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疏贱难容风波行(1)
皇帝出行,动辄大队人马跟随,轮到张留侯家的车队上路时,这支浩浩荡荡的车马牛骡队伍,已经由洛阳城绵延至了北邙山。
张良一家所乘的辎车越过了他们,看着坐在车轼板上的张良,灵芝心里很难过。这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因为她被刘邦看中,如果不是她得罪了吕翠儿,引起她那么大的醋意,她特不可能占据他的座驾,还把他也扯进了这样的困境里?
“姑娘别担心,隶臣们在轼板上加了托板和软垫,大人不会有事的。”看出她很不安,张虚谷安慰她。
灵芝叹道:“是我害他们夫妻成了这样。”
“姑娘这可错了,大人与夫人自从陛下分封群臣后就这样了。”
“分封群臣?那不是刘邦建汉之初的事吗?”灵芝信口道。
张虚谷执缰的手猛地一抖,低声说:“姑娘,可不敢冒犯陛下哦!”
“是我失言了。”灵芝涨红了脸,暗骂自己又忘了张良的告诫。
张虚谷并不知道她来自未来,见她诚惶诚恐,只当她是个出身低微的无知少女,也就不再多说。
沉默片刻后,灵芝想起一个早想问的问题,便问:“张大哥,为何你称子房’大人’呢?”据她所知,这个称谓应该是明清时才有的。
张虚谷自豪地说:“这也是问题吗?大人即君者、长辈、主人。在咱韩相府,男主人年满十八皆行大人礼,这是府中的规矩。”
“原来如此。”灵芝明白了,“孔夫子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子房德才兼备,的确有大人之风。”
看来这姑娘并非无知,只是深居简出而已。张虚谷咧嘴笑道:“姑娘说得对,大人贤德仁爱,智慧过人,不光是隶臣们的好主人,也是陛下的好谋士!”
灵芝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忙问:“你给我说说你好主人的故事,好不好?”
“好啊,”张虚谷爽快答应,“想知道大人的故事,跟着我就对了。”
“那张大哥快说吧!”灵芝兴致勃勃地要求,非常渴望了解张良在这一世的生活和感情,而张虚谷也没有让她失望。
子房说对了,跟着张虚谷的确不会寂寞。他是个话匣子,不仅了解子房,敬重子房,而且是个很能干的车把式,从上路开始,除了车辆交汇、拐弯让道和与人打招呼外,他一边娴熟地赶着车,一边跟她说张良的故事,几乎没听过口。
车队进入山区后,各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双驾马车和骑马的速度快,走在了最前头,其次是单马小车,最后才是迟缓的牛车和部分步行的奴役。
辎车早已不见了踪影,灵芝专注地听张虚谷说话,根本没在意车外。
一路上,马儿稳稳地走着,驾车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乘车人痴痴迷迷地听着,然而,尽管痴迷忘我,灵芝却很聪明伶俐,一路上估计他渴了,忙将装水的皮囊递去;猜到他饿了,立即把随身带的干粮奉上,就连中途饮马喂料时,她也没忘一边帮忙一边提问。
有了他们这样的组合,单调乏味的旅行变得趣味无穷起来。
到傍晚时分,灵芝已将张良这一世的前半生问了个七八成熟。
博浪沙刺杀秦始皇、圯上受书、鸿门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下邑之谋、兵围垓下、建都关中……
这些故事她大都听说过,但亲耳
听当事人说,不仅知道了更多后世遗漏的细节,而且还多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触。张虚谷生动的讲述,让她把过去的听闻具体化了,也更了解了这一世身为君王谋臣的子房。
“前面就是桃源谷,咱今夜就在那而歇脚。”张虚谷指着前面说。
她抬头看了看,暮霭沉沉中,只看到一些房舍依山伴水地掩映在树林中。
车子进入小镇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看着暮色中寂静的小镇,想到已经在那里的张良,她心头的疑问又起,追着问:“张大哥,子房聪明有谋,俊杰超群,为何偏偏看上吕翠儿那样的女人呢?”
跟她说了一整天,张虚谷已知她冰雪聪明,因此简单地回道:“大人的婚事是皇后保媒,陛下主婚,不是大人自个儿选的。”
灵芝的确一点就透,却立刻皱起了眉头,嘟囔道:“难道子房竟是为了让皇后、皇帝高兴而娶吕翠儿?”
知她想岔了,张虚谷忙解释:“翠儿夫人虽然刁蛮任性,但开始时也还能吃苦耐劳,五年前大人拒封三万户侯,夫人才变了,后来又赌气带小主人去了留县,这几年就这么来来去去,吵吵闹闹的。”
“都是为了荣华富贵,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灵芝厌恶地说。
张虚谷没做任何评论,将马车赶入右侧林中小道。
一座大宅出现在前方,张良在门前独自徘徊,看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乍然看到熟悉的身影,整日没见他的灵芝兴奋地忘了因吕翠儿而引起的不快。
“子房!”车还没停稳,她便跳了下来,差点儿摔倒。
张子房一个大步过来将她搀住,责怪道:“怎么这般冒失?”
“我急着想见你嘛。”她抓着他的双臂,满脸笑容地说,“你真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他不解地问。暮色中,她的美丽依然像在阳光下一样耀眼,而她充满爱慕的目光和紧握着他的双手,给了他异样的感觉。
“我要张大哥给我讲你的故事,他说了好多,我真钦佩你……”
“不要听他乱说。”
张子房轻轻挣脱她的手,看了看已经将马车引到路边大树下的张虚谷,转而吩咐道:“路上累了,姑娘先进屋吧。”
好冷淡的问候!灵芝呆站着,火热的心像被浇了一盆凉水,黯然提醒自己:他来迎接她,不是因为情,而是出于礼貌。这一世,他不属于她!
“好吧,我先进去。”她转身走向大宅,意外地看到屋檐阴影中有个人。虽然看不清楚是谁,但那傲慢的站姿,那充满敌意的注视让她知道必定是吕翠儿。
她回头看看张子房,见他正背朝大宅走向卸车的张虚谷。
没有解围的人,没有逃走的路,她坚定地往大宅走去。躲避终究不是个法子,该来的迟早要来。反正目光再狠也杀不死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屋檐下果真是吕翠儿,正用两只愤怒的眼睛吞噬着迎面走来的女人。
“夫人。”经过她身边时,灵芝有礼地问候,想尽快走过去。今天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累了,希望自己谦卑的态度能化解对方的恨意,不再找麻烦。
可是黑暗中的女人正满腔怒火、一肚子醋,岂能容她一步迈过去?
吕翠儿不说话,横过身子挡住了她的路,灵芝不得不站下,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她,感觉
到来自她身上的熊熊怒火,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发飙。
吕翠儿充满恨意的目光由她的脸,移到她的手——那只她刚刚才碰过张良的手,心头妒火狂烧:该死的女人,竟敢那样大胆地碰他,用那样妩媚的笑容魅惑他!
见她死盯着自己的手,一副要将它咬断的样子,灵芝感到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身后,只想赶快逃开。
“夫人没事的话,我……”
啪!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对方胳膊一扬,一声脆响后耳鼓轰鸣,面颊和嘴角刺痛无比。从没被打过的她愣了,口中有血腥味,抬手摸摸,指尖染上了猩红,想必是吕翠儿的指环刮破了嘴角。
因过于吃惊而反应迟钝的她脑子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吕翠儿尖刻的咒骂。
“我早告诉过你,他是我的男人,你为何还要勾引他?”翠儿骂着再次对她扬起手,“你这个贱人……”
“翠儿,你干什么?!”
在张良的喝声中,灵芝惊讶地看到,吕翠儿居然可以将全力甩出的巴掌变成漂亮的弧线,轻飘飘地“落”向她——因她及时躲避,那一掌落在了她的肩上.
打人者毫无愧色地转身,面对来人没事般地说:“没干什么,教教小宫女礼数,让她以后不得再对我无礼!”
灵芝瞠目结舌,这女人足以令变色龙甘拜下风,令奥斯卡女主相形见绌!
快步走来的张良面色冷峻地站在她们面前,灵芝从他眼中看出,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命令道:“虚谷,带夫人进去!”
灵芝心头一凉,他维护的仍是他的妻子!
看到他紧绷的脸,吕翠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又咽了回去,转身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向宅门,张虚谷紧跟在她身后。
张子房转向背脊挺得笔直的灵芝,她刚好转身,新升的月亮照在她白皙的脸上,那一片深色的瘀伤和嘴角的血迹,令他深邃的眼恍如聚集了风暴的海洋。
“灵芝……”他想走近,但她忽然转开身。
“什么也别说!”她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身子一僵,仍坚持把话说完:“我替她向你赔罪!”
灵芝仿佛又挨了狠狠一巴掌——他替她?哦,他自然是能代替她做一切的,他们本是夫妻同体,而自己,终究是个外人!
外人!一阵剜心割肺的痛,让她眼里溢满了泪水,她往树下移动脚步。
“你不能一个人在外面。”张良在她身后说。
她没有回答,害怕声音出卖自己。可他跟了过来,迫使她不得不指指停车的大树,那里有几个车夫在照顾牲畜,“不是一个人,有他们。”
“那……让我看看你的脸。”张良退而求其次。
“不要!让我,安静一下!”她跑向大树。
张良没有再跟过去,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她消失在树阴中。一片浮云挡住了月亮,他清俊的脸孔在明暗相错的月影中,露出淡淡的失落。
她那声带着哭腔的哀求,狠狠刺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知道她受了委屈,他想帮她,可是,她拒绝了他,这是她第一次拒绝了他的靠近!
原来她的拒绝是如此伤人!原来他也会心痛,会难过!
云彩飘过,月光皎皎,他转身走进大宅时,眼神变得冷冽而幽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