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湾的娘儿们

第十一章 3

桃花湾已经站起来了,人们已有了生活的目标,虽然少不了还有曲折,但它决不会再倒退回去。方达明这些人不管怎么不好,也不会逆潮流而动,把眼前的一切全盘否定。看他的样子,他是会雨后送伞的,雨后送伞也不坏。此时此刻,梁厚民想的是自己。他不是领导了,桃花湾跟他已没有任何关系。他不会开机器,也不会做家具。他的作用已经完了,继续呆在这儿只会碍手碍脚,除此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该走了,去他该去的地方。这一走,还会再来吗?怕未必。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止不住升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太阳刚落,天还早。他迈开步子,追寻着当初走过的足迹,要再看看那些地方,想想发生过的一切事情。

当他第一次来桃花湾的时候,何曾想过要住半年之久?何曾想过这儿会办个工厂?更没想过要死人,要坐牢,要丢官。谁承望,幸与不幸同时在这块土地上发生,成功和失败同时体现出来。是该喜,还是该悲?这喜和悲交织在一起的滋味儿,竟是这么苦涩。他站在山头,打量着木头滚下河的地方,打量着那个被野葡萄掩蔽着的山洞。桂花的笑声,女人们的呐喊声,春桃的哭声,都历历在耳。这里,以后还会演出什么故事来?但愿笑声多于哭声。青山不老水长流,不管有多少凄风苦雨,人的奋进是不会终止的。

他慢慢往回走,从一块茂密的树林中钻出来,猛发现一对男女肩靠着肩地坐在草地上。待要往后退时,他们已经发现了他,迅速分开了。他只好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多喜和玉枝。那一对儿站起来,望着他羞怯地笑着。他感到高兴,因为他看出他们是在真诚地相爱。

“你们怎么没有参加会?”他问。

“我们不是桃花湾人。”多喜嗡声嗡气地。

梁厚民笑了笑:“你们应该是桃花湾人。这里的一切都有你们一份儿。”

“不是我们不愿参加,”马玉枝解释说,“是方书记说的,只让桃花湾人参加。他说我们是客人,不用参加。”

梁厚民心头一沉,“你们不知道开什么会?”

“好象是选举。”

“选举?”

“选厂长。”

梁厚民呆了。好个方达明,既要摘桃子,又要否定种桃人,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多喜说:“梁书记,跟你实说吧。他那一套可以哄桃花湾的婆娘们,可哄不着我。帮助春桃,我是依了朋友,在这儿卖傻力。如果他选出个别人,对不起,我没卖给姓方的,让他们来干,这次好歹是要走的。”

“那么你呢?”他问马玉枝。

马玉枝吞吞吐吐:“如果春桃垮了,您也走了,我又没教育局的承认,只好跟他……”

“不能走,我恳求你们。尤其在这个时候!”梁厚民感觉到到问题严重,撇下他们,大踏步走回村去。跟方达明正面交锋,已经势所难免。

一进屋场,迎面碰见了郑记者。郑记者兴致很高,正到处找梁厚民。

“小梁,我们俩谈谈,好吗?”

“没什么好谈的!”他粗暴地挥挥手,从他面前冲冲而过。此人是李光年派来的,决不可能为他说好话。

走进大堂屋,会已散了,春桃坐在他的铺上发愣。她眉头紧皱,眼里闪着灼人的光。

“春桃,他怎么说?”

“他要选举,选村长,兼厂长。”

“如何选法?”

春桃冷笑了一下:“他提了几个条件,叫大家酝酿。一、拥护三中全会精神;二、作风正派;三、年轻;四、有一定化;五、身体好……”说着,她忽然抹起眼泪来。

他沉吟一下,笑着说:“不要紧,人们会选你的。这些条件……”

“我作风不好,身体不好,不能团结人。”

“谁说的?”

“有人在会上问,跟人贩子跑的算不算作风好?他回答说:‘在家考虑吧。’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清楚吗?他甩开外面来的人,依靠王百通这一伙。他们要选杨社会。他还说,一万五千块怎么花了,还得查帐。我倒并不是要当什么村长,只是这太气人。另外,江苏师傅和环旦儿他们都要走。”

天色暗了,春桃不管是否会被人看见,坦然站到他的面前,紧靠着他抹眼泪。梁厚民想想,对付方达明这一套其实并不难。但他不好说出来。他在这儿不可能呆很久了,如果她自己还不能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缺乏应变能力,纵然帮她度过了这一关,那么以后呢?他心里沉甸甸的。

“小梁哥,”她拉起他的手,紧靠在自己胸前,“你不要为我担心。我有我的打算。”

“什么打算?说说。”

“方达明无非要把我搞臭,把你的成绩抹光,让我该一身帐,好让我去求他。我有办法让他白费苦心!”

“对,你应该有对付恶人的力量!”

朦胧中,从大门进来一个人,他们打住了话。梁厚民认出那身影是方达明。他们这时候才意识到天早黑了,一男一女在黑暗中有些不是事。春桃急忙要找个地方藏身,他将她扯住了。此时一走更说不清。

“小梁!”方达明叫着,走到天井边停下来。

春桃要捂住梁厚民的嘴巴,梁厚民拦开她的手,答道:“在这儿,进来吧。”

方达明进来了:“还有谁?”

“我!”春桃回答。

“怎么不扯灯?”

“对不起,这儿没电灯。”

“煤油灯也没有吗?”

“有。怕蚊子,没点。我这就点。”

梁厚民点燃油灯,只见方达明的脸拉得好长,气色也极不好。

“黑灯瞎火,你们也不顾影响!”

“什么意思?”梁厚民直视对方。

“你自己清楚!”

春桃冷笑一声:“方书记,别把人尽往坏处想,你以为男女在一起就会跟你一样?”

方达明的脸一下子胀紫了:“你说什么?”

“你也自己清楚。是不是要我叫你爸爸?”

方达明象中了雷击,身上在微微发抖,那张脸也变成了灰白。梁厚民也大吃一惊。他没料到春桃会给老方如此致命的一击。他慌了,走过去拉老方。

“老方,坐吧!”

但方达明并不象梁厚民想象的那么严重。他虽然头有些晕。精神却没有崩溃。他挡开梁厚民的手,冷笑道:“我不会吓滚的。我来通知你,明天去县里报到。桃花湾的事有桃花湾的群众自己解决。”

梁厚民也笑了笑,不再开口。因为他已经看出春桃足以和此人对抗,不用他多话了。

“他是我的客人,”果然春桃接上了,“我愿留他住多久就住多久。”她变得傲慢了。

方达明只得软下来:“春桃同志,群众要选举,这也是正当的嘛!我说的那几条标准也不是我创造发明的,提出来大家讨论有什么不应该?其中‘作风正派’也不是针对你,作风应不应该正派呢?”

“嘿嘿!”春桃鄙视地一笑。

“有意见可以提,你笑什么?”

“作风正派是作风不正派的人提出来的,不然的话,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不正派的东西?‘群众要选举’,说得多好听!”

“依你说怎么办?”

春桃眉毛一竖,怒视着他:“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桂花会死吗?双喜会坐牢吗?小梁丢了职,难道不是你嫉贤妒能造成的?你的作风正派吗?几十年前你在桃花湾又干了些什么?你知我知,还有许多女人知!你的作风正派吗?别在这里充君子!凭你这德性当得区委书记,我当个小小的村长绰绰有余!桃花湾现在你压不了啦!如果逼人太甚,我告你!”

一串连珠炮,打得方达明狼狈不堪。他凭感觉知道来了许多人,斜眼一望,果然见人们站在门口静听。他勉强一笑,对那位江苏青年说:“你们去休息吧,我们说桃花湾的事。”

但春桃不给他面子:“何朋,过来认识一下。何朋是我未婚夫,也是桃花湾人。”

方达明一败涂地,他强作镇静,莫名其妙地问梁厚民:“你是什么看法?”

梁厚民注视他几秒钟,厌恶地说:“我担心你要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