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人

一、三角钱难倒英雄汉

李日亮被公社拖拉机站开除的第10天,妻子肖冰桃叫他去碾米。李日亮是金银湖公社泉塘大队人,泉塘大队穷,办不起碾米机,只好爬山过坳走四里路去相邻的刘家大队碾。

谷撮好了,李日亮摸摸口袋,空的;拉开抽屉,也没钱。他觉得可笑,自己从未这样穷过。开拖拉机时,身上二、三十块钱随便拿得出。但十天前被公社割了资本主义尾巴。所谓资本主义尾巴指的是农民养鸡、养鸭、种小菜,一句话,凡是开集体工之外的收入统称为资本主义尾巴。他开拖拉机顺便给母亲拖了十根做寿棺的杉筒,也被割了一刀。仅有的30元积聚上交并开除回家,一时又没别的进项,妻子的零花钱给自己买了纸烟,想不到连碾米的钱也没了。

已经是公元1979年,金银湖还没通电,泉塘、柏树、刘家三个大队才只一台柴油碾米机。收三角钱一担,不赊帐。一个大男人,碾米的三角钱都交不起,也太窝囊。但日亮笑着对冰桃说:“不要紧,碾米的刘金明是我老庚,我开拖拉机时,帮过他,三角钱的面子应该会给的”。

“老庚来了碾米!”刘金明向日亮打招呼。他和日亮同年,见面互称老庚,很亲热。

“先喝碗冷开水,歇歇气”。金明递过一碗水。

日亮咕噜咕噜喝下,催:“老庚,快点给我碾,下午还要赶工,春耕的事,你清楚”。

湘南的阳春三月,农事紧迫,田里土里耽误不得。俗话说:“春上挖个眼,秋后有三碗”。刘家、泉塘隔一座山,四里路。日亮怕下午开工迟到。但刘金明叫日亮去开张票来。

“老庚,今天忘了带钱,三角钱,记个帐”。日亮爱面子,把没钱说成忘了带钱。

“老庚,喝茶、吃饭没关系,赊帐的事我作不了主,我是见票碾米,队里靠钱买柴油”。

“你借三角钱给我!过几天还你”。

“我碾米是拿工分,哪来的钱?再说,三角钱,也不是个小数,在生产队做一天才八分钱”。刘金明摊开两手,嘿嘿笑。无可奈何的样子。

李日亮不想低声下气求人,他清楚金明的为人,有次几个人打平伙,他没喝酒,硬是不肯出酒钱。妈的,老子开车时,你人坐出坐进不算,还搭东搭西,我身上的烟也是一包一包的拿去抽。我倒霉了,向你借三角钱还怕我还不起。日亮刹好箩绳,栓上扁担就往外挑。

“怎么怎么?不碾了!”李日亮刚把谷挑到门外,碰上凹鼓岭大队的陈大贵。

“不碾了,没钱!”李日亮气愤愤地说。

“你挑过来,挑进来,我有钱!昨天我捉到两斤黄鳝,卖得6角钱,你看”。陈大贵从身上掏出6角钱向刘金明炫耀着。

陈大贵还只20来岁,读初中时常坐日亮的拖拉机,李日亮很喜欢陈大贵的机灵劲。

刘金明见陈大贵有6角钱,两眼发亮,说我俩打个赌算了,我输了,给你白碾两担米,你输了,6角钱归我。敢么?

“怎么不敢?”大贵无所谓的样子,“怎么赌法?”

“怎么赌法?还问我,你赌惯了,名堂多!”

有关大贵打赌的传闻很多,还在读初中时每次交了米领了票就邀同学打赌。他赌的方式很多:赌单赌双——迎面来了一辆汽车,赌车牌号是单是双;看见远处有一头仔猪——赌公赌母;还有赌大赌小;赌快赌慢……反正名堂多。

“我和你赌上赌下?”大贵说。金明不解,大贵又说:“你看,现在你的碾米机皮带的接口在上面,你把它发动后马上停机,我说:“这接口会在下面”。

金明耍猾,说我也赌在下面;大贵说,那我赌在上面;金明说如果在两头呢,谁输?大贵说,只要不在上面就算我输,这六角钱给你;在上面,你输,你给我和李师傅碾出这两担米。

刘金明认为陈大贵是个十足的傻瓜蛋,四方我占了三方,我赢的机率至少是你的两倍;再说,我赢你的是钱,我输的是队上的柴油。他说:“赌,不准改口,一次为准”。

大贵说:“不一次,我还和你赌几次么?”

日亮劝大贵别赌,搞不好两人都挑谷回家。但大贵喊:“开机”。

柴油机轰隆隆响起来,金明没马上停机,而是等响过分把钟后才关掉油门,两眼盯着皮带的接口,机声渐小转速渐慢,皮带的接口眼看在碾米机传动轮的挡头停下了。金明正伸手向大贵要钱,不料柴油机又“卟”地响了一声,就象人叹了口气,轮子又转了一下,那接口翻了上来——大贵赢了。

李日亮终于没有挑着谷回家,他对大贵自然很感激。

石垅、凹鼓岭、泉塘、柏树四个大队都在金银湖的北面;凹鼓岭居西,泉塘居东,石垄、柏树居中。回家时,两人先是同路。至石垄山的凉亭里歇气后再分手,日亮往东,大贵往西。

日亮放下担子,站在凉亭口撩起衣襟胡乱擦着满脸满身的汗,阴凉的垅风从脚底往上拂,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冷颤捏紧拳头振作了一下,鸡皮疙瘩才渐渐隐去。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金银湖的发祥地——凹鼓岭。

凹鼓岭周围是连绵起伏,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山丘,有的峰丛似塔;有的沟垄蜿转;最惹眼的是层层叠叠的红砂崖点缀着青山绿水,景致煞是喜人;凹鼓岭更是妙不可言,赤壁平顶,洞穴横生。但日亮陡然想起凹鼓岭上的先辈们曾是那样的辉煌,而今自己连碾米的三角钱都拿不出,触景生情,反而极为伤感,恨恨连声:“他娘,老子从没这样窝囊过,三角钱,三角钱都拿不出。等我赚了钱,首先给村里买部碾米机,免费为大家服务”。

陈大贵说:“你哪有那么多的钱,柴油机连碾米机总共要千把几百块呢!”

“不是这个卵政策卡得死,几百块钱,一天一夜就够了”。

“日亮叔,你晓得印票子?”

“印票子不会,我晓得炼金炼银,就是淘沙”。

“哦!不是说嗡俺金银湖以前有很多淘沙佬?”

“你爷爷和我爸爸名气大得很呢!你爸也很行。在海外的金银湖人有很多淘沙冶炼大老板”。日亮说完看着大贵说:“可是在金银湖住的淘沙佬是尼姑的屁股没崽生”。

“唉,我们这里名字好听,叫金银湖,”日亮又指着山下碧波荡漾的金银湖说,“可如今种瓜种豆,养鸡养鸭都不准,还会准你炼金炼银么。共产党呀共产党,我们热爱你,的确热爱你;但我穷得碾担米的三角钱都拿不出,你晓得么?至少让我们吃饱饭,才有力气爱你啊!”

陈大贵被日亮的话吓怕了:“日亮叔,你赶快别说了,让别人听见,不得了”。

“我不怕,我已经是茅坑里的石头了,让他们抓也抓了,斗也斗了,挂牌子垌也游了,尾巴也割了,还能把我怎样?照说,共产党里的大坏蛋,大奸臣也抓出了,政策也该变了。老百姓怎么还过这种日子呢?”

大贵以为日亮神经不对头,听着听着害怕起来:“日亮叔,走吧,下午快开工了”。

日亮缓缓站起,还不解恨,骂了句粗鲁的话,双手把刚坐过的那块大石头掀竖起来,然后用力一推,那石头轰隆隆滚下山去。掉进金银湖发出沉闷地一声“咚!”湖面上立即溅起一堆白生生的水花。

金银湖不大,方圆三里水面的样子。当然,也不算小了。据传,这里原叫鸟屎塘,是口方圆三百来米的山塘,塘水随雨而涨遇旱即枯。地里的庄稼大都有种无收,这里的人因贫穷远走南洋淘沙谋生。到了清末某年,那些远在香港、澳门、新加坡赚了大钱的淘沙佬相约回乡祭祖举行盛大庆典时,鞭炮鸟铳齐鸣,足足震响了三炷香久。陡然,塘里水奔泉涌,浑浊的塘水变得碧波荡漾,渐渐漫至塘埂溢出塘口。主持祭祖的淘沙佬头子受神灵暗示将鸟屎塘更名为金银湖。凹鼓岭一带群山环绕,连绵起伏,唯南面空缺;山谷地势北低南高属典型的南箕北斗形。待水面逐渐浸漫这方圆五里左右开阔山地后,荡荡湖水潇潇南下,逐成一条宽约40米的河道,取名金银河。近百年来,本地人、外来客都沿湖沿河择地建房繁衍生息。如今,金银湖公社十五个大队近四万人口,仅沿湖四周就有泉塘、凹鼓岭、陈塘三个大队;从湖口往下两岸五里内又依次有石垅、柏树、刘家、木子坪、松树坪五个大队。这八个大队总人口将近3万。碧波荡漾的金银湖,迂回曲折水流清澈的金银河;连通两岸的石拱桥和凋密的村庄;祥和的炊烟与蓝天中流动的白云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成为湘南一大景观。

但李日亮没有这种美感,反因自己的窝囊倍觉心痛而掀石投湖借以发泄,湖里传来“咚”的一声,心里才稍微舒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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