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

第二十四章 朴方的遭遇2

从上述信中,完全可以看到一个做父亲的殷切的爱子之心。父亲和母亲一样的坚定,即使无人帮助,即使自己已年近七十高龄,也要把儿子接回来,也要自己照顾儿子。对于已经下定了决心的父母亲来说,没有他们克服不了的困难。

他们把信交江西省革委会转送汪东兴。

信是送走了,等来的答复却让他们十分失望。江西的人让他以后不要再写信了。不要再写信了,也就是说,以后有事不能再给汪东兴写信了。要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条和中央联系的渠道啊。不让再写信,意味着什么?这是中央的意思,还是江西的意思?他们不知道,也没人可问。

儿子在北京受苦,父母亲在江西焦虑。上封信已经送走,又不让再写信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无奈而又不安地等待。

南国的冬天是寒冷的。冬过去了,可春却迟迟不来。

从2月开始,下起了雨。这是真正的南方的春雨,时而大,时而小,白天下,晚上下,一直不停地下,一天不停地下。这恼人的春雨,下得天阴地暗,下得潮气逼人,下得人心烦意乱。吃的东西一不留神就长毛儿了,柴房里的木柴湿溜溜的烧也烧不着,衣服被子潮乎乎的盖着又冷又难受,连鞋子里面都长出了长毛儿。只有一点好处,在没水的时候,我们把木盆木桶放在房檐下,接着从房上流下的雨水,一会儿一盆,一会儿一桶,用起来倒是方便。不过,用水方便总是次要的,天天下雨,下得人浑身都不自在。天气又阴又冷,到了5月,人还穿着棉衣。这雨一下就下了整整三个月。

我们盼呀盼呀,盼着雨停。好不容易,雨终于停了。也真是南方的天气,雨刚一停,一轮火红的大太阳就明明晃晃地当空高照。一下子,天地万物,顿时变干变热。寒气乍走,暑气就来。人们脱下棉衣,就穿短袖,好像从冬天一跨步就直接进入了盛夏。不管怎么说,人们还是喜欢阳光的,喜欢那明亮亮的阳光普照大地。我们把潮湿的衣服被子搭起来晒,把木柴煤块摊开来晒,把浑身不得劲的自己也放到太阳底下晒。被雨水冲得抬不起头的小树小苗儿,这时在阳光下都精精神神地昂起了头。雪白的栀子花一下子绽开花瓣在枝头怒放,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随风飘荡。还是太阳好啊!人类永远离不开那光芒四射,耀得你睁不开眼睛的太阳。

在天天盼着雨停的同时,父母亲也在天天惦念着在北京社会救济院中的儿子。都三个月了,朴方的情况依旧那样让人挂心。中央那里也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在北京的社会救济院里,朴方逐步适应着新的环境,也开始熟悉了那里的生活。在社会救济院里的,都是社会上最不幸的人,最无依无靠的人,最需要有人去关心和帮助的人,也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朴方现在的处境,和这里所有的病友一样,别的病友能过的日子,他也一样能过。他努力而坚强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磨难。但是,他没有想到,已经落到这样的地步,学校中的一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有一天,北大派人来救济院,通知他,学校决定取消他预备党员的资格。取消预备党员资格,就是开除党籍。有病不能看,有家不让回,党籍也给开除了,这么大个天地之间,真的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了吗?不行,我要要求治病,我要要求回家,不能就这样一个人困在这里!

一天的清晨,太阳刚刚出来,朴方就让人帮忙,坐上一个破旧的手摇轮椅,从清河救济院出来。他要进城,要去中南海,要去上访。

那是北京的5月,天气已经很热,朴方没有别的衣服,还是穿着那身厚厚的黑色的棉衣棉裤。他用手一圈一圈地摇着轮椅的摇把儿,使劲地摇,他想快一点到北京去。清河到市区的路,怎么这么长呀。一身棉衣又厚又重,一会儿就被汗水浸透了。路上有一个坡,他摇不上去,拐弯回头冲了几次也没冲上去。这个对别人来说并不算高的小坡,却成了他前进的巨大障碍。正在发愁之际,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路人。那人看见一个残疾人困在路上,便好心地过来帮他推上坡去。这个路人帮完忙就走了,他全然不知自己帮的是一个什么人。他也不可能知道,他帮的这个忙,无异于危难之中救人一命。朴方过了小坡,继续用手摇着,坚持不懈地摇着。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当太阳高照在头顶的时候,朴方终于到了中南海西门。

朴方头上冒着汗,棉衣湿透,他望着中南海高高的红墙,望着那久违了的中南海的大西门。从小到大,曾多少次从这个门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这个大门,曾经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而如今,它却变得那样的陌生,那样的高不可攀。朴方摇着破旧的轮椅来到大西门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提出要求,让他治病。里面的人先是让他离开大门,到对面远远的地方等着。等了很久的时间,好不容易出来了人,却又叫他到中南海对面灵境胡同一个院子去。朴方好不容易把轮椅摇到那里,刚进院门,就来了几个人,二话不说,把他连人带车抬到一个吉普车上,关上车门,又把他送回了清河的社会救济院。

这次上访,费了这么多的时间,费了这么多的力气,结果被人就这样地扔了回来。朴方躺在那里,连内心的痛苦都已经感觉不到。他人虽没死,心却已经死了。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已没有意义了。他面无表情,少言寡语,每天躺在**,不停地机械地用铁丝编着纸篓。编一个纸篓的帮儿,可以挣三分钱,一个底儿,可以挣一分钱。就这样,朴方一个月可以挣三五元钱。用这点儿钱,可以买点儿烟抽,还可以买点儿酒喝。对于朴方的遭遇,救济院里同屋的病友们不但没有歧视,反而对他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他们平等地对他,友好地待他。在朴方最困苦的时候,正是这些朴实善良的残疾病友们,给予了他人世间最可珍贵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