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乡症候群

第30章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下)

清明节假期最后一天,吴斐约了我和周离去她乡下外婆家。

就我们三个。

她看起来心情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坐在车子后座,然后发现旁边有个玻璃保鲜盒,里面装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于是我就随口问了句:“斐姐,这保险盒里装的什么啊?”

“凉拌蕨菜,带给我外婆的,她爱吃这个。”吴斐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然后启动了车子。

我和坐在副驾驶的周离交换了个眼神,不知道我这个问题该问不该问。

半个小时后,车子驶离市区,那是一条宽阔的从郊外延伸出来的柏油马路,两边的行道树是已经青翠欲滴的梧桐,沿途中车辆很少,偶尔能遇见来往的城乡公交。

吴斐的外婆在青江下属的一个叫岭南的县里,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到达了吴斐外婆家里。

外婆家在村子里边,车子开不过去,于是我们只好把车停在宽阔的马路边下车走过去。我们随着吴斐走着,最后通过小河边的一条小路,无非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平房说:“前面就是了。”

外婆早早地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然后我发现周离不是第一次来,因为我听见她热络地同外婆打招呼:“外婆!我又来啦。”

“小离来啦。”外婆回应她。

吴斐这时凑到我耳边说:“我外婆见周离比见我还亲。”

而后不久,外婆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笑笑,说:“外婆好。”

“你就是周游吧,老听小斐提起你。”外婆笑着说。

我笑着回答说是。

“快进屋快进屋。”外婆招呼着我们说。

我和周离拎着带给外婆的水果和别的什么东西走在前面,外婆和吴斐走在我们身后。然后我听见外婆小声和吴斐说:“怎么样,我表现的还不错吧?”

“非常好。”吴斐对着外婆竖起大拇指。

我假装蒙在鼓里,不去打扰这场心照不宣。

午饭外婆准备烧菜,因为是在乡下,所以还保留着那种砖砌的锅灶,小的时候在南山,我很爱钻到厨房帮奶奶烧火,冬天尤其喜欢,因为小小的我总藏着私心,有时候会偷偷朝锅洞里扔一个红薯或者土豆。我自认为还算有经验,于是自告奋勇地帮外婆烧火,外婆摆手拒绝说哪能让来的客人干活,我反驳外婆说我们不是客人是晚辈。外婆被我这张抹了蜜似的鹰逃小嘴整的哭笑不得,最后只好让我帮她烧火。

烧火的诀窍其实很简单,你只要明白过渡的道理,点火要用很好点燃的柴禾,比如小麦桔梗或者玉米杆上的叶子,烧了一会儿之后慢慢添加一些比较难烧的柴,比如干枯的树枝、木头、还有玉米脱粒后的棒槌。

大概是因为外婆的厨房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所以通风一直很好。

外婆做菜的样子很利落,看得出来她是家里的大厨。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开饭,地锅烧出来的米饭喷香,配着外婆烧的菜,我毫不客气地吃了三大碗。外婆的家里还是那种光滑的水泥地面,餐桌也是以前那个年代找木工做的,桌子的角落还有说不上名字的雕花,我们坐着的,也是那种长条木凳。外婆的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地都很干净,大概是因为房屋建在阶梯之上的原因,堂屋背后还有一个小门,吃饭的时候外婆打开它,穿堂风经过,这让我们觉得很舒服。透过堂屋后的小门,我们看见外面的绿色,外婆说那是她的菜园子,里面什么菜都有,一年到头她都没有买过蔬菜,说到这儿的时候,外婆可骄傲了。

饭吃到尾声,外婆从厨房拿来铲掉的米锅巴,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她分给我们三个,吃完饭我们仨就那样拿着锅巴离开了餐桌,因为外婆怎么也不让我们刷碗。

从后门的几级石阶下去,撞个满怀的是满眼的绿色,菜园的旁边是一棵长得还算茁壮的桃树,看样子花刚刚落完,已经结了不少的毛桃小子。我们站在那棵桃树不远处讨论着关于这棵桃树的话题,大概是好多年前,这是吴斐外公埋下的桃核,谁也没想到会长成如今这样。如果没记错的话,秦小朗的宠物鸟啾啾死后就埋在这棵桃树下。外公现在七十多了,身体还十分硬朗,老爱在附近的一家养老院和别的老头儿下棋,常常午饭都不回来吃了,比如今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婆出现在我们身后,她倚靠在小门旁,笑意盈盈地说:“等六月你们再来,桃子就能吃了。”

外婆让我们六月一定再来,我们说好。

我们吃完手里的锅巴,开始四处晃悠,大自然疗愈的力量是很强大的,感觉整个身体变成了什么容器一样,盛满了春风和新鲜的空气。我们走到小河边的时候,对面有两三个男人扎着小板凳坐在那儿钓鱼,周离不知道抽什么疯,朝着河对岸突然大声喊道:“钓到鱼了吗?!!!”

对面的大哥似乎也很热情:“钓到了,要不要来两条回家烧着吃。”

“不用了,谢谢!”周离也回应他们。

“你什么时候这么社牛?”吴斐开口说。“门道多的不得了。”

周离只是笑了笑。

“这里民风还挺淳朴的,环境也不错,空气也好。”我说。

她们没人回应我,然后我们沿着小河边的马路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个大妈掰头的声音:

——我日你娘,我日你娘,你玛丽隔壁……

——靠嫩娘,靠嫩娘,你个孬*养的……

——退、退、退。

——……

我躲在她们身后,默默开口:“刚刚的话当我没说。”

她们嘲笑我。

就那样在田间乡野里不知道走到了什么时候,又回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已经准备了水果放在院子里的桌子上,见我们回来,外婆招呼着我们赶紧坐下来吃水果。院子里有风吹过,铁栅栏外是长得很茂盛的杉树,风过树梢,叽叽喳喳的麻雀们 ,头顶上是高高举着的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天是因为太蓝了而显得高,还是因为太高了而显得蓝。外婆在院子的角落养了好些栀子花,开得很好,碧绿丛中点缀着一簇一簇的白,因为闻到了栀子花的味道,我不禁夸了两句外婆花养得好。

我们和外婆聊着一些七七八八的话题,聊秦小朗,聊秦大朗,聊些有的没的。

外婆后来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吴斐:“你和大朗,怎么打算的?”

“过几天扯个证,我爸走还没三年,就不办了。”吴斐说。

外婆说:“现在不兴讲这个了,哪怕就是把亲近的人叫在一起吃个饭也行啊。”

吴斐似乎对外婆的发言感到惊讶:“你和我妈,怎么都突然变得这么不循规蹈矩?”

“抖音上都这么说。”外婆笑着回答。“他们也会为你高兴的。”

吴斐听了打趣道:“早知道当初就不给你换智能手机了,天天刷抖音,小心眼睛啊。”

“你姥姥我,眼神好着呢。”外婆傲娇道。

我们又聊了些话题,在外婆菜园里各自讨了些蔬菜,午后三点钟的时候决定启程回青江。从外婆家出发,我们沿着小河边的路朝着更宽阔的大马路边的车走去。还没走多久,就听见外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们驻足回首,看见外婆一路小跑着过来。

“周游啊。”外婆喊我的名字。

她跑到我面前,把手里折下来的栀子花递给我:“这个回去找个有水的瓶子插起来,能香好些天呢。”

我有些受宠若惊,一边接下,一边说着谢谢的话。

外婆握住我的手,对我说:“等六月桃子长好了,来吃哈。”

我笑着回应外婆:“好,我一定来。”

而后外婆一直送我们到达车子那里,吴斐启动车子,外婆目送着我们离开。

“外婆很喜欢你,不仅仅是因为你像吴扬,每次和她视频说起你,她都总夸你。”吴斐开口说。

“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保鲜盒上,我说:“糟了,凉拌蕨菜忘记拿下去给外婆了。”

此时车子已经开出好长一段距离,岭南县的公路指示牌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吴斐开口说:“算了不回去了,我们带回去今天晚上吃吧,晚上去周离或者你那儿吧。”

“行。”我说。

于是就那样晚上大家又聚在了我家,煮起了久违的火锅。因为太过想念嫩滑猪肝涮火锅的味道,吴斐叫秦大朗来之前去曹正非火锅馆连着其它东西打包了一些。

凉拌蕨菜从冰箱拿出来的时候冰冰凉凉的,很适合解辣来吃。

可能因为味道确实很好,后来江渡指着凉拌蕨菜忍不住问了句:“周游这是你做的吗?怪好吃的。这是什么菜?哪里买的?”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吴斐就先说了:“蕨菜,那天那人送的,我妈不愿意扔。”

江渡有些不好意思,小声怯儒地开口:“我是不是不该问啊?”

“没啥啊。”吴斐说。“其实我也爱吃蕨菜,以前还住在农村的时候,一到春天我就喜欢跟着我三叔去山上采蕨菜,他教我怎么辨别蕨菜是老是嫩,从什么位置上折断比较好。有时候我半天采不了多少,他要是发现大片的蕨菜他就会喊我去采,小时候家族里好像也就和三叔一家最亲了。我爸和我三叔在一块搞船舶运输,早在出事之前,那时候他就把检修救生圈的工作移交给了别人,走的也是正规程序。但是偏偏,交给了那么不靠谱的一个人啊。那个人也没能幸免于难,我不知道该怪谁了,就这样做了件这么荒谬的事儿啊。那时候我爸和吴扬的葬礼也是三叔一家跑前跑后的,殡仪馆、骨灰盒、出殡的队伍、白事的流水席,但是不知道,我就是感谢不起来,我那时还在葬礼上闹了一场,后来我知道真相,我发现我已经不能再好好和他说话了,打心底里,我还是怪他,怪他把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了一个那么不靠谱的人。”

秦大朗抚了抚吴斐的肩膀,轻声和她说:“好了不说了,吃饭吧嗯?”

吴斐眼睛里挂着泪珠,她笑着看了眼秦大朗,说:“你确定还要娶我吗?这样的我。”

“当然。”秦大朗不假思索。

我们仨趁势起哄,试图让氛围变得欢快起来。

江渡说:“斐姐,到时候婚礼可要把捧花给我们周离哦,我要娶她的。”

是的,他们决定办婚礼了。

吴斐笑了,说:“办不办还说不定呢。”

“谁说要嫁给你了。”周离拍了拍江渡的背。

窗外,从古至今明亮着的月,挂在那棵梧桐树的树梢上。

晚上十点钟,朋友们散去各自归家。我看了眼放在玄关的栀子花,打算把叶子擦干净养在什么容器里。这让我想起搬家的时候有一个从前在古旧市场淘的一个墨绿色的宽口瓷瓶,于是我去放杂物的房间里把它从搬家纸箱里翻了出来,擦拭干净。

我拿厨房剪费劲地修剪了一下花枝,往瓷瓶里接了些水,然后把栀子花放了进去,从厨房洗手台抱着瓷瓶准备离开的时候,口袋里的电话响了。于是我一直胳膊抱着栀子花,一只手接通电话。

是阿途。

“喂,阿途,怎么了?”我问他。

“喂,阿游啊,荣奶奶前几天和我奶奶他们一起去采了好些槐花,她都收拾干净了说要托我给你寄过去呢,但是我过两天要去青江的快递分公司业务学习,想着快递也要两天,不如我直接带过去给你了。正好我们还能一块吃个饭。”

“行啊,那太好不过了,我请你吃饭。”我一边说着一边缓慢踱步。

“那我可得好好宰你一顿。”阿途在电话那边笑着说。

“尽管宰。”我说。

“还有就是——”

“什么?”

“王……桦森来找过我。”

王桦森,这个于我而言死掉的名字,如今又被提起了啊。

我一愣,腿磕到桌子腿,疼痛在那一瞬间传遍全身,反应的片刻脚又被椅子绊住,就那样我应声倒地。

墨绿色瓷瓶摔在地板上,地板被砸出小小的凹陷,与此同时,瓷瓶粉身碎骨,碎片四溅。我就那样躺在地板上,栀子花散落在我身旁,身下的衣服已经被流过来的水洇湿,空气里是浓郁的栀子花香,我就那样盯着天花板,那儿——什么时候结了一张小小的蜘蛛网呢?

溅落的碎片有一些落在我的脸上,与锋利的碎瓷相比,人类的皮肤终究还是脆弱的,于是片刻之后,我感受到鲜血流了出来,还很温热。

栀子花在一地的残败里凋零了一些花瓣和叶子,忽然不再鲜活,也那样残败地盛开。

我依旧那样盯着天花板,盯着那张蜘蛛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突然想起《夏洛的网》这个令我悲伤的故事。

耳边传来电话里阿途的询问,他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

然后,我听见他说——

“王桦森写了封信,让我转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