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人

五、下岗工人上金道

“喂,抓住啦!抓住啦!”秋雾中,一声大喊,惊破了清晨的宁静。伏在红薯土里的麻山村民一跃而起,围过来,把偷红薯藤的贼捆了个扎扎实实。

被抓的贼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长得高大,但一脸菜色。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偷他们的红薯藤。他说是麻山煤矿的工人。工人话没说完,麻山的农民恼火地骂道“嘎子卖乖的,任嘎工人鬼子还吃我嘎农民,去,抄任的家。”

麻山紧邻金银湖。麻山的农民,生性骠悍,家族之间械斗起来,用枪用炮,完全是民族战争的气氛。方言浓重,

“吃饭喝水”说成

“夺饭夺水”;骂人的土话听起来与日本鬼子发气差不多。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他妈的,你们工人还吃我们农民,走,抄你的家。”

“你们抄吧!”那工人很无所谓的样子。

麻山的村民在支书的带领下,随那工人一路浩浩荡荡来到麻山煤矿的家。

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哟!房子低矮只两间约30平方米是那种贫民窟不说;家具陈旧老式统统归结起来不足200元也不说;单是锅里煮的,砧板上切的,碗柜里放的全是红薯藤,农民心里便明白了,支书亲手替工人松了绑。

村支书问工人贵姓?你家怎这个样子?工人回说叫侯生田,下岗了。我也不瞒农民兄弟,这些红薯藤是用来充饥的。老的是我两口子吃,嫩的给孩子吃。儿子在读高中,女儿在读初中。老婆有病。矿里一直是赔,上班已挣不了钱,我只好给一个基建老板打工,每月也能挣400多块。这钱,满足两个读书人的大米和酸菜。每月最低标准要200块,另外两佰块,我两口子的伙食和老婆的药费全在里面了。这半个月,老板停工了,要揽上了新工程才通知我,家里就断炊了。我们工人历来受农民羡慕,现在落到这个地步。

支书挥挥手“回去吧,回去吧!工农一家亲,大家帮侯师父一把。我去找找矿领导。”不

到两小时,那些原准备来抄家的农民兄弟回到家里,或大米,或面条,或油或菜凑足三大担,送到侯生田家里。侯生田

“扑通”一声就跪在支书面前,呵呵呵哭起来。

支书找到矿上的领导说了今天发现的情况。矿领导说“侯师父家虽然是个典型,但其它家庭也好不了多少,不瞒你们说,你们地里的红薯藤都是我们矿里的工人摘光了,白天怕丑,一般都是傍晚时分或天亮前去。别说偷了你们的红着藤,你们发现了会原谅,上次派出所抓住我们一个工人偷了饲料厂的玉米,不但玉米让担回来,还给了他一百斤大米。”

支书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工人兄弟的日子过得这样艰难。比我们农民差远了。”

侯生田家低矮的房里挤满农民兄弟,他用身上仅有的几块钱买来了两盒烟,农民兄弟不接,要他退回去,但他说已经拆开了,退也不会要了。你们这样对我,我真的没脸见人,只不知我侯生田今生今世还有不有走运的日子。

“侯师父,不是我说你,我们帮得一回是一回。”支书说,

“唉!侯大哥,陈大贵不是你老婆的弟弟吗?他是冶炼大老板,何不也跟他去淘金。”

侯生田苦笑着摇摇头说“你说的是我老婆堂弟,淘金是要大本钱要技术的事。我一没技术二没本钱谁理你?古话说,叫化不连亲。我不做那梦。”

一个奇热的中午,侯生田被一辆长途客车扔在深圳西站。他定了定神,看了看分不清东南西北陌生的天空和大地。街道旁树上的树叶都被晒焦了,地皮似乎在冒烟。侯生田的背脊上好象烙铁在烙烫。他感到特别的饿,走进一家饭店。一个浓装艳抹的半老徐娘挺着两只半露的奶子迎住他,问点什么菜?

侯生田没去找大贵,向朋友借了100元钱来深圳找表弟。有限的几个钱,哪敢点菜?他要了个盒饭,呼噜呼噜扒进了肚里,一问价,30元,吓了一大跳。他低声下气地叫了声“大姐,怎这么贵,少收一点吧!我总共只有25.6元钱了,还得打电话呢!”

老板娘撇撇嘴。看都不看侯生田“身上有钱别赖帐!”

“我不骗你,钱全在这里!”侯生田可怜巴巴地把25.6元全亮出来。脸上的汗直往下掉。

“没钱,就别吃盒饭嘛!”

侯生田脸急得通红,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火道“我留五块钱打电话,你看看我哪样东西能抵10把块钱,你拿着,我不想赖帐。”

“算了吧!给我22元,那几块钱你留着打电话吧!”

侯生田数出了3.6元钱,其余的放在老板娘的柜台上逃似地离开了饭店。他按表弟留下的电话号码拔通了那家食品厂。回说我们厂没有崔洪华这个人。

身上只剩2.6元钱的侯生田开始害怕起来。这2.6元钱他不敢动了,电话也不敢打了。但怎能找到表弟呢?找不到表弟肯定只有当叫化子。侯生田站在深圳的街头看着太阳渐渐往下掉,往下掉,看不见了,天全黑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口也喝得要命,但这2.6元钱不敢动。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来水笼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心里舒坦了些,把行李放在一个屋檐下坐下来。耳边响起了嗡嗡嗡的叫声。深圳的蚊子既多且大,叮着全身汗臭的侯生田狠狠咬着,脸上、额头、胸口、背上,有的还钻进裤裆里。但他毕竟抵挡不住疲劳的袭击,两手抱头躺在屋檐下睡着了。次日天亮睡醒,一看手脚、肚皮到处是蚊子叮起的红包,一摸脸,大了一圈。

侯生田狠狠心,又花一块钱给那家工厂打了个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个女孩说好象有崔洪华这个人,我去车间找找,你别动,找到了,我叫他打电话过去。过了会儿,表弟打电话过来。侯生田舒了一口气,有救了。

侯生田被分在烘烤班,工作是烘烤食品。领班是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后生,他站在烤房门口对侯生田手一指“你就跟他们在这里干活,只许干活,不许说话,否则后果自负。”侯生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走进车间,侯生田全身泡在热浪里,一连干了12个小时才下班。全身骨头就象散了架,全身热汗淋漓,皮肤象要裂开,火辣辣的痛。上班时,他足足喝了三大铁罐子共12斤水,却一次厕所也没上,全部从汗水里跑光了;用手一摸,全是白色的盐霜;出束站在镜前一照,人瘦得走了形。

侯生田说不想在这里干,表弟说你去哪里干也是一样,况且人生地不熟谁要你呢?他只好硬撑着干了一年,食品厂破产,拖欠他三个月的工资无法兑现。表弟很快转厂,候生田他年纪大了,连问了几家都是如此。万般无奈,他只好打点简单的行囊,踏上返回故乡的列车。

从深圳回到矿上那低矮的房子里,只呆了几天,就坐不住了。自己打工一年,虽然有三个月工资没拿到手,但每月除掉自己的伙食还能余下600来块,他把余下的钱如数寄回家中,光景比往日好多了。妻子的精神面貌、身体也好多了。除了必要的开支,一年下来还余下2000块钱。侯生田一时没事做,也不知做什么好,这时朋友劝他买辆老爷车在县城出租。候生田依言打听,最便宜的也要3000多块。他没这么多钱,只好向妻子的堂弟大贵借。大贵说借什么,拿两仟去,买辆好点的。生田说借是借,还,还得还。大贵说好好好,你有了便还,没有便算了。候生田见大贵如此慷慨,心里虽然高兴但不好意思。

候生田真的买了辆好点说老爷车出租。,生意果然不错,有时一天能挣上五六十块。他暗自庆幸自己找上了好门路,用不了几个月,这车本钱就挣回来了。

侯生田起得早,收得晚,他想得下力挣钱,等挣回了本钱,才慢慢放松点。

那是

“五一”劳动节的晚十一点,街上的人渐渐稀少了,只是偶尔才有一辆摩托呼啸而过。侯生田正想收工,有两个青年拦住车说要去城北车站。侯生田暗自高兴,正要回家,又来了送钱的。他搭上两个后生到了城北车站,他俩又指指说还往前面一点,再前面一点。刚停下,两个拱出来不仅不给钱,还要侯生田给他点烟钱,侯生田不肯,一个人把他从车厢里拖出来

“咚咚咚”就是几拳。侯生田无端挨打,知道碰上了歹徒,他也豁出去了,在摸脸的当口,看见地上有截短棒,他顺手捡起狠劲朝向他伸手要钱的歹徒当头一棒,歹徒偏偏头,打在肩上,倒了;另一个见状,丢下同伙没命地逃了。侯生田怕歹徒纠集同伙报复,立即发车逃也似地开到出租屋前,心惊肉跳,一个晚上没睡觉,怕歹徒认识他,猫在屋里两天没敢出车。

第三天,侯生田重又出租,他看见了吊着肩膀的歹徒,但歹徒没认出他。从此,他不敢收工太迟,每天能挣个三十来元也就心足了,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个多月,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谁料烦心的事接踵而来。

那天,他先是被运政管理所逮了个正着,因为他的车没办

“道路经营许可证”,他们开走了老爷车,补办手续,再罚400共花去600多块,这一个月白干了;

从运管所开出来,一个客没拉,又被环保局抓住,交了200元环保费;

第二天,交警队搞大整顿,又被抓,车没年检年审,候生田没驾驶证,总之,手续不全。交警队依法开走老爷车,候生田方才明白,自己花3680块钱买的是一辆没有任何证件的黑车。要把各类证件办齐,还得花近两千块钱。而自己无论如何拿不出这笔钱,也就无法要回车。

侯生田从头到脚凉透了,看来没路可走了。

万般无奈的侯生田回到家里,妻子又病倒了,急需住院进行手术治疗。侯生田把所有的事情搁在一边,把老婆送进矿部医院,才打电话给矿领导。开始,矿领导说特困工人太多……,话说到这里,生田知道下文了。他说领导你不用往下说了,我现在己走投无路,如果你们不管,我老婆出了问题,非和你玩命不可。矿领导这才与医院协商先动手术,住院费由矿里结。生田守在术后的妻子身边呆了7天7夜。妻子是活过来了,读高中的儿子一分钱没拿到,走了。

办完妻子的出院手续,夫妻俩回到虽然贫寒却温暖的家。候生田抽空到县交警队说了自己的处境,说我只有这条路了。交警队表示同情,但车是不能开走,只好让生田暂时拿去2000块钱应急,车子听候处理。妻子渐渐好转,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侯生田决定到100公里之外的西皮矿去找另一位表弟。

西皮矿在一个山沟里,找到表弟后的第二天便安排下井挖矿。表弟把侯生田带进一条宽大的巷道里。这是主巷道,顺着主巷道往里走了20多米,然后从一个仅能容一人进的洞子往里爬。爬了大概20米的样子,表弟指着一个黑洞洞的竖井说“在下面采矿。”侯生田问,

“有多深?”表弟说,

“20米的样子。”

“从哪里下?”,

“抓住这根绳子往下溜。”

侯生田挖煤下过井,但望着这阴森恐怖的竖井,全身直哆嗦。不过,既然来了,就是火坑也得跳呀,已经别无选择。

侯生田抓住那根比大拇指略粗的绳子慢慢往下溜,开始还好,愈往下吊,人悬在空中,把不住重心,左右摇摆着,他用脚探竖井的四壁,想抵住休息一下,然而四周连半点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溜,溜到工作面双脚还在不住地抖。工作面积满了水,冰冷刺骨,整个人仿佛置身雪地。

和侯生田一个班组共八个人,除侯生田快四十岁外,其余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们的工作是把打出的矿石用刮子刮到撮箕里,然后倒在一个卷扬机的铁斗里,再用卷扬机一铁斗,一铁斗地吊到主巷道里,再用拖拉机拉出洞外。竖井里虽然寒气逼人,但侯生田全身还是被汗浸透了。也不知干了多久,上面传话下来说吃晚饭了。

下是经绳往下溜,上仍然是经绳往上爬。年轻的小伙子都顺着绳子爬上去了。最后剩下侯生田和另一个体弱的小伙子。

侯生田叫小伙子爬。小伙子说他坐铁斗上去,你爬吧。可侯生田刚爬上去三分之一,双脚就不停地抖,手抓不稳水浸淋淋的绳子,直打滑。一个人悬在半空中,上不是,下也不是,汗珠一滴滴往下掉,不仅根本无法往上爬,还担心掉下去。只得紧紧夹住绳子慢慢地往下滑,一滑到工作面,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水里面。双手剧烈地疼痛,一看,满手都是血印子。

表弟站在竖井上面,急得大喊“没别的办法,只有坐铁斗上来,但铁斗挺危险,如果铁斗磕住石壁,有可能会打翻,你敢不敢坐?”侯生田没有办法,只好听天由命了。那小伙子说“你先上吧,两手抓住钢丝绳,不要动,没关系,我一直是坐铁斗上去的。”

怕也没法,侯生田照小伙子的嘱咐坐在冰冷的铁斗里,抓住钢丝绳,闭上双眼,人悬在空中,心也悬在空中。一上去,人就瘫了,足足坐了十来分钟,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万万没想到,那个一直坐铁斗上来的小伙子,这次坐到一半的样子,钢丝绳

“啪”一声断了,井底发出一声沉闷的

“嘣”。等表弟和另一个工友沿绳溜下去,系上铁斗拉上来一看,那小伙子七孔来血,人事不省,送到医院一检查,腰脊断了,大脑严重震荡,有命也是个废人了。

侯生田再也不肯干了,仍然回到家中。不料妻子旧病复发撒手西去。候生田料理完妻子的丧事,心身俱疼。高中毕业的儿子和初中毕业的女儿两人在家陪了父亲一段时间,兄妹俩相伴南下广东打工。陈大贵从山西回来闻讯专程把表姐夫接到了自己厂里。要他有货时帮着炼货,没货时看厂,看厂期间月薪600;炼货时按件计酬,这才终于安定下来。侯生田人老实,本份又勤快,渐渐地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相比他已经历过的打工生活,算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