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

第二十五章 皇天不负有心人2

南方的暑热还未退尽,北方的政坛上出现了爆炸性的事件。1971年9月13日,**携妻、子乘机潜逃,飞机坠落蒙古荒漠而折戟沉沙。

江西步校的小楼是闭塞的。不过,再闭塞的环境也挡不住消息的传入。

朴方懂得技术,平时又总爱摆弄电器和装修收音机,父母亲怕他一个人躺在那里闷,就把家里一个最好的收音机给他,让他听广播解闷儿。朴方一看,这个收音机是有短波的,就调调试试,每天收听短波电台,有的时候,还能收到一些外国电台的播音。老年人和年轻人就是不一样,三位老人使用了两年,都不知道什么长波短波,朴方一下子就全弄明白了。“九一三”后的一天,从短波的一个外国电台中,朴方突然收听到一条消息,说有一架中国的飞机在蒙古坠毁。以后接连几天的消息都在推测,说中国内部可能发生了重大事件。朴方当即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父母亲,父亲没有说什么。到了“十一”国庆节,国家照常地进行庆祝活动,却取消了从建国以来每年国庆都有的游行。更令人感到费解的,是在这一段时间的新闻中,特别是在关于国庆节的报道中,没有了**,这是极其异常的。哥哥对我说,可能**出事啦。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只听不语。

**自爆身亡,应该说是“革”以来最具震撼力的政治事件。事件爆发五天后,经**批准,中央发出关于**叛国出逃的通知。十天后,扩大传达到地、师一级。10月6日,中央发出关于**集团罪行的通知。10月中旬,传达扩大到地方党支部书记一级。10月24日,中央的传达扩大至全国基层群众。

11月6日,工厂里突然通知父母亲去工厂听传达中央件。父亲的党籍虽保留了下来,但听中央件的传达,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父母亲像往日一样换好胶鞋,拿着雨伞到工厂去了。他们走后,我一会儿到哥哥的屋子里,一会儿到奶奶的厨房里,心神不安地打着转转,等着他们听传达回来。要知道,在“革”中,什么都可能发生,是福是祸,是凶是吉,老天爷都不能预料。

父母到工厂后,看见在约一百多平方米的食堂里,全体职工八十多人十分郑重地一排排坐好,前方两张桌子临时搭成一个简单的主席台。父母亲和工人们招呼后落座。工厂革委会主任罗朋和县工业局长来到会场,在主席台就座。罗朋用眼找到邓夫妇后招呼道:“老邓,你耳朵听不清楚,坐到前面来!”父母亲移至第一排坐下。

传达的中央件,就是中央所发关于**叛国出逃的通知及其反党集团的罪行材料。

件整整念了两个多小时,全场人大气不出地听了两个多小时。传达完后,宣布各车间讨论。在修理车间里,父亲听着工人们热烈而异常活跃的讨论,仍是一言未发。陶排长向罗朋建议,让老邓把件拿回去自己看吧。就这样,父母亲带着件回到家里。

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好不容易盼到父母亲回来。我迎上前去想问。妈妈一把拉住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厨房,在我的手心用手写:“**死了!”在“革”中,为了防止“隔墙有耳”,我们经常这样用在手心写字的方法“说话”。当我看清这几个字时,一下子好像全身的热血一齐冲到头上。因怕有人听,当时也不敢多问。我快步走到哥哥屋里,关上门,悄声把消息告诉了他。我看见哥哥浑身绷着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回来后,父亲依然没有说话。全家吃完午饭后,上了楼,关上门。妈妈激动地告诉我传达的详情,我激动地听着不禁热泪涌起。父亲没有坐下,一直站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们。他竟然一改一贯的严肃和沉静,显得和我们一样的兴奋和激动。他的话不多,只说了一句:“**不亡,天理不容!”

两天后,也就是11月8日,父亲提起笔来,给**写了一封信。

他在信中写道:“在传达前,我对林陈反党叛国集团的事一无所知,只是感觉到陈伯达出了问题。对**则是非常突然的,所以,在听到林陈集团那些罪该万死的罪恶行动时,感到十分的震惊和愤慨!”他表示坚决拥护中央关于**反党集团的决定,写道:“林陈反革命集团这样快地被揭发被解决,真是值得庆幸的大事。如果不是由于主席和中央的英明的领导和及早地察觉,并且及时地加以解决,如果他们的阴谋得逞,正如中央通知所说,即使他们最终也得被革命人民所埋葬,但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我们社会主义祖国会遭到多少曲折和灾难。现在终于解除了这个危险,我和全国人民一道,是多么的高兴呵!”父亲在信中写道,他是“情不自禁”地表露他自己这样的心情的。

是的,他的确是情不自禁的。“革”以来,他写过检讨,写过自述,写过各种信函。由于政治和时势所使,他不得不进行一些违心的自责,不得不使用“革”的通用语言,不得不为了家人为了孩子求助于他人。多少年了,想说的话不能说,不想说的话却逼着一定得说。而今天,罪恶滔天的**,终于死无葬身之地,令人何其痛快。对于中央的决定,他由衷地拥护,信中所写,均是发自内心。多少年不能说的话,今天终于可以一吐为快。

在高兴兴奋之余,父亲冷静地意识到,他是在给**写信。自从被打倒以来,自从最后一次与**谈话以后,他从来没有给**直接写过信。凡有事情,或政治,或家事,均按**最后一次见面时的交代,给汪东兴写信,或请汪东兴转报**和中央。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直接给**本人写信,一是因为**覆亡,的确事关重大;二是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时机。

“革”中邓小平之所以被打倒,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了**。但在同时,**坚持保留了邓的党籍,这其中又不可能不隐喻着政治因素。在这样复杂险恶的政治环境中,邓小平本人,则无论处境怎样恶劣,都没有意气用事,没有情绪消沉,没有放弃哪怕是最后的一线希望。在保持人格、保持一个**员应有的原则和气节的前提下,他向**作检讨,作自我批评,就是为了保存这政治上的最后防线。当然,在逆境中,他不可能做任何无谓的幻想,但是,却从来没有放弃希望和努力。作为一个为革命事业奋斗了一辈子的**员,看到政治混乱,看到恶人当权,看到社会动荡,看到人民受难,他怎能不耿耿于怀,怎能够无动于衷!在被批斗中,在羁押中,他没有放弃希望,也没有停止思索。**倒台以前,他的目的明确,就是保留政治上的最后防线。现在,**自爆了,他的目的就更加明确了。他要利用一切机会,争取复出,为党和人民再做工作。在这历尽坎坷的五年之中,对于中国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他作过很多的思考,心中已经沉淀下足够的准备。如果有这么一天,能够复出,他就要以自己的赤诚之心,要以在几十年革命风浪中所取得的经验和智慧,挽狂澜于既倒,报效他所深爱着的祖国和人民。

此时,以丰富的政治经验,父亲清醒地认识到,**虽死,中国的政坛仍然不会平静。老干部要想复出,阻力依然很大,如果不去争取,机会就会瞬间即逝。**自爆后,**必然要重新考虑政治安排和人事问题,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时机,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时机。

在给**的信中,父亲除了表达对中央决定的拥护之外,他要向**汇报他自己的情况。他写道:“我在主席的关怀下,到江西来整整两年了。这两年,我每天上午到工厂劳动,下午和晚上,看书、看报、听广播和做些家务劳动,除到工厂外,足不出户,与外界是隔绝的。在这时期,我遵照主席指示,努力通过劳动和学习自我改造,绝对遵守我向党作的保证,除自己的亲属外,没同任何人有来往。我们的生活,由于组织上的照顾,没有什么困难。”

此后,他明确地写道:“我个人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有一天还能为党做点工作,当然是做一点技术性质的工作。我的身体还好,还可以做几年工作再退休。报上每天看到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在国内建设的突飞猛进,和国际威望的空前提高,都使我的心情激动起来,想做点事,使我有机会能在努力工作中补过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