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海水涌上来, 在凹陷下去的沙坑里回旋,转动,然后又拥回海里去。
水从脚底冲上来, 直漫到脊背和腋下, 仲正义躺着, 偶尔也瞄旁边一眼。姜扬治就趴着,水反复漫过下颌, 他闭着眼睛。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站起来, 沿着浅滩上的路往上走。她支起身,说了句“等我一下”, 就也跟着上去。看她跟上来, 他马上拔腿就跑, 边笑边逃走,故意引得她也跑起来。
这里又没有像样的路。仲正义担心他骑走唯一一辆自行车,火急火燎冲上去,就看到他坐在后座,催促她说:“快来!我再骑的话, 没准又冲下去了。”
他笑得特别开心, 让她也一下软化了。
回去的路上, 沿途的路灯到了时间点,整齐划一,突然都亮了起来。路灯的光倒映在眼睛里。舒服的风,凉爽的海水, 接了一个漫长的、让人舒适的吻。仲正义陶醉在夜色里也无可厚非。她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姜扬治忽然说:“今天很感动。”
她问他:“感动什么?”
“你那幅奇怪的画, 我们想的是一样的。都过这么久了,”他说, “很感动。”
一瞬间,仲正义产生了一点困惑。感动?现在是这种情绪该出现的时候吗?前面有车来,她连忙避让,之后也只好专心骑车。
回到家,自行车还没停下,姜扬治就跳了下去。
两个人浑身都湿答答的,他进门,路满卓刚和叶莎尔煮了晚饭,问他吃不吃。路满卓说:“大王,你身上怎么都是水?跑哪去了?”
“游泳。”说完他就上楼了。
仲正义进门,也一同上楼。她进了洗手间,想冲洗一下,但他已经在里面,脱掉了上衣,手拿着莲蓬头。她走进去,把衣服扔进洗衣机。他看着她,问她:“要不要冲?”她点点头。他将水洒到她身上,她微微放宽衣服边缘,让水能流进去。
浴室的空间有些狭窄,两个人略显拥挤,地板有点滑,不小心就会撞到。大约刚才泡过海水,身体都很冰冷。
她看了他一眼,他正垂下眼睛。等他抬起眼睛,她继续看着他。
仲正义以为他会说什么,可是,姜扬治却一个字也不提。
他只说:“你拿着。”仲正义接过莲蓬头。姜扬治走出去,表情很轻松,能听到他高声和楼下的路满卓打招呼“口渴了,有水喝吗”。
这天晚上,姜扬治去了一趟医院,重新包扎手臂。当时大家在一楼,准备了沙发、毛毯,自己炸的奶油、咸黄油两种口味的爆米花,还有超市买来的可乐,计划所有人一起投影看恐怖电影。
季司骏准备今晚住在这里,就和路满卓分房间。
有车来接姜扬治,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他要去医院。毕竟是提供房子给他们住的东道主,叶莎尔、路满卓都是相当有良心的小孩,季司骏也颇有粉丝风范,齐刷刷站在门口。仲正义只能扒在他们后面。
这个人,为什么都不提前讲一下?去医院又不是去一趟便利店……
仲正义嘀咕。
她留意到,来接他的人是滕家的叔叔。
姜扬治又跑火车:“各位伯爵夫人子爵大人回去吧,等我回来再一个个临幸。”
然而,配合他的人还不在少数。叶莎尔把两只手蹭到眼睛旁边,假装擦眼泪的样子:“陛下……”
“陛下啊!”路满卓也干巴巴地跟着喊。
真是一群意气相投的社交达人。
仲正义盯着姜扬治看,不知道要不要道别。又不是生离死别,去一下就回,可是……她还在犹豫,就同他四目相对。姜扬治看了她一眼,自然地移开视线,朝旁边人微笑,继而走掉了。
这是会让人感到刻意的回避。仲正义明确觉察到了不对劲,就好像住进鬼屋以后,主人公开始看到物品自己动来动去。
晚上看的恐怖电影很恐怖,惊险刺激,而且和他们的处境一一对应。一群大学生趁暑假一起去海边陌生的房子度假,然后遇到杀人魔,被一个个追杀至死的故事。所有人吓成一团,瑟瑟发抖。
仲正义却没办法集中注意看电影。
银幕里,男女主人公缩成一团,门被剧烈地撞击,两个人恐惧地看着门。终于,杀人魔破门而入,开始了大屠杀。
银幕外,周围人都面露异色,惊声尖叫,或紧张或恐惧。只有仲正义没有表情,掏出手机,百无聊赖地在搜索引擎打字。
接吻以后这种反应正常吗?
接吻代表什么?
男人为什么要吻女人?
男人为什么要吻和朋友有过恋爱关系的女人?
呃,整体来说,没有什么好结果。这可是那个输入“打了个喷嚏”,能立刻给出诊断“绝症,余命三个月”的互联网。
最残酷的说法是“你被狗男人玩了”,最善良的说法是“亲吻在西方是一种常见的礼仪”。
非要说的话,回想起来,仲正义找不出他当时吻自己的理由。在此之前,他认识她的前男友,她甚至跟他谈过自己最近感兴趣的对象,他们拉近了距离,但他们并没有太多异性感情交流的迹象,至少,没有明晃晃的那种。
难道对姜扬治来说,接吻只是一种交流手段,用来表达艺术创作和欣赏心意相通的感动?
好难理解。
就这样,看完整部恐怖片,仲正义也没觉得恐怖。这么折腾了一天,倒是有点累了。晚上回到卧室,她很快就入睡,连半夜姜扬治从医院回来了也不知道。
隔天早晨,又是普通疯玩的一天。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仲正义起来倒是早,可外面晒得很,出去需要酝酿勇气。其他人熬夜的不在少数,磨磨蹭蹭,一下就到了十点十一点。说是吃早饭,早午餐更贴切。早午餐吃的是煮的河粉,路满卓做饭很好吃,在汤上浇了满满的柠檬汁。
季司骏第一次留宿,心情很激动。而他激动的主要投射对象就是仲正义。
季司骏拉着仲正义,一个劲说住在这里很开心,问她睡得好不好,又提到他们上一次住在一起是之前还是情侣时旅游。那次玩得很高兴,朋友们担心他们踩的雷都没有踩到。季司骏说:“你还记得吗?”仲正义零零散散地用“嗯”“对”“好像是吧”回答他,心不在焉地洗漱,涂护肤品。
叶莎尔在厨房打下手,抽空探出头来,对仲正义说:“正义,去叫一下姜扬治吧。”
“好。”仲正义下意识回应,回复了才往楼梯走。
上楼的时候,步伐像随着移动而接受压强,越来越重,走得越来越艰难。站在楼梯中间,她没来由地感到后悔。当时不该接吻的。可是,也不是她开始的,她只是接受而已——那她就不该接受的!
仲正义停在姜扬治房间门口沉思,门突然开了。姜扬治戴了墨镜,手臂重新包扎过,继续用吊带固定,耳钉换成了黑色的细边三角形,暗色的衬衫衬得身体消瘦。他看向她,只有最初那一秒是面无表情,转瞬就变成搞怪又自然的笑脸。
“你守在这干嘛?不会是想趁我出来吓我一跳吧?”姜扬治说。
仲正义又想翻白眼了:“谁会这么无聊?又不是小学生。”
“你吓不到我的。”他下楼,把墨镜扶到头顶当发箍用,根本不把帅哥形象当回事,“好香啊,你们煮的什么?”
早午餐很美味。仲正义没想到,路满卓还有这种本事。
季司骏突发奇想,问:“其实我早就想问了。路满卓,你每天都跟女生玩,男生他们不会有意见吗?比如宿舍那些人。说真心话,我一开始也以为你喜欢仲正义来着。”季司骏是典型的同□□际圈捍卫者,他的朋友百分之百是男性。
路满卓说:“没有吧,不知道。我不管是男是女,处得来就一起玩……恋爱的话,能谈就谈,不能谈就算了。”
说到这个话题,叶莎尔莫名其妙地咳嗽了两声。
姜扬治吃得最快,家务都是他们干,他也就只把餐具送回厨房,又去刷了个牙。走出来后,他继续坐回餐桌边,往桌上放了一个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和耳钉同样颜色的首饰。
他用手机放了一个布兰妮·斯皮尔斯的视频,也不照镜子,一边看一边戴舌钉。先伸出舌头,将针穿进去,下唇抵住,再将另一端拧紧。对当事人而言是日常,但于周围人来说,多多少少有些新鲜。
仲正义看得目不转睛,筷子都停了。她不否认,自己又想起那个吻来了。脸颊有点热,是因为升温了吗?
好在其他人也在看,她的关注并不是个例。
路满卓说:“你每天都要摘了再戴?”
叶莎尔说:“为什么要穿孔?”
季司骏说:“以后还能愈合吗?”
姜扬治两三下就戴好了,这时候正用湿巾擦手,听他们抛来的问题,茫然地看了一圈。他说:“不是。我爸的朋友开了店,去支持一下。可以的。”
唇钉比较难愈合,但他是不留疤的体质,嘴唇上几乎没有什么痕迹,看着就像细小的痣。
他很快把话题转到前一天夜里去医院上。医生对着他苦口婆心,但还是诊断恢复很快,伤也不是那么重。重新包扎完,回去路上,滕叔叔又为了女儿考上医大的事高兴得不得了,说了好多豪言壮语,是笨拙但为女儿骄傲的父亲形象。
大家陆陆续续吃完,收拾餐盘,打扫卫生。餐桌边就剩下仲正义和姜扬治。
仲正义说:“他没谢谢你吗?你都把房子留给他女儿了。”
姜扬治说:“那房子本来就说好了给他们。不是滕窈想,就是滕信晖。”
“还真好心,”仲正义萌生好奇心,“你父母没意见吗?”
他坦然地回答:“嗯。我妈再婚第二次了,现在老公比她还穷。她根本不在乎钱。”
季司骏突然从厨房出来,乐呵呵地问他们:“蓝人,今天我可以还住在你家吗?”
“随便你。”姜扬治大手一挥,起身上楼了。
他的日程安排是出门采购一趟,然后工作。
其他人本来也想去寺庙,仲正义并不想跑太远,滕窈想告诉他们,那里没什么可看。商量过后,众人也就都不去了,还是继续去海边冲浪。
今天还有一些本地人在。度假的时候,人们似乎比平时更容易自来熟。明明根本不认识,却能很自如地玩在一块儿。他们教这些大学生抓螃蟹。
玩了半天,他们才通过滕窈想之口得知,这些本地人就是超市那家人,也知道仲正义和姜扬治帮忙救过自己家两个女孩儿。
本地人中有两三个年龄相仿的青年,身材很好。仲正义扫过他们的胸肌,内心**起涟漪。
在她旁边,滕窈想带着谜一样的笑问:“对他们也‘普通的感兴趣’了吗?”
仲正义带着谜一样的笑回答:“一点点。”
他们玩得很开心。
本地人终究比游客地道,玩起来也更老练,到了晚上,他们直接点起了篝火。
篝火和夏天一点都不违和。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带来了家里的卡拉OK机,一起露天唱歌。有人在跳舞。
滕窈想比较羞涩,在镇上没什么朋友。仲正义看不下去,正好季司骏一直在她旁边像蜜蜂似的嗡嗡叫。她干脆抓住他,凑到他耳边,说“给你个任务”,然后把他往滕窈想那边一推。
季司骏嘟嘟囔囔,有不满,可是,滕窈想一个人坐在那,看起来很孤单。
仲正义目送他走过去,两个人说话,直到他们都笑了,她才安心。
每个人都那样快乐。
热闹的时候,少一个人也不会被发现。仲正义坐在远处看了好久,心事沉甸甸的,讨人厌,而且不是她的风格。
走出很远,再转过头,远远地看,火光温暖,喧哗的海边就像另一个人间。
她发现,自己没有彻底地享受这一夜。
·
姜扬治坐在书房里工作,把小样发给了朋友,立刻让他们听。发送以后也不等消息回复,靠在座位上转两圈,起身倒杯水喝,掐准时间,差不多了直接打电话过去,问对方的想法。
这些朋友都是工作上的伙伴,要么就是在国外求学结识的同僚,都是志同道合,能交流创作的人。
夏天总是格外容易疲乏,只能把冷气温度调低。他家冰箱常备冰茶,冷冻柜里也永远有冰块,特别困的时候灌几口,再洗把脸,做会儿平板支撑来消解睡意。
姜扬治问桌宠:“你觉得怎么样?”
只要有电子设备和互联网,他到哪就跟到哪的桌宠精灵说:“我觉得你应该玩一会儿游戏,或者出去走走。”
“我是问你demo啦。”
桌宠转了个圈,展示了特效,笑哈哈地说:“你永远是最好的!”
他把它退出了。这段时间,姜扬治不会让桌宠始终默认在前台。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他才转身,还没反应过来,闯进来的人已经把房间门关上了。姜扬治目瞪口呆,看着气喘吁吁、奔跑回来的仲正义。
他差点结巴了:“你……怎么……不是去过篝火夜了?”
仲正义不回答,勇往直前地朝他走来。
很奇怪,无缘无故,姜扬治居然想逃。但他只跌坐进椅子里。而仲正义也来到了跟前,两手扶住座椅扶手,俯下身,将他像兔子一样困在臂弯与椅背形成的笼子里——一般来说,在常见的恋爱故事里,这种姿势,双方性别似乎该是颠倒的。
“你到底为什么和我接吻?”仲正义说,“就因为感动?姜扬治,你都在想什么?”
她专注地看着他,仿佛他不说就不让他走。仲正义逼近了,再逼近,漆黑的眼睛,分明的鼻梁,小小的脸,只会引发感慨,真是美丽的人。姜扬治没有看她,又或者说,刻意避开看她。白炽灯下,他的肤色肉眼可见地改变。耳廓通红,脸颊也开始泛红。
姜扬治说:“呃……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仲正义问。
“你就不能当作没那回事吗?”
“为什么呀?”她没有生气,只是语气听起来像。
“你不喜欢我。你对季司骏是真心的,现在对滕信晖有兴趣。”姜扬治总算断断续续地说明,“这两个都不是我。对吧?”
仲正义听他绕了一圈又一圈,实事求是,回答他的提问:“对。”
“可是我亲了你,这不就很怪?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回事,鬼迷心窍了,”他终于看向她,眼神抵触,却很恳切,宛如举起双手投降,“对不起。你没讨厌吧?”
“倒也没有——”
“但道理没变。所以,两个人都当没这回事,这样最好,是这样吗?”
“……”
好像……是这么回事哦。仲正义说不出话来。
她放开椅子直起身。他也重回自由。
“那就……”仲正义试探性地说,“都当没这回事。继续做好朋友?”
姜扬治恢复正常,不再脸红了。他起身喝茶,连连点头:“同意。”
他们达成了共识。
突然间,门重重地响了一下。
房间门不自然地响了起来,连续而沉重,相当有压迫力的敲门声震慑人心。他们又没有锁门,为什么要这么奇怪地砸门?仲正义吓得叫了一声,往后退,踩到姜扬治的脚。他吃痛地低呼一声。
恐怖电影里的情节真实上演。
仲正义抓住姜扬治,瞪大眼睛看向他:“谁啊?!”
“我怎么知道?”他激烈地反问。
终于,门被猛地敞开。
外面出现的不是变态杀人魔,而是手提两大袋冷烟花的季司骏。
一看到他俩,季司骏傻笑着说:“这门是不是卡住了,怎么推不开啊?你们俩干嘛呢?要不要去放焰火?”
“不去。”仲正义没好气地回复,“我回来找他有事而已。你才是,干嘛呢?好吓人。”
季司骏就准备转身下楼,临走突然停顿,他思索了片刻,回头说:“蓝人,正义,我之前就想问了。是我的错觉吗?你们俩最近……关系很好啊。”
“没有。你想多了。”仲正义继续没好气,“走走走,快去吧。”
季司骏带上门走了。
看着他离开,仲正义在心底抱怨,怎么和恐怖电影那么像。
“你先下楼吧。我还忙一会儿就完事了。”姜扬治说。
“嗯,”她松开他的手,往门外走出去,了结一桩事,心里舒畅多了,“那你快点哦。”
“好。”
刚才害怕的时候,她不经意握住了他的手。仲正义没有觉察到。姜扬治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