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下)
周离站在二十三楼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很美的晚霞。
但是她已经忙到没有时间去慢慢欣赏了。作为公司的创意总监,最近好几个广告案子压着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上司已经发火,说要是再敲定不下去,她们组里必须裁员。透过小小办公室的玻璃门,她看见组员们埋头苦干的场景。
成年人的职场世界,KPI 悬在头顶,就像是一把利剑。并且只要工作,人就会死的早。
周离叹了口气,又坐回电脑前,心里唯一值得宽慰的,大概就是晚上和我们约了火锅。今天不同往日,周离的组员都走了之后她又独自加班了一个小时。她准备下班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的写字楼里仍然灯火通明,在心里可怜了两句别人又反过来吐槽了两句,都是打工人,谁的命不是命啊,但是当下,她更心疼自己的命。
刚走出公司,就看见楼道尽头的窗外骤然亮了起来,像是闪电,然后雷声响了起来,接着阵雨大作。
乘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周离开车出了地库,雨刷开启,车窗的前玻璃上,雨刷器在刷着融化在雨水里的霓虹,大概是晚高峰已经过去,此时的路上已经不算太堵,行车十几分钟后,周离把车停好,然后撑着雨伞下了车,走到曹正非火锅馆的门口她收了伞,一只手已经搭在门帘上了,此时电话却响了起来,她拿出手机的时候心里在祈祷千万不要是上司打来的,嘴上骂骂咧咧地看了眼手机,才发现,相比于老板的电话,这个电话她更不想接到。
前两天刚交的钱,账户应该还有钱啊。这样想着,周离接听了那通来自精神病院的电话。
电话挂断的时候她还算冷静,然后她推开帘子进来,走到我们面前,那也许是她这些日子走过最难的一小段路了,又或许她也在庆幸吗,庆幸路的尽头是我们,而不是孤立无援。
手术室外面,江渡抱紧周离,但是无法抱紧的,是眼泪和悲伤。手术室灯灭,里面的人走出来,宣告了死亡。
悲伤席卷了医院的走廊,眼泪浸润悲伤,周离哭到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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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警察调取的监控视频里,周离妈妈趁着护士发药喂药的时候发了疯似的从房间闯了出去,像是积攒了很多力量,她终于找到一扇连接天空的窗子,她回头一笑,挣脱了拉着她的人,从窗子一跃而下。
次日我们在青江殡仪馆里参加了周离妈妈的告别式,这是我第最近第二次来殡仪馆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好像麻木掉了,死亡看起来那么可惧和遥远,看起来却又那么稀松平常。江渡的爸妈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江渡的视线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周离一直搀扶着她。我和吴斐还有秦大朗,沉默地陪伴在侧。
期间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在洗手池那里有个女生喊了我一声。
我扭过头,看着喊我的那个人,我诧异地问她:“你认识我?”
“我,凌春,风铃你忘了吗?”她说。
我忽然想了起来,拍了拍脑袋:“哦,低血糖,我还给你煮了碗面。”
“是我。”她笑。
“不好意思啊,一面之缘一时没想起来。”
“没事儿。”凌春说,“刚刚我在常青厅就看见你了,我当时在给死者入殓,戴着口罩。”
“原来是你。”我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殡仪馆工作的来着——刚刚谢谢你了。”
说着我伸出手。
“握手就算了哈。”她说。“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死者是你们什么人吗?。”
“我朋友的妈妈。”
“节哀。”她刚说完手机就响了,“我还有工作,先走了哈。”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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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周离带着她妈妈的骨灰回了老家,那是和青江相邻的一座小城,小区很破落,接白事的队伍在小区里搭起了白色的棚子,做饭的人在棚下砌了临时的灶,流水席就这样撑了起来。忙前忙后的是周离家的一些还算能说得上话的亲戚。原本我以为周离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她那个下三滥的爹,早已经断了她回故乡的路。
但是那时她抱着她妈妈的骨灰,说:“妈,我们回家。”
后来我们才知道,周离妈妈说死后要落叶归根,骨灰不用墓地,在家里供着就好。
为了方便照应,我和吴斐住在距离周离家小区很近的宾馆里,这天是葬礼的最后一天,九点钟白事队伍就会过来拆台。我们退了宾馆往周离家出发,准备结束接她一起回青江。还没到她家楼下,我们就听见了剧烈的争吵声。
原来,在葬礼即将结束的这天早上,周离的父亲回来了。
江渡抱着周离,周离冲他那畜生爹喊着:“我妈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你,都是你逼的,不然她不会死!!!”
“看你这话说的!我就问问医院赔钱没有,有你给我点儿。”周离那畜生爹这样平静地说着。
听了这话,周离再次失了控,她不知何时手里握着一把刀,银亮色的尖端指着她那畜生爹,再一次用接近嘶吼的声音喊道:“那你也去死!凭什么你还好好地活着!去死啊!!!”
场面一度混乱,发疯的人不顾后果,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尖刀刺向周离的畜生爹,江渡在刹那之间挡了过去,于是刀就刺在他的肩膀,夏天人穿的单薄,很快江渡的白色 T 恤就洇了一大片血红。周离傻了眼,刀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惊住了。
“江渡。”周离的声音颤抖。
我见状赶紧找来一条白绫给江渡压迫止血,然后我扶着他坐着吴斐开的车去了最近医院的急诊。医生和护士在给江渡处理伤口进行包扎,好在伤的不深,也没有伤到神经。我看着医疗垃圾桶里那被染红了的白绫,那也许是是仇恨需要付出的代价,仔细想想,这世界还真不公平。吴斐在一旁不停地安抚着周离说没事没事,周离只是哭。
医生给江渡包扎好之后,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那样,我们从急诊离开。
去找车子的路上,江渡不停地安慰周离:“我没事儿,就一点小伤,不要紧的,别哭了好不好。”
“你非要上前挡一下干什么?”周离问他。
“因为我不想那人再纠缠你。”江渡说,说着他看了眼自己光着的上身,不禁用健侧的那只胳膊挡了挡。“我好羞耻。”
因为他的白色 T 恤医生给他包扎时也被脱了扔进了医疗垃圾桶。
“回头我拿件我的 T 恤给你套上。”这时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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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周离的家里,我们等她收拾东西,楼下包办白事的队伍已经开始拆台,很快周离从房间里推着一个行李箱出来,周离的父亲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周离和这次忙前忙后的一个亲戚寒暄两句,然后看向了她妈妈的骨灰和遗像,她对她父亲说:“从今以后你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我妈的骨灰和遗像按照她生前的意愿就安放在这里,我要你时时刻刻都明白、都清楚我妈是怎么死的。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敢去青江打扰我的生活,我真的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周离的父亲欲言又止,她家的亲戚隔在他俩中间,看样子是怕再发生什么冲突。
仇恨是什么样子呢?是早就断掉的血缘?是刀尖的银亮色?还是被血洇红的那段白绫?又或者说,是那说出口的几句恶语相向?它的样子太过抽象,但是容纳它的容器,却是怀着恨意的人。它是一件特别不公平的事情,往往怀揣着它的人就只是一方而已。一条路,故乡和他乡,对于周离来说,是仇恨让这条路轻易坍塌。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回青江的路,不知道为什么,车里的气氛让我有一种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我说的如释重负,无关逝者和葬礼。
车子在高速上疾驰,路上途经服务站,我换过了吴斐的位置开起了车。
周离忽然开口:“斐姐,周游,这几天辛苦你们了,估计也没吃好也没睡好,回青江休整休整晚上我请你们吃饭,把大朗哥也叫上。”
坐在副驾驶的吴斐扭头看着周离:“宝贝我们在家吃吧。”然后她转头看向我:“去你家?”
“行啊。”我说。
“吃寿喜锅怎么样?江渡现在也吃不了辣的。”吴斐提议说。“可以的话我让你们姐夫看着时间买了食材带过来了。”
“行。”我们回应她。
到青江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钟了,我们就那样风尘仆仆聚在了我家,没过一会儿,秦大朗就一只手提着食材一只手牵着秦小朗过来了,秦小朗进来之后放下背后的猫包,然后把狗蛋儿放出来了。做完这些他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周离旁边,他拉着周离的手,放了一颗糖果在周离手上,他说:“干妈,吃糖。”
周离接过,笑着笑着就哭了。
“小朗,干爸也想吃糖。”江渡逗他说。
“我给你找找,干爸你等等我哦。”说着他弯腰在他的背带裤的口袋里找啊找啊找。
“找到啦!”他举起一颗糖果,眼睛又黑又亮:“给你,干爸。”
“那舅舅呢?”我问他。
“舅舅回头去我家吧,我把糖果都给你,舅舅不要吃醋哦。”他伸出他的手拍拍我。
我笑了。
后来我们围坐在餐桌旁,锅里咕噜咕噜煮着,筷子起落。空调里呼呼地吹着冷风,窗外是夏日雨后的晴朗,热风吹过,阳台外梧桐树的叶子闪着光摇啊摇的。我扭头看了一眼,确认狗蛋儿也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内,它窝在沙发上,也享受这属于它的午后。
有那么一瞬间,我冒出一个想法:要是没有遇见他们,我现在会在哪儿?
傍晚时我看天,忽然想起余秀华的那句诗:
黄昏在拉长——
我喜欢这温柔的时辰。
后来,我也如愿死在了这样的时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