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北上的列车上
公元一九八二年八月八日下午三点零五分,从彬州开往长沙的245次列车倏然振奋,发出一声长鸣,徐徐启动北上。
第八号车厢里挤满了黄皮寡瘦的农民,所有人的行囊几乎相同――每人一个旅行袋,一个团鱼壶(军用壶),旅行袋里除换洗衣服外,还有糍粑、红薯干一类的干粮。团鱼壶里装的是浓浓的土茶。双抢刚刚结束,一个个累得黄皮寡瘦,但脸上洋溢着希冀与兴奋。
李日亮坐在18号座位上,陈大贵与他并排,日亮对面是刘金明,刘金明旁边是谭细苟。与谭细苟隔条过道是当过侦察兵的谭兵古,役期未满就退回老家。退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是说与团长的女人有染,二是说他泄露机密。别人讲话,兵古在默默抽烟。
李日亮头枕椅背,闭目养神。其实他在听一堆堆,一伙伙的人叽叽喳喳,谈论不休。
“嗡俺准备到山西去!”
“嗡俺往东北走!”
“你说嗡俺金银湖这方天有好多走水的?”
有说几百的,有说上千的,争来争去最后确定说怕有两千人了。
“嗡俺”是金银湖土话,
“我”或
“我们”的意思。整个车厢里的人凭
“嗡俺”
“嗡俺”的土话很快互相认识了。原来整个车厢坐的大都是金银湖的农民。金银湖乡脚宽,相聚的机会少,彼此并不都相识。一堆堆,一伙伙的大都是亲戚、朋友、同学。搭上话后,才知背个旅行袋,挎个团鱼壶的人都是
“走水”的。
陈洪盛把回收技术传给龙良时,曾再三叮嘱不要外传。但没过多久,李龙良就带他的姐夫刘金明收胶片、收定影水;刘金明又带自己的妹夫
“走水。”不到一年,从定影水、废胶片中回收银子的技术亲传亲、朋教朋已成公开的秘密,很快形成了一支阵容庞大的走水大军。
坐在兵古身旁的陈鹏问兵古准备去哪?兵古回说买了到郑州的票;陈鹏说我到河南灵堡下,有几个同学在等,要不你也和我一道走.;兵古说他习惯一个人走。
车厢里的人开始争论金银湖走水最早的到底是李日亮还是李龙良;赚钱最多的是李龙良还是李日亮?收定影水、胶片和回收硝酸银到底哪样赚钱?有的说日亮一天赚过八千块;但很快有人反驳,八千块算什么,李龙良一天赚过一万多,电影制片厂的胶片一卡车一卡车拖回来,上次中途着火,烧了8吨货,赔了一部车,一家伙损失10多万,眼都不眨一下;又有人站在日亮一方说淘金不要看数量,碰上含量高的,一手提袋比你一卡车值钱。……先是两个人争,后是混战,自然也没分胜负。但结论一致——淘金赚大钱。
于是大家又纷纷打听龙良的胶片是怎样着火的。说法不一,争不清了日亮才说龙良从长春电影制片厂买了8吨胶片,货车在一座荒山野岭出故障抛锚了。天降大雪,龙良和司机冻了一夜,次日早,司机点火发车,也不知怎么搞的,胶片着火了,货和车全烧光了。损失10多万。
那时,国家工作人员的月工资普遍是
“米发梭”——34.5元。你们这样搞法,十把天赚人家几十年的工资,还得了。一般人掉几百块钱都哭得死去活来,他亏10多万眼都不眨一下。
接着,一些还没走过水但想发财的农民兄弟谈自己赚了钱以后的打算。
有说赚了钱砍他10把斤肉拌米粉蒸他一大钵吃个饱的;也有说先买包尿素,催晚稻长好多打点谷的,大集体饿肚饿怕了;还有说给老婆扯件好衣服的,结婚后还没给她扯衣服。
“老太,”刘金明给日亮递过一支烟,金银湖人把
“大”叫成
“太”,就是老兄的意思,表示亲热,但日亮听起来是
“巴结”的味道。
“你被拖拉机站开除回家,是月亮搞的鬼。晓得不?”
“怎不晓得,不挤走我,他开不了那铁牛55。”日亮回说。
“月亮开拖拉机捞了不少油水,公社拖拉机站解散后,他买了部南京嘎斯车,又在建新屋,好神气。”金明说。
“有了钱他应该神气。”日亮的话多少带点讥讽味。
“喂,李师傅,月亮有了钱买车,建房,你为何花钱买台碾米机送给队上?”谭细苟问。
李日亮看了一眼刘金明说“为碾米我受过气。细苟,你有了钱干点什么?”
刘金明一脸尴尬。谭细苟不知日亮和金明之间的故事,他回日亮的话说,有了钱讨个老婆。
陈大贵想起那次和刘金明打赌,只赢了金明两担碾米钱,仅6角钱,不过瘾。他说,我要是赚了大钱,找几个人痛痛快快赌他几天几晚。
“唉,大贵,我问你,上次打赌,我占三方,你只占一方,偏偏让你赌赢了。”刘金明趁机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那是你心虚,你这卵人,和日亮叔是老庚,三角钱的面子都不肯给。”
金明很不好意思,连说,那是队上的制度,那是队上的制度。
“制度?你又不是没钱,还说是老庚,垫三角钱,好大的事!”大贵却不依不饶,
“你给女的垫钱就舍得!”周围的人虽不明白大贵说的是怎么回事,但一个个向金明发笑。
“你人还卵毛大,就喜欢讲女的,我的钱就喜欢给女的用,气死你。”说着,伸手拍拍谭细苟的肩膀“大脑壳,赚了钱讨个老婆,我给你说媒!”
谭细苟睁大眼盯着刘金明凶道“大脑壳,大脑壳,哪天,我大你女儿一次。”
大脑壳是令谭细苟伤心的外号。
25岁的谭细苟衣着很特别——上衣箍得绷紧,随时会绽开似的;但裤子宽大,象演员的练功裤,配起来是下大上尖的那种形式,象个倒置的陀螺。谭细苟8岁上就没了父亲,也没兄弟姐妹,只和母亲相依度日。那时扯布凭票,每人每年一丈四尺五寸,谭细苟人高马大本不够用,但为何做成上紧下宽的怪装却令人费解。
谭细苟是凹鼓岭大队人。泉塘和凹鼓岭两个大队中间只隔一座凹鼓岭,两个大队的牛都在凹鼓岭上放。有一次,泉塘大队泉塘小队的一头大黄牯夹在凹鼓岭下的一条圳行里,圳很窄,牛悬空了,四脚用不上劲。放牛的姑娘叫陈甲菊见牛口吐白沫越叫声越小,慌了神,忙叫来人想把牛抬上来,不料人多却使不上劲。恰逢细苟挑一担红薯从那过,他放下担子看热闹。这时有人逗细苟说“细苟,都说你力气大,显显功夫看。”队上刨草皮,人家用粪箕,细苟用箩筐挑,担担超过300斤,走起来轻轻松松。
细苟说你们站开,我试试看。说着,把宽大的裤脚扎上来,下了圳;手和头从牛颈下面往里拱、拱、拱到牛肚下,用肩膀顶紧牛肚
“嘿”地一声把黄牯拱上了岸。围观的人都轰动起来。
20岁的甲菊感谢细苟帮了她的忙,羡慕细苟力大,嫁给了细苟。
结婚第二天,甲菊起不来床,依俗要回娘家回不了。第五天回到娘家见了娘就哭;娘问甲菊怎么了?甲菊只哭不说。过了两个月,黄皮寡瘦的甲菊来了娘家再不肯回。娘又问为何?甲菊还是不肯说,只是哭。娘家人猜测,谭细苟可能不行,害得甲菊守空房。
金银湖民风淳朴,拜堂成亲就是夫家的人了,嫁出的姑娘不回夫家是不允许的。甲菊的娘要甲菊的嫂子又把甲菊送回细苟家。但傍晚甲菊仍然跑回了娘家。娘和嫂子很奇怪,偷偷问甲菊是怎么回事。甲菊终于哭着说:他名字叫细苟,下面那个东西很大。
娘一脸羞愧走开了,嫂子身高体大性格开朗是个爽快人,哈哈大笑放低声音说“甲菊,我还以为你嫌细苟不行呢!那个东西大是好事呀!”甲菊惊恐地看着大嫂,不知所措。大嫂也是个好奇的人,压低声问“甲菊,有多大?”甲菊说不出口,目光死死盯住桌上那支三节手电筒。大嫂的舌头伸出老长惊讶的样子“鬼信!”
凹鼓岭下的凹鼓湾是个怪地方。一直是男少女多,男的成活率低且长相丑陋,现有残疾人24个,聋、哑、瞎、瘸样样全;长得英俊的却特别英俊,只是不多。五十岁以上的只谭光明,陈山;四十多岁的只何林桃的男人刘春平;三十多岁中数谭兵古标致;好在如今长得好的后生渐渐多了,老人们说,凹鼓岭的风水快变了。村里的姑娘媳妇聚在一起给他们评过分,依次是谭光明的儿子谭松林、谭梓林;然后是陈鲲、陈鹏、陈翔三兄弟;谭细苟高大威猛也算得上村里的俊后生。而凹鼓岭的姑娘却一个个长得**水灵,娶进的媳妇也算俊俏。女多男少,男女间的故事特别多。但甲菊不愿回凹鼓湾的原因,凹鼓湾的人并不清楚。
凹鼓岭的女人私下里嘴对嘴说细苟肯定不行。但她们又说身强体壮、高大魁梧的细苟怎么会不行呢?怪事!她们商量好哪天要试探试探。细苟本来一直是凹鼓岭女人们的中心,此后更加关注,上圩赶集、看电影,细苟在那一站,周围就有女人与他嘻嘻哈哈说笑话。细苟读书不多,但很会编顺口溜,常把某家人的名字编成恰到好处的几句话,让你笑个够。
凹鼓岭的女人问“细苟,甲菊不在家想不想?”
细苟说“不想她,想你们,见了你们隔条裤。想又想死人,做又不能做。”
女人们的拳头在细苟身上使劲擂。
细苟喊:“擂重点,用力用力,软拳头,打老公,皮肉舒服,上下轻松。”
有次看电影,细苟在剥瓜籽,女人们挨紧细苟站。细苟隔会儿往嘴里送一粒,隔会儿又一粒。女人们说“细苟给点给我们吃吧!”细苟把两只手抽出说你们自己拿吧。女人真的插进细苟的裤袋,谁知细苟把裤口袋剪了,瓜子是抓在自己手里,女人的手伸进去抓到的是个电筒粗大的**槌。女人在细苟脸上抓了一把骂道“难怪甲菊不来了,原来你是个大脑壳。”
人们这才清楚他做成上紧下宽的怪装是生理需要。叫他大脑壳是指他裆里那东西大。
“大脑壳”的外号就这样传开了。没过多久,甲菊跟湘乡一个补鞋匠跑了。
“大脑壳”的外号一传出,再没人敢嫁给细苟。因此,谁叫他
“大脑壳”就恼火不过。刘金明见
“大脑壳”发气,再不敢做声,从旅行袋里抓一把红薯干就着团鱼壶里的浓茶吞咽。
谭细苟除了恼火,也有些揶揄和自信“他妈的,等老子有了钱,就不信英雄无用武之地。”
正当金明咀嚼红薯干,细苟想鄙事的时候,陈鹏冒出一句“日亮师傅那点钱算什么,嗡俺过不了好久就要超过他。”
闲目养神的日亮见这人口气不小,翻开眼皮看了他一下,但没作声。
“日亮叔,你听见了吗?”陈大贵推了推日亮。
“听见了,走水发猛财的事,不怪。”日亮还向陈鹏热情地招呼“后生家,过来坐。”
结实健壮的陈鹏两手抱拳打个拱手说“小侄陈鹏拜见师父,日后多多指教。”
日亮问陈鹏走过几回了?陈鹏回说还是头次;日亮又问打算走些什么水?陈鹏说定影水和胶片,还有硝酸银粉;日亮又和陈鹏交谈了有关回收的过程和方法,然后鼓励陈鹏不一定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三废回收的路子宽得很……。车厢里的人呼地上来喊师傅。
日亮说,我也不算什么师傅,做到老,学到老,政策慢慢对嗡俺老百姓有利了。你看,开始是我和龙良小打小闹,银子炼出了,银行还不敢要。现在全金银湖恐怕有几千人走水了。嗡俺金银湖就要靠这个出名。
车厢里的人都欢呼起来,细苟带头举着团鱼壶高喊“干杯,嗡俺金银湖争取在全国出名。”
“唉,唉,文飞,你怎么不干杯。”细苟觉得自己赢回了面子,推了推正在看书的李文飞。
文飞看了看细苟,有点悲怆地说“我是带气走水的,这条路走不走得通还不一定呢!”
“李老师,不怕,你有文化,又聪明,一定比我们强。”认识文飞的人都这么鼓励他。
此时,车到株州,谭兵古突然起身向日亮和陈鹏告辞下车。陈鹏问,你不是说在郑州下么?兵古说,不想去郑州,我去云南。日亮说你去云南干吗走冤枉路花冤枉钱,从彬州直接去云南不省钱省事?兵古没回答只笑笑便走了。刘金明看着他的背影说,他肯定是想云南的野老婆了。
李文飞这才开始讲话:“金明叔,这种事别乱说,让谭师父老婆知道了不好。”
刘金明眼瞪文飞,骂道“你个臭瘸子也教训我?什么东西?”
李文飞不敢回话,低头看脚,泪盈眼眶。陈大贵和陈鹏路见不平,指着金明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