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这样爱

NO.15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第二天我坐了两个多小时汽车才赶到落日山庄。我真是服了这个男人,他做事总是要别人随着他的意志转移,婚礼上逃之夭夭,所有的人都为他的生死悬着一颗心,他倒好,自个儿躲起来了,好像别人为他牵肠挂肚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没办法,我不去怎么办?万一是最后一面呢?

落日山庄感觉又苍老了许多,墙上的青苔蔓延到了屋顶,这房子是真的年代久远了,正如我的爱情,也年代久远了,怕是再也难起死回生。

一进门就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妙龄女子,一身红衣很是抢眼,乌黑的头发垂至胸前,肤白如脂,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好美丽!

“这是我妹妹安妮。”耿墨池介绍说。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安妮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互望着对方,耿墨池说过我像她,我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没发现一处跟我相像的地方,她那么美丽,气质高贵,岂是我这样的草根女子可以媲及的。而她也很好奇地在我身上搜索,想必耿墨池也跟他说过同样的话,她也在我身上寻找她想看到的东西。她的眼睛好大,长而翘的睫毛忽闪忽闪,酷似奥黛丽赫本,只是鼻子不够高挺,有点小家子气,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的妩媚,因为她的嘴唇是很浑厚饱满的那种,性感撩人,这就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她鼻子的缺陷。我看着她,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很复杂,她的眼睛纯净如天使,嘴唇却是一种与纯真截然相反的媚惑风情,这样的女子打动男人不奇怪,但能让同样是女人的我也为之倾心就不简单了。

“果然是气质非凡!”安妮笑吟吟地看着我,“难怪我哥这么喜欢你,你比那女人可强多了。”

我很局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偷偷看了看坐另一边的耿墨池,居然没事似的自顾喝着茶。“安妮,你先上楼去,我有话单独跟她说。”他呷了口茶说。

“好的,那你们慢慢谈。”安妮很礼貌地朝我点点头就起身离开。她从我的面前经过时我发现她的身段很好,曲线动人,走起路来风情无限。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倩影,一时失神。“你还好吧?”耿墨池打断我的遐想。

我把目光收回来,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冷笑说:“谢谢你的关心,我还活着。”

“我知道你还活着,难道我是跟一个死人说话吗?”他正色道,样子很难看。我顿时来了气,毫不示弱地说:“是,我是跟一个死人说话!”

“你不用急,我会死的!”他恶狠狠地反击。气氛一时僵住,谈话很难再进行下去。最后还是他退步了,叹口气说:“真没想到我们会弄到这个地步,见面就吵,我不想跟你吵,我叫你来不是跟你吵架的,我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跟你吵……”

我别过脸,眼睛望向落地玻璃窗外的花草。

“白考儿,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谈话了,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我要去日本,这一去,回来的可能几乎为零,你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吗?”

“你要我怎样?”事到如今我还能怎样呢?

“跟我一起去日本。”

“你在开玩笑!”

“这个时候我还有心情跟你开玩笑吗?”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我,“我希望在我生命最后时刻陪着我的人是你,还有安妮……所以我把她叫回来了,我想要你们一起陪我走过最后的时光……”

“米兰怎么办?她是你的妻子,你对她有责任的。”

想得倒好,跟他走,他怎么就忘了自己是有婚姻的人呢?

“知道我为什么从婚礼上逃开吗?”他忽然问。

我一怔,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因为我已经给了她婚姻的名分,我不爱她,却给了她名分,这已经对得住她了……而婚礼就不一样,那是神圣的殿堂,红地毯只能是为两个相爱的人铺设,我已经走过一次红地毯,知道走过地毯的那两分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爱与不离不弃,也意味着无怨无悔,米兰……她不配……我给予她的和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作为我的妻子,我当然还可以给她更多,但唯独神圣的婚礼我不能给她,从一开始我就反对举行婚礼,是她不顾我的反对自行决定的,我跟她说过即使举行婚礼我也不会参加,她不信,以为我在跟她开玩笑……她是个庸俗而虚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怎么配跟我走红地毯?”

“那你为什么娶她?”

我跳起来,简直怒不可遏。

“为了你。”他直直地看着我说。

“为了我?”我冷笑一声,“为了你自己吧!”

“当然是为了你!”

“谢谢,我受宠若惊。”

“白考儿,我在认真地跟你说话!”

“我也很认真,从一开始就认真,不认真的是你!”

耿墨池鼓着眼睛瞪着我,气得眉心直跳:“你是不是想看我现在就死你面前!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我咬着嘴唇,一层泪雾蒙上眼珠。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见我不吭气了他的声音渐渐缓和下来,目光悲哀地散落在我身上,“我原本是想让你记住我的,后来发现,这个想法很自私,既然我舍不得你,就不能在离开后让你为我痛苦,我要让你彻底地忘掉我,即使忘不掉我,也不要再爱我,甚至是恨我……而要你恨我的唯一途径就是……跟米兰结婚……”

我猛地仰起头,像看见了鬼一样的骇恐地瞪大眼睛—他跟米兰结婚是为了要我恨他?他要我恨他?“不……”我霍地跳起来,像只受惊的困兽乱窜,愤怒得要昏厥。

“我要你陪着我,看着我死……”他知道刺到了我,索性一剑刺到底,“我的病等不得了,现在每天只能靠药物维持,一停药我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我不想到死还被那个庸俗的女人烦,有她在身边,我只会死得更快……”

“待在你的身边,我才会死得更快!”

我忍无可忍了,天底下哪有这么自私的男人,什么都得听他的,他要我记住他就记住他,他要我忘了他就忘了他,他要我看着他死我就看着他死?

“耿墨池,你永远只会站在你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你说不想让我痛苦,宁肯要我恨你也不要我为你痛苦,可是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痛苦吗?你知道吗?”我挥舞着双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激动得难以自持。

耿墨池没回答,像是等着我继续说。

“你真是自私到了顶!”我指着他咬牙切齿,浑身筛糠似地抖,“你知不知道看着心爱的人死去,眼睁睁地看着他停止呼吸就是真正的痛苦!我已经经历过两次这样的痛苦了,第一次是九岁那年我的弟弟,活蹦乱跳的弟弟因为贪玩从屋顶跌落在地上,在医院里,我看着他闭上眼睛,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体温逐渐变凉,那痛苦撕心裂肺,到现在一想起心里还在痛……第二次是十五岁时,我的初恋男友游泳时突然抽筋,水呛到了他的肺,我抱着他等救护车来,可是救护车还没来他就在我的怀里停止了呼吸,心爱的人死在了怀里,你能体会那种痛苦吗?你永远不懂!现在你又要我重复一次那样的剜心之痛,你不觉得你太自私吗?你的眼里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

耿墨池一直沉默不语。从午饭前跟他谈过后他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闭门不出。我本想回去,但下起了雨,路滑,今天没法走。安妮很热情地把我叫进她的房间跟她聊天,我们随意地聊着,她说了些国外的生活情况,我也谈了谈自己的生活,很快我们发现有很多的东西我们是共同感兴趣的,我们原来有这么多的共同之处,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她。

她也显得很激动,美丽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她甚至翻出儿时的影集给我看,照片中的她俏皮可爱,眼睛从小就那么大,像个洋娃娃。我感觉她很幸福快乐,每一张照片她都是笑着的,永远穿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扎着纱质的蝴蝶结,但是很奇怪,照片最小也是她八岁时候照的,一两岁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我问她,她笑了笑,说:“难道我哥没跟你说过我是领养的吗?”

我一惊,张着嘴说不出话。她怎么这么坦率啊,不仅若无其事地说自己是领养的,还坦言耿墨池和叶莎的悲剧跟她有很大的关系,耿墨池就是因为对她念念不忘而忽视了叶莎,致使两人的婚姻最终以悲剧收场。

“这些年我一直躲着他满世界跑,跟各种人鬼混……叶莎死后我本想回来看他的,但又心虚没敢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说到这里,安妮看了看我,忽然笑了起来:“但是现在我很欣慰,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能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我觉得他这辈子已经不虚此行了,人从一出生就意味着死亡,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辈子没有爱过或被爱过,所以,我很感激你,让我哥可以走得不那么遗憾。”

接着是一声长叹,安妮的表情呈现出异样的落寞和伤感,象是在自言自语,“我这一辈子就有太多遗憾了,我快乐,又好像不快乐,自己也搞不清,我到底缺少什么,按理我什么都不缺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觉得自己是个迷路的孩子,我应该是那边的,却来到了这边,我在这边总也忘不了那边,但我知道我回不去,我永远也无法再回到那边……”

“什么这边那边?”我不知所云。

“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你也可以找个相爱的人结婚嘛。”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是同性恋。”

“啊?”

“开玩笑的啦,哈哈……”

夜里雨越下越大,还夹着雷电和狂风,我蜷缩在被子里动都不敢动。窗外的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树枝猛烈地敲打着窗玻璃,张牙舞爪,像无数只鬼的手。我用被子蒙着头感觉世界末日来临般恐惧和绝望,几乎没怎么睡,眼睛稍一闭上,巨雷又把我打醒。正迷迷糊糊的,突然一双强有力的臂膀伸进了被子—我被他拥抱着,却怕是做梦,睁开眼扭头一看,一双漆黑闪亮的眸子正对着我,温暖的呼吸扑面而来……我们整夜都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干脆起床来到了楼下的客厅。他只开了一盏灯,温暖的灯光照着他的侧面,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点燃一根烟,直直地看着我,思索着什么,我知道他有话要说,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我想过了,我不带你去日本了,你说得对,我不能太自私,我不想在你的注视下死去……但是考儿,我真的很不放心你,很不放心……”他猛吸一口烟,烟雾弥漫中他的脸呈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悲苦和无助。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又不是小孩子。”

“可你连小孩子都不如,一点都不懂得保护自己……”

“也许吧,我总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简单的问题零化,结果……”

“结果就弄到今天的这个地步。”

“你也不也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吗?”

“说得是。”

“墨池,”我看着这个让我刻骨铭心的男人,“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切从头来过,你还会选择我吗?”

“这个问题很愚蠢。”

“可我想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事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但我还是想知道,我所坚守的这份爱是否值得我付出,如果值得,我就不会觉得有遗憾了……”

“考儿……”

“墨池,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死心眼,无药可救了,明知道没有希望的事还要去飞蛾扑火,哪怕自己化为灰烬,也不知道悔改……”说到这里我低声饮泣起来,捂着脸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考儿,对不起,是我一再的伤害你……”他手中的烟头已经熄灭了,如我们的爱,已经燃到了尽头,他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搂住我单薄的肩头,“我真是后悔,为什么不能好好的爱,浪费那么多时间,可是考儿你知道吗,我心里还是有希望的,尽管我已病入膏肓,我心里还是挣扎着最后的希望,这希望就是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

“你当然应该活着,为了我,你也要活着,就算不能厮守,至少也要让我看到你,我们做一辈子的邻居,我只要远远地看着你……”

“考儿,我的考儿……”耿墨池更紧地搂着我,连连吻着我的额头,“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一定活着,这也正是我去日本的原因,在那边我有个亲戚是医学界的,他说我的病在那边说不定还有希望,虽然希望不大,但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过去治病,哪怕是有去无回也不能放弃,我要活着,正如你说的,即使不能厮守,只要看着你,我也就很满足……”

第二天,雨还是没停,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天边,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还在后面。我站在大门外的石阶上看着漫天的乌云,满脸忧郁,不知道等着我的又将是一场怎样的风雨。

“走不了吧,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啊。”安妮笑嘻嘻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又拉我到她的房间闲聊。聊了一会儿,她拿出儿时的画给我看。她很有天分,每一张画都很有意境,但让我吃惊的是,那些画画的几乎全是一个场景,是一个湖,那湖被画成了各个季节,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张冬日的湖,湖边的树梢挂满冰花,湖面结了冰,很多孩子在冰上嬉戏。我想起了耿墨池跟我说过安妮喜欢画湖的事,原来是真的。

“你这湖画的是哪呢?”我端详着一张绿柳拂岸的湖问她。“不是哪,是我想象中的,梦境中的。”安妮说。她躺在**看着天花板,眼睛很空,神情难以捉摸。

“是不是跟你的童年有关呢?”

“可能吧。”

“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安妮坚定地说,表情茫然而伤感。

吃过午饭,一场更大的暴雨突期而至。天要塌了似的,整个世界都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中摇摇欲坠。耿墨池继续午睡,我和安妮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聊天。安妮今天把卷发高高地束起了,又穿了件低领毛衫,露出天鹅般优美白皙的脖子。她慵懒地斜躺在沙发上,手里夹根烟,那绝世的美丽能谋杀一切生灵的眼睛。安妮个性的乖张让我充满好感和好奇,频频追问她在国外的生活经历和浪漫风情,她也毫不忌讳地尽量满足我。她说她的生活就像一阵风,吹到哪是哪,没有方向没有目标,遇到好的风景,她也会停下来驻足欣赏,但决不留根,新鲜感一过她又飘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我就问她,难道你的心里没有牵挂吗?总有你想念的人或事吧?她说她的心像一座坟,值得她想念或牵挂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了的东西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里很空,空得可以容下任何东西,也可以空得容不下任何东西,她整个人都是空的。

“你一直都是这样吗?”我觉得她的背后有隐情。

“谁都不可能一直都一个样,这个世界没有绝对静止的东西,人更是如此。”安妮望着我吞云吐雾,一脸的玩世不恭,“刚生下来的婴儿都是一个样,长大了就会变,只是有的变得明显有的变得不那么明显而已,像我,就是彻头彻尾地变了……我小时候很乖的,很讨人喜欢,标准的好孩子,后来不知道是环境改变了我,还是我完全跟环境融为一体,反正我已找不到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什么样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安妮摇着头连连叹息,真像丢失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似的。

据她说,她只记得被耿家收养后的生活状况,之前她还被一个人家收养过,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完全没了印象,好像那段记忆被她整个地丢失了,无论她如何苦苦追忆,丢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好在现在的养父母很爱她,因为她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格外受宠,只是养父母也不是原配夫妻,养父跟他的前妻生有三个儿子,养母嫁给他之前也已经有了墨池,这个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实际是一点亲情概念也没有,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还好安妮很讨人喜欢,到了他们家后一直过着公主般养尊处优的生活……但是安妮对这段生活并无多少感激,相反她对她的三个兄长心怀仇恨,耿墨池是唯一跟他合得来的。至于为什么对那三个兄长心怀仇恨,她不愿详谈,好像是十四岁那年随养父母移居新西兰后,受到那三个兄长的欺凌,而且还怀孕了,虽然只是一句话带过,但安妮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痛苦得浑身抽搐,她捂着脸不让我看她的样子,我坐到她身边,拥住她试图让她平静。

“后来怀孕了,养父母逼问我时我才不得不说出真相,养母当时就抱着我痛哭不止,她责怪自己疏忽了我,她是真爱我的,一直当我是亲生女儿,我的悲剧到现在都让她自责,她跟养父闹,吵着要带我回国,养父非常宠爱养母,当然舍不得放她走,为了平息养母的怒气,他就要三个儿子中的任意一个娶我为妻,当时我就站在他们面前,等着他们开恩要我,可是那三个混蛋没有一个人愿意娶我。尤其是老二居然还说了句话,他说我才不会娶这么低贱的女人为妻呢,太掉价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耻辱,无论后来养母怎样安慰我受伤的心灵,我却再也活不过来了,终于在十五岁那年离家出走,混了很多年,十九岁时我爱上一个流浪画家,跟他学画,居然也考入了美院,毕业后我小有建树,在当地的华人圈里也是叫得响的人物,追在我身后的男人不计其数,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玩弄他们,游戏人生……”

“安妮,别说了,别说了……”

我拥着这个可怜的女孩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因为听到这里我也是泪流满面,我做梦都没想到,快乐如天使的她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被痛苦往事纠缠这么多年,她可能是真的累了,斜躺在沙发上好半天都没再说话。我只得转移话题,“你真的不记得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了吗?”

“不记得。”

“那你还记得什么呢?”

“湖,我就记得有个湖,还有桂花树,我记得小时候我住的那户人家门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树,还有……好像还有一个山谷,长满茅草的山谷,山谷里的风很大,总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远,总是……有人帮我捡回来,是谁帮我捡的呢,我一直在想那个人,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哦,那顶帽子,我记得那顶帽子,是草编的,帽檐很阔的那种,帽子上还系着很好看的粉红色蝴蝶结。”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乐,我想象得出来。”我被安妮的回忆打动了。

“不,好像不是很快乐,”安妮摇着头说,“每次一回忆过去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我现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记忆的影响……童年对我来说只剩了个模糊的影子,我不知道怎么丢失了那段记忆,在我来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记忆真的丢失了。”安妮摇着头,眼神更空了。我摸摸她的额头,关切地说,“没试着去找吗?记忆丢失了可以找得回来啊。”

“怎么会没试着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几年,越找越模糊,能记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问过心理医生,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医生说是我的潜意识里在排斥过去的那段记忆,那段记忆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并对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是愉快的记忆也可能是悲伤的记忆,在我的潜意识里最想记住又最想忘记……因为思想斗争得太厉害,压力太大,神经系统就自然地删除了那段记忆,就跟电脑里删除一个文件一样……”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当一个人连过去都忘记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的时候,还需要去揭她的伤疤吗?可怜的安妮,正是那段被她丢失的记忆,造就了她今天的放纵和游戏人生,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呢?虽然我很想知道,但我不会再问,发誓这辈子都不再追问。

“忘了就忘了吧,忘却跟记忆一样,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抚摸着安妮柔亮的卷发说,“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好好把握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乐……”

两天后的一大早我就离开了落日山庄。

回到城里已经是中午,一进门就要小四赶紧给我熬碗姜汤,我受凉了。小四忙不迭地跑进厨房,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疲惫不堪,正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却被对面空落落的墙吓得睡意全无。

“小四,小四!”

“来了,来了,什么事啊?”

小四连忙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墙上的照片呢?”

“哦,祁叔叔拿走了。”

“什么?”

“昨天他拿走的。”

“谁要你让他拿走的?”

“他自己拿走的,他说已经跟你讲好了的……”

我“扑通”一声就跌倒在沙发里,差点昏厥过去。这个混蛋,居然趁我不在家忽悠小四!我不由分说就挣扎着爬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隔壁,该死的不在,保姆说他要到晚上才回来。我又一个电话打过去,他接了,我破口大骂:“你混蛋,为什么偷走我的照片?”

他不慌不忙地解释:“不是偷,是拿的。”

“还给我!”

“非常抱歉,我已经把照片寄到美国去了,你要想看的话,就跟我去美国吧……”

“你真不是个东西!”我拿骂耿墨池的话骂他。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他用耿墨池的话回答。

我要气绝身亡了,活不了了,跟这么个恶棍做邻居,我准是前辈子做了缺德事,这辈子遭报应来着。可我拿他一点辙都没有,照片被他弄美国去了,我又没本事追过去,如果真过去,那不就正中了他的计?我本来是受凉了的,结果现在反倒上了火,一边冷得发抖,一边烧得滚烫,偏偏报社的编辑又打电话催稿,先前交的文章都发完了,我要再不交稿子“妖精日记”就要面临断粮。没办法,我连午饭都没吃,一个人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到书房敲键盘了,写完第一篇文章,我忍不住取了这么个题目:当你遇到一个恶棍。

写了一下午,我筋疲力尽,烧得更厉害了,晚饭也没吃,裹着毛毯缩在沙发里等死,樱之和周由己正好来看我,一进门就被我的样子吓住了。

“你这是怎么了?”樱之忙赶紧过来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吧?”

“没什么,就是有点冷。”我招呼他们坐下,又吩咐小四泡茶,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半,我一惊,“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你失踪了几天,我们怎么都联络不到你,上哪去了啊?”樱之问。“没去哪,就是去看了个老朋友。”我搪塞说。心里还是很感动,难为他们这么惦记我。但很快我感觉不对,他们的表情很不自然,连一向喜欢开玩笑的周由己也闷不作声,狠狠地抽烟,直觉告诉我,他们有事!

“你们只是来看我吗?都老同学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樱之看看我,又看看周由已,沉吟片刻,终于开了口:“考儿呀,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只要我帮得到,说!”

“你能不能去找张千山……”

“张千山?找他干吗?”

“还不是为毛毛的事。”

“毛毛的事要我去找吗?”

“考儿,你……你听我说……”樱之一脸愁容突然哭了起来,吓得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以为出了什么事。“怎么了这是,有话好好说啊,哭什么你?”我坐到樱之身边抓住她问。

“好吧,我都告诉你,是应该告诉你的,”樱之抹了一把泪,看着我说,“毛毛……不是张千山的孩子,不是!”

我吃惊得张大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樱之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真不是他的孩子,我跟他结婚的时候已经怀上了,所以毛毛不到九个月就出生了,别人都以为是早产……我一直瞒着张千山的,后来他还是知道了,在一次给毛毛验血的时候知道的,他逼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怕他找麻烦一直没敢说,他是个老实人,又讲面子,也没怎么跟我过不去,只是对毛毛的态度就……”

“等等,毛毛的父亲不是张千山,那是谁?”我打断她。

樱之看着我,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坐一边的周由己。我立即明白过来,“你们……怎么回事啊?”我越听越糊涂。

“我跟由己大二的时候就……可是……”樱之面露难色,显然说出下面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当时他跟好几个女孩好着呢,我只不过……快毕业的时候我怀孕了,但我没敢跟他说,怕他看低我,正好张千山向我求婚,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张千山知道后,就开始夜不归宿,我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但我不敢跟他闹,他也不跟我闹,他家是高干,很要面子,可是我们的夫妻情分却彻底完了,我原打算就这么耗下去,等毛毛长大了再带他离开这座城市,可是张千山跟那女人真的有了感情,他提出要跟我离婚,而且还不把孩子给我,他说他要报复我,要我一辈子也别想得到孩子……”

“都怪我,太爱玩,一点责任都没尽到,”周由己插话道,“要不是她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个孩子。”

“那张千山知道孩子的父亲是你吗?”我问周由己。他点头说,“他知道了,所以才不肯把孩子给我们,他恨我们……”

“你们既然相好,大学的时候为什么就不公开呢,一直瞒到现在!”我气得没话说。

“我……我这人的毛病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就是那样,对她,我是很喜欢,但当时我并不能确定是否爱她,而且她也没明确表示过非我不嫁,就是说了,我也未必答应,我当时还那么年轻,绝不可能让婚姻困住,毕业后各奔东西,她也很快就成了家,我也没把那当回事了,以为她也忘了,所以……”

“不怪他,怪我,一直都闷在心里,爱他,又觉得自卑,不敢奢望跟他在一起,心甘情愿守着这个秘密……这些年我活得好累,整天提心吊胆,怕张千山知道,我对他尽心尽力,像伺候老爷一样的伺候他,为的就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毕竟我是欠了他的,可是他还是知道了,他不打我不骂我,却不把孩子给我,这比用刀剐我的肉还难受,他抓住了我这个弱点,他知道我爱孩子……”

“我知道了,他在报复你们。”

“是的,他报复我们。”樱之点点头。

“考儿,你去跟他谈,无论他开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周由己说。

送走他们后,我满脑子都是糨糊,事情太突然了!樱之和周由己大学的时候就好上了,我跟她住一个寝室,居然从未发觉。那个时候周由己因为善于交际当上了学生会主席,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成绩又好,家境也好,就是生性风流,樱之怎么喜欢上他的我是真不知道。我认真回忆,忽然想起大二的时候,有一阵子学校要开运动会,樱之被抽到学生会帮忙,我估计两人就是那个时候好上的,而周由己恐怕当时也没怎么当真,他一天到晚跟这个睡觉,跟那个上床,樱之对他而言只不是吃惯了荤菜换换清淡的口味而已。问题是樱之当真了,她虽然老实巴交个性内向,见了生人都脸红,但她心思细密,沉得住气,所以这么多年,她居然瞒得滴水不漏,我不服她都不行。

但她的深藏不露让我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让我为她捏把汗,她骗了张千山那么多年,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不可能释怀,张千山会把孩子给她吗?

果然,第二天我去法院找张千山时,他正在埋头批阅文件,我还没开口,他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是他们叫你来的吧,回去,告诉他们,想要回孩子只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

“复婚!”

“复婚?”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现在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我跟我现在的老婆早晚都要离婚,当初跟她结婚纯粹是被她缠的,她一天到晚只做两件事,打牌和化妆,我看着她就烦,离婚对我来说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把孩子还给周由己,听清楚是周由己,但条件是李樱之必须跟我复婚,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像从前一样的对她,我们还是夫妻,还可以生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瞪着张千山,两眼发黑。这个男人是不是疯了?

“你……很爱樱之?”我试探着问。

“是啊,大一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她!”张千山一脸悲愤,“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笔,敲着桌子激动地说,“跟她结婚后,虽然她对我百依百顺,但我知道她从来就没爱过我,她只是在尽义务,她从不跟我争执,更别说吵架,我在外面养女人她也一声不吭,她就是做做样子跟我闹几句我心里也好受些吧,起码能让我安慰自己,她是在乎我的,我这么多年的付出是值得的,但是她没有!一点愤怒的表示都没有!”

“可感情这种事是不能随意志转移的,她不爱你也没办法啊,再说你们弄成现在这样还可能生活在一起吗?”我好言相劝。

“怎么不可能,她欺骗了我那么多年,我戴了绿帽子做了王八还给他们养崽子,我都算了,这对别的男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事,她为什么不能?”

“可她不爱你呀。”

“那就没得谈!”他看看我,又低下头继续批阅文件。我知道没法再跟他谈下去了,只得起身告辞,他抬起眼皮朝我点点头,算是送客。回到家我把张千山的态度告诉了樱之,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在电话里嚷了起来:“不可能,我就是死也不可能跟他复婚!”

“那你们就没得谈,他说的。”我如实相告。

“我完了,我是真完了,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樱之哭了起来。

“先别急,再等等看,说不定张千山又改变主意呢。”我的话说得还真准,午饭前张千山打电话过来了,说:“我想过了,她不可能跟我重新过。”

“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能强求呢。”我连连称是。

“那就算了,但是……”

“但是什么?”

“她必须有所补偿,”张千山终于露出底牌,“她拿一笔钱出来吧。”

“多少?”我大喜,要钱就好说话多了。

“两百万。”

“什么?两百万!”我的下巴差点磕到地板上,“你卖孩子呢!”

我又把张千山的话转告给樱之,她大骂张千山是在抢钱。但她想了想又说要跟周由己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办法。我在电话这边冷笑,找他商量,宰了他也没办法。虽然他在外面混了些年,但他是个烧钱的主,积蓄很有限,一下子要拿出这么一大笔钱简直是天方夜谭。我知道张千山这是在将他们的军,逼樱之就犯。他还真是个疯子!

午饭小四弄了很好吃的糖醋排骨,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上楼蒙头大睡。一直睡到快吃晚饭才起床。吃过晚饭我洗了个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书房的窗前梳头,窗口正对着近水楼台,祁树礼也站在那边的窗户前,他在抽烟,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因为隔得有点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霸气,还有他洞悉一切的老奸巨猾,他偷走照片的目的是什么?看我光着身子?肯定不是,以他阅人无数,岂会没见过女人光身子?

电话响了,我跑过去接。

“考儿,我能过来吗?”

“不能!”

“为什么?”

“像你这样的贼,我还敢让你过来?”

“我不是贼,照片是我拿的,不是偷的。”

“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就像孔乙己说的,偷书不能说是偷书……”

我大感意外,他被老美熏了这么多年居然还知道有个孔乙己。

“你要那照片干吗?”我苦口婆心,试图要他交出照片。

“欣赏啊,得不到你的人,欣赏你的照片总可以吧?”他在电话那边情意绵绵,“刚才看你在窗前梳头,好美啊……昔日心中的一个人,正如现在的你,轻轻地转身……”

我一阵哆嗦,赶紧挂掉电话。我可受不了他的诗情画意,如果念这诗的人是耿墨池,我肯定不是这个感觉,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扑到他怀里也念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什么的,爱和不爱原来有这么大的差别!

吃完晚饭我到湖边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在水一方。房门紧锁,我站在门口,想着他身患重病,还要远赴异国他乡,禁不住黯然神伤。突然一双鸡爪似的手放在我了的肩膀,我尖叫着回头,是米兰!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站在花园的路灯下像个幽灵。

“他还没回来,”米兰摇摇头,气若游丝,“他是不会回来的了。”说着掏出钥匙开门,开了门,又回头看我,想了想,忽然说,“进来坐会儿吧。”

我跟在她身后进了门,里面一片漆黑,她打开灯,刹那间亮如白昼。我惊呆了,房间里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偌大的客厅只摆了一张长桌,桌上摆着鲜花、餐具和高达五层的大蛋糕,显然时间已经太久,鲜花已经开始枯萎,精美的蛋糕也变了颜色,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餐具也蒙上了灰,而那些堆得老高的食物也都变了质,满屋都是一股难闻的腐臭味—“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婚礼,我盼了好久的婚礼!”

米兰站在长桌前,脸颊消瘦,一双眼睛深陷眼眶,看着更像个幽灵了,“我的要求并不高,只想跟他有一场像样的婚礼,我知道他不爱我,可我爱他……哪怕知道他不久于人世我还是那么爱他……”

我目瞪口呆,眼前的景象让我难以置信,她还保留着婚礼那天的场景!

“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你吗,”米兰无神的眼中突然寒光一闪,杀气腾腾地瞪视着我,“我恨你完全占据了他的爱,我求他分我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他都不肯!你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那么死心塌地地爱你……但我告诉你,白考儿,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我起码是还他法律上认可的妻子,而你什么都不是!”

米兰说着一步步逼近我,目光能杀人,“如果没有你,他不会逃走,他一定会给我这个婚礼,所以我恨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米兰,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左右不了他的心。”

“是吗?你左右不了他的心……”米兰看着我,神经质地大叫,“但你占据了他的心!你一点位置也不给我留!你听好了,我不会就此罢休的,要不了他的心,我会一辈子缠住他的人,他的一切都属于我!”

她有些失控了,身子直摇晃,我想过去扶她,她却蹲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真是失败,没得到他的心便罢,连场婚礼都得不到……我真失败啊……我会一直等他的,等到他跟我举行婚礼,不管等多久,我一定要跟他举行婚礼,这里的一切我都不会动,我的婚纱也会一直保留,哪怕我等到满头白发,我也要等,这里的所有东西陪着我一起等……”

我一步步地往门口退,米兰的脸扭曲着,表情狰狞得很像某些港台片里龇牙咧嘴的怨鬼,她的精神和灵魂完全进入了一个黑暗的死胡同,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她迟早会把自己逼死在那胡同里。我失魂落魄,捂着脸逃出了在水一方。回到家,我想了很久,还是拨通那边的电话告诉她:“去落日山庄吧,他在那里!”

然后整夜我都在做噩梦,又感觉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好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我浑身是汗,半梦半醒,动弹不得,就在窒息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忽然电话响了,落日山庄的杨婶打过来的。

“请问是白小姐吗?”

“我就是。”

“你快去医院看看吧,耿先生又发病了……”

耿墨池又住院了,听杨婶讲,米兰当晚就跑到山庄大吵一架,他受了刺激随即就被送进了医院。我问清哪家医院后,飞也似的往医院赶,可是当我赶到医院时,米兰却在特护室外拦住了我,冰冷似铁地拒绝了我的探访。

“你不能见他!”

“为什么?”

“不能见就是不能见!”米兰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不要太过分了,如果不是你,他怎么会进医院?”

“是我又怎样?我是他太太!”米兰一脸蛮横,趾高气扬,“现在我以耿太太的身份告诉你,我的先生不能见你,请你马上离开!”

我哑口无言。耿太太!老天,我怎么忘了她是耿太太,这是她光明正大的武器啊!我没有武器,所以我只能离开。

“顺便告诉你一声,”米兰在我身后冷笑道,“他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我们马上去日本,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死心吧你!”

我被钉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身后一阵寒气,犹如万箭穿心。外面起风了,天空阴沉得可怕,我迎着风满目凄凉,虚弱得就要跌倒在街头。晚上我还是不停地被噩梦纠缠,我一次次地梦见了他,可是当我向他走过去时,他又不见了踪影。我拼命叫着他的名字,他不回答,当我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又忽然出现了,微笑着叫我考儿,他竟然站在那个湖边,我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可是他却笑着摇头,说考儿,再见了,多保重。然后无论我如何哭叫着喊他的名字,他都不再回答,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去,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迷雾深处。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我爬起来赤着脚跑到露台上,看着湖对面的在水一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真的要离我而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果然,当第二天我带着一线希望到医院去找他时,护士说他头天就出院了,我的心一下沉到谷底,我想起米兰说过的话,她再也不会让我见到耿墨池。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去日本了,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个人坐到露台上发呆。天气在上午的时候就突然变冷了,寒风刺骨,小四跑上来把我拉回卧室,她说天气预报讲了,今天晚上有雪。我不信,这个时候就下雪,不可能的事。可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粒,打得窗户噼啪直响,这是下雪的前兆,看来今晚真的有雪。今年冬天的雪怎么来得这么早呢?

忽然电话响了,急切而热烈,我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出声,他深沉而磁性的声音就从电话那边传来:“是我,考儿!”

我拿着电话顿时僵住了:“你……”

“我还没走呢!你过来吧,今晚陪我……”

“你在哪里?”

“碧潭花园,你知道的,我们见最后一面,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如此婉转地告诉我他要跟我见最后一面,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扔下电话,狂奔上楼,穿上我最喜欢的羊绒套裙,披上大衣,再以最快的速度化好妆,我很少跟他见面还化妆的,可是今天不同,我要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留在他的记忆里。

我冲出彼岸春天上街拦车,可是因为天要下雪了,几乎所有的车都是满的。他在等我!他在等我见最后一面啊!你们快让我去见他啊!可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我急得就要哭出声,正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驶出大门,我看也没看是什么车就冲上前拉开车门直接坐了进去,边哭边说:“送我去碧潭花园,师傅,拜托你送我去碧潭花园!”

司机看了看我,一声不响地发动了车。我望着车窗外,心急如焚,真的是最后一面啊,想着想着我又哭了起来,我终于要失去他了!

“擦擦吧,你的妆都花了。”司机递过手帕。我接过手帕说了声谢谢,瞟了一眼司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祁树礼!

“是我,不认识了吗?”

“停车,我要下去!”

“现在这个时候你是拦不到车的,真的要下去吗?”他不慌不忙地问。

我看看他,又看看外面,犹豫了。

“你这么着急是要去见他吗?”他不无醋意地说,“我还真嫉妒他,能让一个女人在这么冷的天不顾一切地去见他,我就没这样的福气了。”

我没搭理他,我现在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

“考儿,我真的……很嫉妒他!”他没看我,声音低沉而伤感。

“他明天就要走了。”我喃喃地说。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情敌啊,他是我的情敌,他要去哪我会不知道吗?”

“谢谢你今晚送我。”

“不谢,应该的。”他很有风度地拍拍我的肩。是啊,情敌要走了,他高兴着呢。“可惜呀……”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煞有介事地说,“他这一走就听不到世界一流钢琴家演奏的琴声了,只怕很不习惯呢。”

我横他一眼,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说风凉话。

“真的舍不得这个邻居,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和他做邻居的。”他继续说风凉话。我吼了起来,“你比我还舍不得他吗?”

“只怕是他舍不得我吧,昨晚他还给我打电话,向我道别呢。”祁树礼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们的感情真是深啊!”

“是啊,我们缘分不浅,而且我有预感,我们的缘分不会到此为止。”他看我一眼,怕我没听清,解释道,“我说的是我跟你的缘分……”

我别过脸,装作没听见。车子还在马路这边,远远地就看见耿墨池站在对面的小区门口,风将他的大衣吹得老高,想必已经等了很久,他抱着双臂在寒风中直跺脚。车驶过去还没停稳,我就打开车门跳下车,张着手臂直奔爱人的怀抱。他紧紧抱住我,温柔地责怪我怎么才来。我箍着他的脖子什么也不想说,一个劲地掉泪。

“两位,新年快到了,新年好啊。”

祁树礼摇下车窗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们。

这个阴魂不散的,他居然还没走!耿墨池松开我,惊讶地望着他。祁树礼也望着耿墨池,很绅士地笑,笑里藏刀。

“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晚上……”祁树礼朝耿墨池点点头,始终保持他的笑容,“也祝你明天一路顺风!”

“谢谢!”耿墨池冷冷地答。

“好,再见!”祁树礼挥挥手,笑着开动了车。

目送他的车开走后,耿墨池问我怎么坐他的车过来,我解释说拦不到车,只好随便坐上一辆,谁知坐上去后才发现是他的车。“唉,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最难甩掉的是你,没想到最难甩掉的是他。”耿墨池叹着气说。

“是吗,他是跟我说有机会还要跟你做邻居,对你念念不忘呢。”

耿墨池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你们还没争够吗?”

耿墨池摇摇头:“不是我跟他没争够,是我跟你还没争够。”

他把我抱上楼,进门前他要我闭上眼睛。当我睁开眼睛时,惊呆了,满室的白玫瑰,跟我第一次到他家见到的一样,沙发上、茶几上、柜子上、地毯上、钢琴上,还有餐桌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摆满我最爱的白玫瑰,唯一跟那次不同的是,房间内没有开灯,花丛中点了好多红蜡烛,满室的花香,摇曳的烛影,我站在门口不忍踏足半步,我怕踩伤那些花瓣,我怕弄倒红烛,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为我准备的,他为我准备的!

“本来是要点白蜡烛的,可那看上去像灵堂,所以……”

“不许你胡说!”我捂住他的嘴。

他拿开我的手,在我额头上深深一吻,再吻,然后牵我坐到餐桌前,为我斟满红酒,我们碰杯,一饮而尽。“你今晚很美,”他看着我由衷地说,“不过妆花了。”他笑,伸手抚摸我的脸。

我也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眉目,他的唇,他的头发,他的耳朵,我要把这张脸牢牢记住嵌入生命。虽然此刻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活生生的,我能清晰地感觉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可是过了今晚,他就不再属于我,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陪在他身边的人也不再是我。

“她怎么会让你见我?”我忽然问。

“我跟她说,如果今晚不见到你,我就取消明天的行程。”

“是吗?”我为他斟满酒,“你是真的要走了,想想我们是真的好傻,浪费了好多时间,现在想想……”

“别再想那些了,今晚我们什么都不要想,”他端起酒杯深深地看着我,“今晚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人生本就反复无常,很多事情是无法预料的,能拥有一个完全属于彼此的夜晚也是很难的,有些夫妻一辈子都是同床异梦,有些人一辈子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比起他们,我们不知道有多幸福,我们爱过,这就足够!”

“对,我们爱过!”我也举起酒杯,含泪地笑。

我们喝完了一整瓶红酒,都有些醉意,相互扶持着躺倒在沙发上。我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问他:“伟大的钢琴家,你一定有很多浪漫的邂逅吧?”

“你怎么知道?”

“感觉啊,以前老想问,不敢问。”

“为什么不敢问?”

“怕你揍我。”

“怎么会呢?”他温柔地抚弄我的头发,笑着说,“我是有过很多浪漫的邂逅,不过都是过眼烟云。”

“可以跟我讲讲吗?”

“讲是没问题,就怕会破坏我在你心里的好印象。”

“讲吧,没关系,反正你在我心里的印象从来就没好过。”

“死丫头!”他揪了把我的耳朵。

“讲嘛……”我捉住他的手耍起赖。

“好,我讲……”他又捏了捏我的脸蛋,闭目养神,假装很陶醉的样子,“我这一生最浪漫的邂逅是在巴黎,当时我还是个留学生,虽然也靠家人资助,但我太爱玩,又喜欢旅游,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穷,有一年冬天,快到圣诞节了,我又是身无分文,又不好意思找家里人要,只得又到香舍丽榭大街的一个咖啡馆里弹琴赚钱。那天夜里,我弹到很晚才收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突然,一个有着天使面孔的少女来到我跟前,很直接地问我要不要过夜,我当时吓一跳,那女孩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妓女,很清纯,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也很直接地告诉她说我没钱,谁知她说没关系,硬要拉我去旅馆,我当然也就没有推辞了。第二天早上,我们从旅馆出来,那女孩忽然说,很感谢我陪了她一个晚上,我们一路逛着,边说边谈,原来她是巴黎一个名门的千金,她的家人逼她跟西班牙一个贵族的儿子订婚,她跟家人吵架跑了出来,在咖啡馆听到我的演奏后就一路尾随着我,她爱上了我,要嫁给我……当时我也没多想,以为她是开玩笑的,就说可以。她高兴极了,要我第二天到我弹琴的咖啡馆等她,我答应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临时有事没去咖啡馆,结果两天后我再去时,咖啡馆的老板告诉我,说有个女孩一直在等我,等了一天一夜没等到,只得很失望地离开,谁知刚出门就被一辆车给撞了,当场死亡……”

“后……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根据她留给咖啡馆老板的便条去了她家,以朋友的身份悼念她,通过她家人的介绍,我这才知道,那女孩本来是要跟一个外国人私奔的,结果那个外国人没赴约,她就意外身亡了,他们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害死他们女儿的‘外国人’……”

“好悲伤的故事……”

“是啊,很悲伤,从那以后我非常相信宿命,也非常珍惜每一次邂逅,尽管不一定有结果,但我生怕又铸成大错……”耿墨池说到这里长吁一口气,把我的脸捧在手心,看着我说,“考儿,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珍惜你的原因,虽然我跟你的邂逅从一开始就浸透着悲伤,但我一直很用心地经营着这段感情,只是我性格使然,老是伤害到你,但我还是没想过放弃,哪怕事到如今,我仍然不会放弃,因为我怕一放弃,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

“墨池!”我坐起身子,搂着他的脖子嘤嘤哭了起来,“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这么真的爱,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放弃,就像上次在落日山庄说的,即使将来不能长相守,但只要对方好好活着,我们都应该满足欣慰……”

“考儿……”

“墨池……”

我们又吻在了一起,痛苦而焦灼,恨不得燃成灰烬。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离别就在眼前,从此天各一方,谁也不能断定还有没有相聚的可能。早知如此,我们何必相互折磨这么多年啊,人为什么总是要到了悬崖边上才知道失去的原来是那么可贵!

**愈演愈烈,我静静地随着他,心里在想啊,哪怕这**是一杯毒酒,我想我也会喝下去的,此时此刻,只要是一个归宿,即便是即刻让我躺进坟墓我也会在所不惜……最后我们都累了,筋疲力尽地躺在**,床头摆放着幽幽的白玫瑰,我闻着花香,感觉着他的呼吸,音响里放着一首英文情歌,嘶哑深情,格外的催人伤心。我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感到无能为力,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握着他的手,很想告诉他我是多么的舍不得他,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无声地淌落在枕边。

我晕晕乎乎地睡了会儿,醒来时他已不在**,我爬起来胡乱抓起一件衣服穿上到客厅找他。客厅的红烛已吹灭,只有靠近沙发的壁灯是亮着的,他坐在沙发的一角,默默抽着烟,见我出来,就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我没坐在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很久我们都说不出话。

“考儿,我明天要走了。”

“我知道。”

“我走后你怎么办?”

“我等你回来,活着回来。”

“如果我回不来呢?”

“没有如果,你必须回来!”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可能……”

我哭了起来,埋下头,捂住脸不敢看他。“你一定要回来!”我抬起满是泪的脸,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抓过手袋一顿乱翻,找到了,我拿出一个用格子手帕包着的东西交给他。“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接过那包东西。

“你自己打开看。”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竟是一捧已经发干的泥土……他诧异地看着我。

“还记得吧,那个湖,新疆的湖,我叫它玛瑙湖,我捧回了这把土,一直保留着,因为它是我的前生,那个湖是我的前生,现在我把我的前生交给你,你寂寞的时候,你想放弃的时候,你绝望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这把土会告诉你,我用一湖的泪水从前世等到今生,如果你离开我,那我又要用一湖的泪水从今生等到来世,今生都无法把握,来世我们还有机会吗?告诉你,我不信来世,我只要跟你的今生,还是那句话,哪怕不能跟你在一起,但只要你活着,让我感觉你的存在,远远地看着你,我也很满足了……”

“别说了,我……知道……”他捧着那把土双手颤抖,他用那把土贴着脸潸然泪下,“我答应你,一定回来,就是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骄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捧着我的前生泪如雨下,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泪水,抱着他的头贴着他的耳根说,“我爱你,墨池!”

天快亮了,他抱着我一直靠在沙发上,他不再说什么,此时此刻所有语言都是无力而苍白的。但他好像还是有话要对我说,放开我,起身回卧室拿出一包东西,他从那包东西中首先拿出三个证书样的本本,分别摊开说:“这个是这所公寓的产权证,这个是在水一方的产权证,我已将这两处房产全部转至你的名下,我走后这些房产就全部属于你……只有这个,落日山庄的产权不是你的名字,因为这是祖业,产权也不属于我,但也交给你保管,我走后希望你常去山庄看看,就当是为我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脸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交给我这些东西。“还有这张卡,”他没理会我,又从那包东西中取出一张银行卡,“这上面有两百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生活得好一点,你现在没有工作,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难道你认为我跟你在一起只是为了这些?”我脊背一阵发凉。

“你当然不是,”他看着我,镇定地说,“但我走后这些房产留着也没什么用,交给你比最终由律师处置要好得多……虽然我答应你一定回来,但也许回来的只是一把灰,所以有些事必须要提前安排好,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至于这笔钱,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怎么可能是那种为了金钱而付出的女人呢,如果是,我不可能看上你,我只是想让你生活好些,不必为生计发愁……”

“可是你在国外治病也要钱啊,我有手有脚,又能写文章,养活自己是没有问题的。”我拒绝他的好意。

“这个你放心,我会有安排,我的经济状况足以让我在国外生活得很好,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小富人吗?虽然我只是个弹钢琴的,但你想也想得到如果仅仅只靠弹钢琴,我可能生活得这么好,买下这么多房产吗?米兰跟你就不一样,她对我的收入了如指掌,经常问我的收入状况,而你……从来不闻不问,不过这也正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不是个世俗的女人,她是没法跟你比的。”

“那她知道这些后怎么办?她会跟你吵的!”

“她敢!就凭她还不够资格阻挠我处理财产!虽然她是我太太,但这只是个名分,她如果敢干涉,我可以随时拿掉这个名分,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不敢,即使我死后,她也不敢有任何的嚣张,我是立有遗嘱的,她改变不了什么……”

“她也未必是为了你的钱才跟你在一起。”我想起在水一方腐烂的婚礼场景。

“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为她说话,”耿墨池一笑,点燃一根烟,“可见你的心地好善良,她要有你一半的善良,我也不会这么对她……”

“你知不知道……”

我张嘴正想说米兰为他在在水一方一直保留的婚礼场景,他却打断我继续说,“你不用再说什么了,很多事情是不能勉强的,感情尤其如此,我不爱她,带她去日本只是不想把她丢在这边给你惹麻烦,而且……我对她多少还是有责任的,她也为我付出了很多,但她实在是个聪明过了头才愚蠢到极至的女人,她爱错了人,更不该嫁给我。她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哪怕是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小混混也比嫁给我幸福,可她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我放她生路她还要死赖着不走……”

“我也很愚蠢呢。”

“你是有些愚蠢,”他表示接受,望着我笑,“但愚蠢得可爱,男人嘛,都不喜欢女人比自己聪明,更不喜欢心计太重的女人,否则男人怎么去骗女人?”

“你倒是说了实话。”我也笑。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他的这份直率,不只喜欢,还着迷得很。我看着他,忽然说,“给我再弹首曲子吧,我想听。”

“好,我弹给你听。”他拍拍我的脸,起身坐到钢琴边。手指一触及琴键,我就知道是那首《昨日重现》,熟悉的旋律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我看着弹琴的男人,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间舞动,那双曾带给我无数**与快感的手此刻正用流淌的音符跟我做最后的道别,昨日真的在那忧伤的旋律中一幕幕重现了,我爱眼前这男人,也恨过他,最后还是爱他,他就是我的前世今生,现在他正用他独特的钢琴语言跟我说再见,尽管他说的是重现。

清晨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耿墨池不见了,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摸了摸旁边的被窝,还有一些余热,他刚走!我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发疯似地冲出门,可是电梯还在往上升,来不及了,我只得从旁边的楼梯飞奔下楼,踉踉跄跄几次都差点跌倒,等我冲出一楼大厅时才发现外面已是一片银装素裹,昨夜真的下了雪,我顾不得路滑一阵狂奔,就在小区门口我刚好看见耿墨池跨步坐进那辆银色宝马。

“墨池……”

我呼喊着他的名字追了过去,但他没听到,宝马一阵颤动飞也似的开走了,我跟在车后喊,终究还是没能赶上他,他走了,真的走了,我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失声痛哭,过往行人纷纷侧目,我仍然无所顾忌地号啕大哭。

我哭着回到公寓,满室的玫瑰依然芬芳,红烛一根根东倒西歪,餐桌上的红酒还剩了一点,证明昨夜我们确实醉过,那架钢琴寂寞地躲在墙角,主人走了,从此再也没人来弹奏它,想必它更难过;卧室里一片零乱,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也都掉到了地上,忽然我看见床头的白玫瑰下压着一张光盘和一张纸条,我冲过去抓起纸条,是他的笔迹:“亲爱的考儿,我走了,这张光盘昨夜忘了给你,是我亲自演奏亲自录的,想我的时候就听听,无论我是否能回来,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自己活也为我活,别了,我的爱人,多保重!池字。”

我打车回家,司机很不是时候地放着邓丽君的歌,恰恰是那首《再见,我的爱人》,我听着听着又是泪流满面—“Goodbye,mylove我的爱人再见,Goodbye,mylove从此跟你分离,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我将永远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