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飞飞回来啦1
没有节日的鞭炮,没有过年的喧闹,我们一家人同样高高兴兴地吃了年夜饭,安安静静地送走了1969年,安安静静地迎来了1970年。
进入三九后,南方的冬天真正来临了。
南方的冬天可真冷啊。这种冷,不是北方那种漫天白雪、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的痛痛快快的冷,而是一种阴湿的、透骨寒心的、室内室外一样的、无以缓解的冷。北方的冬天,外面再冷,屋里总能取暖,哪怕是个小小的煤球炉子。而在南方,屋里屋外一样冷,如果太阳出来,屋里就比屋外还要冷。我们从来没有盖过这么厚的被子,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厚的棉衣棉裤棉鞋,结果一个个的手脚还都生了冻疮。早上起来,对着窗中射进的阳光,可以看到嘴里呼出的白气。想喝口水吧,杯子里的白开水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白天,最盼出太阳,这样就可以跑到院子里的阳光下,把周身上下晒一个够。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生起小炭火盆,感受这微弱的却是唯一的热量。南方的冬天,可真不好过呀。
在北方住久了的人,实在难以适应南方的冬冷。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就是多穿再多穿。只有爸爸和我们不同。他对付寒冷的办法,是“以冷制冷”,每天坚持用冷水擦澡。其实,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在战争年代,就一直保持着洗冷水澡的习惯。年轻的时候,是提着一桶冷水,一下子从头浇下来。现在快七十岁了,不能再用冷水浇了,就改用毛巾浸上冷水擦。每次他都使劲地擦,把身上擦得红红的。擦完之后,不但周身发热,而且精神爽朗。他说:“我冬天洗冷水澡,就不怕冷,还可以提高身体抵抗力,可以预防感冒不生病。”他还劝我们大家都来试试。爸爸自己洗冷水澡,我们不反对,但是要让我们洗,我们可没有这个胆量。要知道,晚上脱了衣服去钻冰冷的被窝都还需要点勇气呢,更不要说用冷水擦澡了。我们一致称赞爸爸勇气可嘉,但绝没人响应他的倡议。
1月初,飞飞回来了。省革委会的人从南昌把他送到步校,使全家人都意外地惊喜了一番。两年多前,从中南海被赶出来的时候,飞飞只有十六岁,人瘦瘦的,个子也不高。可今天出现在父母面前的,却是一个高高大大道道地地的男子汉。
不过,这个“男子汉”,也实在让人不忍目睹。脸上黑黢黢的,沾着汗渍土痕。身上一件旧军棉袄,又破又脏,四处开花,还用一根草绳横腰一扎。脚上一双破棉鞋,沾满了泥灰,鞋帮和鞋底一副要分家的样子。肩上斜背个军用小挎包,松松垮垮空空荡荡,还破了好几个洞。
妈妈看见儿子喜极而泣,但在高兴的同时,冷静而坚决地让他把所有的脏衣服脱在大门外面,直到彻底清理之后,才让飞飞进屋坐下。奶奶让我把收藏起来的苹果拿出来。我问飞飞:“吃几个?”飞飞说:“先来五个吧!”我们一个接一个地递,飞飞一个接一个地吃,最后一数,他一口气竟然吃了十二个。
我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地审问: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1月份了才回家?原来,飞飞和几个同学盘算,别人都去“大串联”过,他们却没赶上,哪儿也没去过,不如趁农闲之时游历一下几大名山。他和三个同学,从山西忻县插队的地方出来后,就去了五台山、华山、泰山。他们背着一个小挎包,就跑了这么一大圈。妈妈问:“你们哪来的钱?”飞飞不以为然地答道:“嘿!要什么钱呀!从村里出来的时候,身上就这么点儿钱,我们把钱好好地藏了起来。我把十块钱拿小塑料布包起来,然后烙到玉米面的大饼子里。看,这不在这儿呢!”我们掰开那个石头一样硬的饼子,一张叠了又叠的十元钞票,还真的在里面呢。“我们穷学生没钱,谁也不买票。反正外面乱得很,混车可容易呢。我们从一个站混上火车,看见查票的就躲,实在躲不过了,就说没钱,不信搜吧,搜也搜不出来。有一个同学把钱藏在鞋垫下面,搜的人看身上没有,就让他脱鞋,把他吓了一跳。结果人家拿起鞋来,一看又脏又臭,赶紧扔了,还是没有搜走。没买票,让我们下车就下车,下车后,等到下一班车再混上去。就这么一站站的,逛了一大圈。串联的时候我们太小,没赶上,这次可把祖国的名山大川给游够啦。大家分手各自回家后,我到江西。一到江西的九江,可就惨了。江西到处都是工人纠察队,秩序比别的省好多了,我让纠察队抓起来还关了起来,说像我这样混车票的,要劳动,挣够了车票钱才让走。结果在一个看守所里我干了一个星期的活儿。幸好离家不远了,花了几块钱就到南昌啦。在南昌,我实在太累了,在公园里一个长凳上一躺下就睡着了。要在别的地方,根本没人管,可在这儿,又被工人纠察队给抓起来了。我说我要到省革委会找人,他们看我这个样子根本就不相信,结果问了省革委会是真的,才把我给放了。”
飞飞一边吃苹果,一边眉飞色舞地说,很有些得意之色。我在一旁添油加醋,羡慕不已地说:“我一个女孩儿,走这么远的路,可不敢这么干呀。就那么点儿钱,还得老老实实买车票,都花了,真不值!”接着我和飞飞又大讲起来,什么地方武斗啦,什么地方造反派连枪连装甲车都用上啦,什么地方插队学生没吃的饿得去抢老乡的面呀馍呀。这些事儿,对于我们这些在外面“闯荡江湖”的插队学生来说,实在是说怪不怪,司空见惯。
我们说起来兴致勃勃,洋洋得意,没注意到在一旁的妈妈和奶奶听得目瞪口呆。要知道,“革”以来,他们一直被关着,虽然知道外面“造反”、“闹革命”,知道有派性有武斗,但那种全面的社会大混乱,他们既没亲眼见过,也从没听人说过。在他们心里,还是“革”前的印象和观念,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这么多无法无天的事儿,离他们能够接受的程度,实在太远太远。爸爸一直没吭气儿。我们说完了,侃完了,终于歇口气儿的时候,他认真而且严肃地说了一句:“你们知道,你们说的都是一些很坏的议论!”
听爸爸一骂,我和飞飞刚才那股子滔滔不绝的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们两个人转脸相对,吐了一下舌头,噎回去了。
要知道,爸爸和妈妈一直处于禁锢之中,到江西来后,在工厂这个唯一与外界的接触中,也不能随意与人交谈。我回来以后,为了让他们高兴,也尽是说些让他们开心放心的事儿。几年中间,凡是那些烦恼、伤心、能令他们不愉快的事情,凡是那些我们经历过和忍受过的批判、唾骂、侮辱,甚至饥饿,一概不忍心向他们诉说。
“革”已经两年多了,父亲已经被批判,已经被打倒,已经成了“罪孽深重”的“全国第二号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是,作为一个为**理想奋斗了一辈子的老革命者,他的信念,始终是神圣的;他的心,始终是纯粹的。凭着良知和信念,他绝对不会,也绝对不可能想象得到,被“革”的狂涛涤荡过的中国,早已为疯狂、罪恶和无法无天的混**相肆虐。
我和飞飞不再只顾高兴瞎胡闹了,从头讲起,把“革”以来最疯狂、最丑恶、最残酷的事实真相和盘托出。
我们告诉他们,除他们知道的人外,中央和全国的绝大部分领导干部差不多都已被打倒被罢官,有的被揪斗,有的被抄家,有的被“群众专政”,有的被关牛棚,有的下放干校,有的甚至被迫害致死。在我们认识的人中,吴晗夫妇、薄一波的夫人胡明阿姨、李井泉的夫人萧里阿姨、刘澜涛的夫人刘素菲阿姨、**的大儿子允斌哥哥都已被迫害身亡。孩子们中,彭真家的傅亮、叶剑英家的楚梅和向真、贺龙家的鹏飞、罗瑞卿家的猛猛等都给抓起来关过监狱。许多家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革”中产生的造反派组织已分裂成许多派别,大闹派性,闹到相互争斗,闹到进行大规模武斗,闹到军队也被迫参与,闹到真刀真枪真炮地打。**还说“攻武卫”的口号是对的,使得武斗不断升级,最后不得不由**亲自出面制止,还派了军宣队和工宣队进驻学校——跟“革”初期的工作组没什么区别。全国的公安、检察院、法院都砸烂了,许多工厂停工,好些地方连农村都不种地也闹起了“革命”。要说三年自然灾害困难,现在比那时可能更糟。我们插队的陕北,穷的县,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才挣**分钱。解放二十年了,还是人无厕所猪无圈。安塞、米脂一带有的地方一家人只有一条棉裤一床棉被。平时吃糠咽菜不算什么,春天一到就没粮了,国家每年都要发两次救济粮和一次救济款。现在是“天下大乱”,谁还管生产什么的呀,不让人饿死已经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