莲昭,是、不、是?”

明庭千沉默。

王新吃惊地瞪大眼睛。

“你看着他死的。”唐不言脸上露出愤怒之色,“你为了报仇,连一个五岁孩子的性命都可以置之不理了吗?”

“他什么错。”唐不言咬牙问道。

明庭千双拳紧握,到最后愤愤抬头,神色扭曲不甘,愤怒狰狞。

“那我呢,我有什么错,阿耶阿娘不过是好心,让他们进来避雨,给他们吃的,给他们喝的,给他们钱财,他们有什么错,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我是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的吗?你知道我那一晚上是怎么过得,你知道我之后如何……”度过这些年吗?

他看着唐不言惨白的脸,却把最后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就像被人抽走所有力气,绝望说道:“是,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看到的,从来都是假的。”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唐不言却还是紧盯着他看。

明庭千狼狈的把目光看向门口,淡淡说道:“世上好心根本就不会有好报。”

“我再用佛像把戒律约出来,然后偷袭了他,他侮辱过我的家人,所以我就要让他加倍痛苦。”

明庭千声音平静,平静地就像再讲别人的故事:“只是后来相国寺的人越来越多,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便打翻香炉,抹在身上,遮挡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脱了外套,衣服就扔在山门口的那个莲花池中。”

“你认了?”沐钰儿站在门口,艰涩问道。

“对,我认了。”明庭千毫无惧色说道,“都是我干的的,我都认了,可我不会后悔的。”

“明庭千!”秦知宴咬牙,高高举起拳头,最后却只是愤怒地在空中挥了一下,牢牢握着他的肩膀,用尽力气捏着。

“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跟三郎说,我们一定可以帮你的。”

明庭千笑了笑,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人,温柔说道:“这也太为难你们了,陛下礼重佛家……”

“不是的,一定有其他办法,三郎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有的,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秦知宴大声说道,“你是不是不信我们,你是不是不信我们。”

唐不言沉默。

“自然是信的,只是若是不手刃仇人,我这辈子都不过是行尸走肉,你忍心看我这样吗。”

秦知宴怔怔地看着他,嘴角微动,一双眼通红地盯着他,似乎要看透他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可到最后却只能看到那张温柔含笑的脸。

他不后悔!

他不后悔!

他是真的如此想到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

“可你有阿耶阿娘啊。”他哽咽说道,“你都重新开始了,你明明都重新开始了,我们明明可以一直在一起的。”

明庭千沉默,随后温柔地擦去他的眼泪:“是,他们很好,可我走不出,梦里那条山路太黑了,我走了好久好久,摔了一次又一次,可都走不出去。”

“可你,你还未看到我做大官呢。”秦知宴抱着他奔溃大哭,“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跟我说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们换条路走,不好吗,为什么啊,我们说好要一起进凤台,你怎么骗人啊。”

“你性格有些跳脱,脾性确实很好的,未来一定前途坦**。”明庭千轻轻摸了摸他的肩膀,就像平日一样,“少名,你也该长大了,和三郎一起,就跟你们以前说的一样,为天地,为百姓,为未来。”

秦知宴听着这些平日里觉得烦人的话,却在此刻依稀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了,悲凉自胸口涌了上来,只觉得心如刀绞。

明庭千抬眸去看唐不言,忍不住叹气说道:“三郎,去休息吧,这都是我的错,你别气坏了身子。”

沐钰儿这才惊觉唐不言近乎惨白的脸,心中一惊:“少卿。”

她扶着唐不言的手臂,却清晰地感觉到轻薄夏裳下是冰冷僵硬的手臂。

唐不言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酒曲味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意,如今还掺着一点檀香,这才惊觉自己飘忽的灵魂终于触碰到地面,恍惚却又清醒的甚至被人迎头痛击,打得灰飞烟灭,可随之而来却是铺天盖地的疼痛,那疼痛从心尖开始,顺着血液,跟着脉搏,游走到五脏六腑,四肢躯干,到最后疼到他甚至有些站不住。

“少卿。”沐钰儿一眼就看到他额头的冷汗,再看他微微涣散的瞳仁,立马把人撑住,“我送您下山。”

唐不言伸手按着她的手腕。

冰冷的手腕就像寒冰一样触不及防碰上滚烫的手心,两人皆是一愣。

唐不言花了很大的力气,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那个掌心中。

沐钰儿只好靠近他,用巧劲把人撑了起来。

“还有其他人吗?”唐不言声音发颤,可神色却又格外镇定,就像一尊即将破碎的小玉人。

明庭千担忧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没有了,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唐不言深深地看着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最后闭上眼:“你不后悔。”

“不后悔。”明庭千笑说着。

“康成!”郑行端哽咽喊了一声。

明庭千看着他,微微一笑:“立明,往后和嫂夫人要好好相处,再多的夫妻感情也禁不起消磨的。”

他太淡定,显然并不为任何人的悲恸而改变。

“带他下去!”沐钰儿只觉得握着她手腕的手在发抖,立刻大声说道。

王新上前,犹豫一会儿,到底没有去束缚他的手,只是低声说道:“走吧。”

明庭千把秦知宴推开,颔首说道:“多谢。”

所有人只是看着他腰背挺直,神色自若的离开屋内。

“你为何要让我去找桑葚。”

唐不言自沉默中抬眸,看着他的背影沙哑问道。

明庭千抬脚的动作一顿,但还是沉默地迈下最后一步台阶。

——那个桑葚长在西面的山里的,虽然长得很多,但走走还是挺危险的,不过个头大,颜色黑,一看就是好品,让三郎补气最好了,所以我和奴儿摘了这么多!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掉落,贴贴,明天一定能完结!

这样算虐小雪人吗!算吗?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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