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 他送我进精神病院
我仿佛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就那么睡过去),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软的大**,窗帘是拉着的,房间很黑,我看看四周,竟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我努力在想怎么会在这,可是脑袋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根本无力思考。我挣扎着爬起来,摸黑打开门,顿时客厅耀眼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你醒了吗?”
他磁性的声音像来自天堂。
我站在门口仔细辨认声音来自哪个方位,看清了,他就坐在那架钢琴边,好像在整理什么东西,地上丢了很多纸,他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继续忙自己的。“你睡了几个钟头了,做什么事这么累,我叫都叫不醒你……”
“我怎么会在这?”我摇晃着身子走到沙发边坐下。
“你晕倒了,那么多人围着你,我只好把你带回来。”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埋头写写画画,根本不朝我这边看。
“现在几点了?”我虚弱地问。
“凌晨吧,几点我也搞不清。”
他放下手里的笔,点燃一根烟,这才朝我走了过来,坐在了对面。他的姿势还是那么好看,跷着二郎腿,慢慢吞吐着烟雾,那张刀削过似的冷峻的脸在烟雾的笼罩下倍感遥远。“你好像过得不怎么样哦,那么憔悴,像个刚出院的病人……”我听见他说。
“那你应该很高兴才是。”
“也是,也不是。”
他长长地吐了口烟圈,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支着下巴。天哪,他的样子还是那么迷人,一双眼睛格外地犀利明亮,梦幻一样的光芒瞬间照住了我,让我无处藏身。“怎么会这样呢,离开我你应该生活得很好才是。”他淡淡地说。
我回避着他的目光,无法克制的悲伤在心底泛滥。“你不必感到奇怪,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现在只是在呼吸而已,我不是病人,是死人……两年前我的丈夫跟他的情人一起冲到那个湖里的时候,我就死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活过来了,其实没有,这几年我就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不休,搞不清自己是活着的死人,还是死了的活人……”
我说着这些话,自己也不懂,不争气的眼泪怆然涌出眼眶。
“你还是这么忧郁,一点也没变……”
他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我,伸手弹弹烟灰,更深的烟雾笼罩了他的脸。我感觉他比两年前瘦了些,但却满脸放光,眼神刚毅,那精神气足以将他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比进地狱。
毫无疑问,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郁郁寡欢神情灰暗的耿墨池了,他成功地摆脱了过去,或者说过去根本没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活得精神着呢,他活在现在!他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竟可以将自己完好无损地保存到现在。而我呢,活得像个鬼,既定的现实不敢去面对,只能靠过去支离破碎的一点记忆勉强维持自己微弱的呼吸,我留在了过去!
他现在是声名显赫的钢琴家啊,两年前就是,现在更是如日中天,前阵子就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他被邀请到北京为某钢琴大赛当评委,组委会为请到这么个大腕级人物正在各大媒体大张旗鼓地作宣传呢。他实在是个成功的男人,他享受着这一切,有那么多人崇拜他,那么多人围在他身边为他喝彩。而我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可以想象我的形象有多么糟糕,竟然被人误会成酒店小姐,大庭广众下被一群衣冠禽兽围攻……我怎么能忍受跟这个男人比!不能比的,我受不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被那群人当众踩死算了,或者挖个地洞找个黑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永远不要再见到他,我已经一无所有,决不能再失去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这么一想头脑忽然就冷静下来,心一横,艰难地抬起头对他说:“谢谢你,我……走了。”说完,站起身,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出客厅来到过道换鞋。
“还爱我吗?”我猛然听到他在后面问了句。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头上烟雾弥漫,好像是跟一个鬼说话。
“我早就忘了爱是什么了。”
这么说着,我打开了门,身子发轻,鬼一样地飘出了房间。
天还是黑的,整座城市都被无边的黑暗笼罩,犹如我的心。无数次地幻想过跟他重逢的情景,什么场合都想过,酒吧、茶楼、商场、飞机上、街头……无论在哪碰到他,我都设想我的样子一定是光鲜亮丽,神采飞扬,见到他时一定是高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孔雀等待着他因为我生活得如此之好而惊叹和懊悔,可是结果呢,却是在那样尴尬狼狈的场景下遇到他,这比让我死一千次一万次还难堪!
回到酒店我倒头就睡,睡到后来感觉全身像浸在水里一样的冰冷彻骨。醒来后才发现窗户没关,外面起了风,米色条纹窗帘被风吹得老高。我并没有起身去关窗户,就那么让寒风荆条般鞭打着自己。我裹着身子抖成一团,鼻涕眼泪止不住地流,竟有一种自虐的痛快。睡到快中午的时候,我睡不下去了,饥饿的胃绞得我要抽搐。我爬起来打开酒店房间的小冰箱,里面除了一个冷面包,什么吃的也没有,拿出那个冷面包,我也没去热,就着一杯冷开水凑合了一顿午餐。我一边吃一边在想,很好,就这样过下去,我就不信我死不掉,最好现在就死掉,明天早上被人发现了送到火葬场,几分钟后就是一把灰,那才真的是干净呢。
“你是怎么回事,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回去了!”
刚吃完午饭阿庆就给我打电话,责怪我昨晚不辞而别。他们现在正在演艺中心签合同。我拿着电话直发愣,刚吃下的冷面包让我的胃抽搐得更厉害了。
“还有,你的手机怎么在一个男人手里?你昨晚就是跟他在一起?”阿庆连珠炮似的追问,全然不顾我在电话这边痛苦不堪心乱如麻。“他要你去拿手机,”阿庆又说,“那男人是谁啊?他说是你朋友,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上海还有朋友呢?”
“别说了,求你……”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搞不清是胃痛还是心痛。
“考儿,我是真的担心你,你别怪我多嘴……”阿庆叹口气,继续喋喋不休,“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人,可你看看这两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为这个男人,但我提醒你,能放下的就放下,不要把自己整得太苦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就放掉了电话,泪流不止。
想想我跟他的这场爱,完全是一种悲哀,和他分开到现在,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他,只是守着自己的心在苦苦地等,所以我从不敢换掉家里的电话,就是怕有一天他会找不到我,尽管他从未来找过我。其实他在长沙有个工作室,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制造很多机会跟我不期而遇,可是他没有,跟我一样按兵不动。但我爱着他啊,见不到他,只能凭心去触摸,我能感觉得到他一直在“注视”我,虽然这两年他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可我相信恋人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哪怕看不到彼此,仍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穿越时空的距离包围着自己,所以我从不怀疑他的爱,如果有一天,这爱不存在了,我想我的生命也就灯尽油枯了。
一晃又过了半个月。
谢天谢地,录音工作终于接近尾声,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兴奋。最后一天录音的时候,我们还准备了啤酒,准备好好庆祝一番的,结果等我们到了录音棚,意外发生了,工作人员竟说录音棚正在用,我们必须等两天才行。
“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一直要用到这个月5号的,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录音了,怎么能把棚给别人呢?”冯客一听说要等两天头就大了,因为预算已经到了底,再在上海待下去恐怕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
“对不起,他们已经包下了整个录音棚,我们只是工作人员,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太不像话了,欺负外地人是不是,”阿庆也来了火,“什么都有个先来后到吧,我们早就跟你们经理说好了的。”
“对不起,可是你们没有签约,口头上的许诺是不算的。”
“说吧,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冯客强压怒火,尽可能地用缓和的语气说,“我们来都来了,最后一次录音,你们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不能!”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们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穿得很时尚华贵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双手抱胸,不可一世的样子,像打量一群乡巴佬似地打量着我们说,“这个录音棚我们已经包下了,很抱歉,你们今天不能用。”
“你是谁啊?”阿庆很不客气地问。
“我是谁跟你无关,反正你们不能用。”
“呃,我说你年纪轻轻的,说话怎么这么没轻重啊?”阿庆真火了,冲上前双手叉腰,摆出一副长沙“堂客”的泼辣架势,“看你的样子是读过书的人,可这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吧,没读好回学校继续读,爹妈没教好叫他们继续教……”
“你……”女孩显然没受过这种待遇,粉脸立即涨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
“什么事?”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个男人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男人,我也是。可是,可是……我瞪着那男人,脑袋“嗡”的一响,像是挨了重重一拳似的,两眼冒金星,差点栽倒在地。
“你……怎么在这?”
他玉树临风地站在我面前,皱着眉头问。他也一眼看到了我!
“耿老师,我们已经包下了录音棚,他们还要用,哪有这种道理嘛?”女孩一见主人来了,立即发嗲,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你给我闭嘴!”耿墨池很严厉地吼她一声,吓得那丫头一抖,缩着脑袋再也不敢吭气,他又转过头看着我,“怎么回事,你们也要用录音棚?”
“是的,我们跟他们的经理已经说好了的,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录音。”
冯客很会察言观色,知道来了个说得起话的人,连忙讨好地迎上去,递过烟,耿墨池礼貌而又傲慢地摆摆手,眼睛还盯着我,“你们录什么?”
“广播剧。”冯客帮我说了。
“哦,这样……”他点点头,露了丝笑容(算是客气),“很难得啊,大老远地跑到这边来录音。”
“是的,我们来得很不容易,可你们上海人好像不太欢迎我们。”我轻声说。
“要录音怎么不跟我说呢?我可以给你安排的。”
见我终于开口说话,他的脸色立即柔和了许多,目光浮云般在我脸上温柔地掠过,我却感觉被刺了一下似的,很不适应地别过脸。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这才转过身吩咐旁边的那个年轻女孩,“小林,去跟肖经理说,让他们先录,我们迟一点没关系。”
女孩很不服气地横了我们一眼,一万个不情愿地进去了。
“哦,她是我的助手小林,年纪轻,说话多有得罪,你们别放在心上。”耿墨池突然变得客气起来。冯客连连说:“哪里,哪里,小姑娘嘛,我们怎么会跟她计较,还请问这位先生,贵姓哪?”
“她知道。”耿墨池指指我。
“考儿,你上海有熟人怎么不早说呢?”冯客吃惊地推了我一把,“还愣着干吗,还不赶紧给我们介绍。”
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好看着我,眼神柔软如波光荡漾。我连忙低下头,不敢正视,轻声跟冯客说:“他是耿墨池先生,演奏《爱》的系列曲的……”
“哟,原来是耿老师啊,失敬失敬,”我话还没说完,冯客就伸出了手,“知道,知道,太知道了,您的音乐在我们湖南那边很受追捧啊……”
“是吗?”耿墨池客气地跟冯客握握手,很有分寸地笑了笑。
“是啊,很多人都喜欢你的音乐,”冯客如是说,“当然,这还得感谢我们的白主播不遗余力地推广啊,你的每一首曲子都不止一次地被她在节目里用过……”
“哦?”他看着我,眉毛奇怪地扬了起来。
我立即窘得满脸通红,有一种被人揭穿老底的难堪。
“是的,是的,”阿庆也抢着说,“她可是你的忠实乐迷,不仅在节目里放你的音乐,还把你的照片压在办公桌的玻璃下,没事就看着照片发呆呢。”
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耿墨池却得意地笑着,那表情分明在说,怎么样,你还是忘不了我吧?
最重要的时刻终于来临,当最后一段录音结束时,冯客在玻璃房外带头鼓起了掌,是为我的完美配音鼓掌,也是为我们终于完成了这项艰巨的工作鼓掌。耿墨池却无动于衷,像尊雕像似地坐在那,冷漠地看着我,面无表情。
“没看出来,你这么会演戏。”趁着大家在欢呼,他凑过来忽然说了句。
“谢谢,不过你比我更会演。”我冷笑着答。
这个时候肖经理进来了,跟冯客结账。
“多少费用,我们马上付清。”
“五万。”肖经理客气地说。
“这么便宜啊?阿庆,付账!”冯客简直乐坏了。阿庆连忙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包钱递给肖经理,肖经理只瞟了一眼,并没接,忽然笑了起来,“是五万美金,冯先生。”
“什……什么,五万美金?”冯客叫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刚开始不是说好了吗,什么时候变成美金了?”
“我想你可能搞错了,我们这里的设备全都是进口的,录音人员也是从国外请来的,因为很多境外机构到我们这里录音,所以我们一直都是按美元收取费用的。”肖经理耐心地解释说。
冯客的脸立即惨白,大颗的汗珠在额头渗了出来,我们全傻了。“如果……我们交不起这笔费用怎么办?”冯客到了这份上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不好意思,如果交不清费用,你们的录音母带就不能带走。”
“这,这怎么可以?”
“对不起,我们也无能为力,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为你们的录音熬了很多夜,这个费用已经是很优惠的了。”
冯客闭上眼差点背过气,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记在我的账上吧。”一直在旁观的耿墨池这个时候发话了,很轻松地对肖经理说,“把他们的费用记在我的账上,让他们把母带带走。”
“这……”
“怎么,不可以吗?你怕我也付不起?”他眉头一皱,立即吩咐旁边的助手,“小林,马上去银行提五万美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肖经理连忙摆手,“你误会了,耿先生,你是我们的老客户了,怎么会担心你付不起呢,谁不知道你耿大师的身家啊。”
耿墨池笑了,“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了。”肖经理双手一摊,转过脸对目瞪口呆的冯客说,“冯先生,你可以把母带带走了。”
冯客是真傻了,愣在那连谢谢都忘了说。
我却是无言以对,像是突然被冻住了般动也不能动。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得意的总是他,落泊的总是我?先是大庭广众下被人当成酒店小姐,如今又沦落到要靠他来施舍为同伴解围,也许他是真的出于好心,但我一点也不感激他,想想这两年我在他眼里算什么!算什么!恍惚间,我感觉到一种被人剥皮后的灼痛,痛到全身的神经和感知系统都已失去了知觉。我想我是完了,没救了,两年前离开他时尚且还保留了最后的自尊,现在却是一点不剩地被他掠夺过去,我上辈子欠了他什么,让他这辈子死死地追着我讨,我是曾经诅咒过祁树杰,可是对他的诅咒没灵验,却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试图跟我说话,但我以伤心欲绝的冷漠回绝了他,走出录音棚的时候,我听见肖经理很不识趣地问他:“耿先生,她是你朋友啊?”
“不是,”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是我丢失了的……爱人。”
我装作没听见,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他的目光追随着我,低声说:“你的手机还在我那……”
我知道他的意思,没理会,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晚饭的时候,冯客不停地打听我跟他的关系,说我怎么不早找他,甚至还要我去请他为我们的广播剧写曲子。我呆呆地看着满桌菜肴没出声,灵魂出了窍般空前绝望。阿庆心里却很明白,在桌子底下用脚踹冯客,少根筋的冯客大叫:“你干吗踹我?”
“对不起,我胃不舒服,先上去休息了,你们吃吧。”
我起身告退。回到房间,我一头栽在**用枕头蒙住脸,不想让泪水流出来。阿庆进来后并没打扰我,善解人意的她只是说:“明天就要回长沙了,有什么事还是要及时去处理为好。”
我知道她是在暗示我,要我去。可是我能去吗?想想他是多么的骄傲,明明自己想见我,却找出还手机的借口。他一定是料定我不会去见他才这么说的,他怕被我拒绝,这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放不下他骨子里那根深蒂固的骄傲。所以我才肯定他是爱着我的,否则他不会在我面前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是不拿正眼看我。他见到我时的剧烈心跳我隔那么远都听得到,可他就要摆出漠不关心的臭架子,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居然不懂欲盖弥彰的道理!
那好,我就去吧,我倒要看看他在我面前能撑多久。主动去见他一次,我不相信我会死掉。可是下了楼我才发现,路面全是湿的,天空冷雨纷飞,刺骨的寒风将街上的落叶搅得团团转。我吸吸鼻子,没打算上楼拿伞加衣服,抱着双臂径直上了一辆巴士。我记得他住的那个地方叫世锦花都。一车的人好奇地打量我,他们都是厚毛衣厚外套,只有我一个人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冷衫,白色的裙子也是飘飘的,很显然我还是夏天的装束。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迟钝不仅表现在感情上,我对周遭的一切都反应迟钝,包括季节的轮换,我常常夏天穿春天的衣服,到实在热得厉害了才发现,哦,已经是夏天了啊,这才懒懒地去换裙子。明明才穿上裙子没两个月,怎么突然又是秋天了呢,这时间过得是让人愈发地迟钝了。
世锦花都在静安寺附近,可是我坐了两个钟头都没坐到静安寺,一问才知道是坐反了方向。于是赶紧下车,雨却是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点打在身上像针刺,我并没有像街上很多没带伞的人那样狼狈地奔跑,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到马路对面的站台搭车,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那种针刺的感觉,麻麻的,让我找到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世锦花都是很高尚的住宅区,狗眼看人低的保安居然不让我进去,拦着我问要找谁。我说出名字,他才疑惑地打电话给业主,得到确认后才放行。
我按响门铃没到两秒钟,门就开了,显然他已经知道我来了。可是当他打开门的时候,瞪大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个遍,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一身夏衣浑身湿透的女人就是我。
“你不认识了吗?”我哆嗦着嘴唇说,嘻嘻直笑。
耿墨池一把拽过我,关上门,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没病吧,这是什么天气,你穿成这样,难怪保安不让你进来。”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到雪白的布沙发上抱着双臂央求说,“给我杯热茶好吗?”
他深深看我一眼,进了厨房。我捧着他递过来的热茶并没有急着喝,而是紧紧地抱在手里,贪婪地汲取着茶杯散发的有限的热度。他在我对面坐下,目光若即若离飘飘忽忽地散落在我脸上。
“你真的很冷吗?为什么穿这么少?”
“还好啊,我不是觉得特别冷。”我虚弱地笑着说。
“你瘦了好多……”
“瘦点好,瘦点好。”
“换件衣服吧,你会着凉的。”说着他就起身拉我进卧室,从衣柜里找了一件粉紫色针织衫递给我。“将就着穿吧,这还是你以前留下的,等你暖和了身子我再出去给你买两件厚点的衣服。”
“谢谢。”我拿过衣服,也没看他,背对着他换下身上的湿衬衫。
“你以前从来不当着我的面脱衣服。”他在我的身后说。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僵尸一样地套上软软的针织毛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你不能生活得好些吗?”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不是吗?”
“我以为你生活得很好的……”
“也还不错了,就是闷了点,没人理我没人注意我,想吵架都找不到对象,”我真的是瘦了很多,以前很合身的针织衫现在穿在身上像套了件睡衣,我走到卧室的落地窗边,背对着他说,“你看上去好像过得不错,事业也那么好,我很高兴……你过得比我好我很高兴……”
“好与不好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墨池,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我看到你真的很高兴,你这么成功……其实在见你之前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想象过无数次遇到你的情景,每次都是你很狼狈,有一次甚至还幻想你流落街头卖艺了……可是真的见到你了,看你生活得这么好,我居然很高兴,如果你真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我肯定是难过的……”
“你恨我……”
“当然。”
“现在呢,还恨吗?”
“……”
我说不出话来,觉得胃里一阵**,像是有刀子在刮一样,我知道再过一会儿,这痛就会蔓延到心上,我的旧伤口又要发作了。
“我知道……你还是恨着我的……”
“我早已无爱也无恨了。”
我凄然伫立在窗前,阵阵无法化解的哀伤在心中蔓延开来,我总是这么哀伤,即使此刻面对让我魂牵梦绕的男人,我还是没办法放下包袱,尽管在内心我是期待着他对我救赎的。
“把脸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好吗?”他在我身后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猛地用手蒙住脸,这几年淤积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旧伤口毫无保留地被血淋淋地撕开了。
“别看我,我的样子见不得人的,给我留一点自尊好不好,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我了……你走开,走开,我不想让你看,我的样子很难看……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也知道我应该比你生活得更好,可是生活还是一步步地把我逼成了这个样子,真希望一辈子不要再见到你,虽然我很想见你,都快想疯了,可我知道一见你我就控制不住伤心,我总是很伤心,十几年前就是这样了,十几年前的错误延续到今天,我总是在走过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我知道我病得不轻,根本没有痊愈的可能……”
我捂着脸痛哭失声,无边的黑暗和绝望让我浑身发抖,我想不通人生的规则怎么如此残酷和无奈,我活得好孤独,总是不够清醒,无法判断,失去方向,一不经意一不小心走错了路,再回头时已到了悬崖绝壁。
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箍紧了我,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魂牵梦绕的声音真实地鼓动着我的耳膜。
“现在再谈什么对错已经没有意义,我们两个可怜的人,在那么一种情景下走到一起,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即使不是因为祁树杰和叶莎,我们还是可能会碰到,虽然这种方式让你我痛不欲生,但碰到了就是碰到了,你又何必对怎么碰到的耿耿于怀呢?”
“不,你不了解,”我拉开他的手猛地转过身,瞪大眼睛,带着哭腔叫了起来,“你永远不会了解,就是这样一种相遇让我无法确定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我看不清你内心的想法,你也从来没让我看清过,现在你站在我面前,你能大声地告诉我你当初跟我在一起真的是因为爱吗?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爱,别以为我没有自知之明……”
“你想说什么?”他隔着半步的距离审视着我,咄咄逼人,“你不就是想说我当初跟你在一起就是想报复祁树杰对吗?你怎么这么幼稚,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我犯得着拿自己的感情去搏杀吗?我对你的感情跟他们无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锥子一样锐利的目光直扎在我的脸上。他对我的感情?他对我还有感情?天哪,两年形如陌路,他居然还说对我有感情?
我瞪着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泪水自心底渗出,我想我是愤怒的,对他永不原谅的愤怒!我抱着双臂倚着冰冷的墙壁,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你从来没想过要我明白,你从来就不考虑我的感受,如果你对我有爱,两年来你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你来说算什么,你怎么跟我解释?现在看到我如此落泊,你又良心发现了,你说的话鬼都不信,我更不信,你根本不晓得我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你想象过吗?”他逼近我,目光突然燃成了一把火,好像比我还愤怒,“你就知道你自己如何地痛苦,如何地落泊,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过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风光,简直是比神仙还逍遥快活?”
我被他的样子吓着了,本能地后退两步。他却冲上前抓住了我的肩膀拼命摇着,像摇一棵垂死的树。
“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对你有没有爱,我的眼睛里全有……你这个白痴一样的女人,折磨了我这么久,居然还怀疑我对你的感情……”说着他一只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高高地抬起,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我真不明白,我怎么喜欢你这么个莫名其妙反应迟钝精神错乱的女人,你确实有自知之明,你没有一个地方值得我去爱,可是……见鬼,我就是莫名其妙地爱着你,没有理由,比你还神经错乱,放着身边大把的美女不理,天天像念经一样的在心里念你的名字,老天怎么这么没道理,把你扔进了我生活。两年来我努力得多么辛苦,想彻底地甩掉你,谁知在希尔顿酒店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努力全白费了,你让我更加神经错乱,从昨天到现在,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你打电话来我听不到……我一直都是用以前的号码,从来也不敢换,怕换了你再也找不到我……”
又是一个骄傲的疯子!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时候我只能感叹命运的不可捉摸,安排我们相识,又让我们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本来一个电话就可以抹平这道鸿沟,却被彼此的骄傲将距离拉得更远,两年了,只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稍稍让点步,打个电话给对方,我们又怎会落到今天这种相逢不相认的悲凉境地。
“你为什么不说话?理亏了是吧?”他吼着,我的沉默让他得寸进尺,更用力地拽紧了我的身体,几乎要把我提到半空,“你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白考儿,两年来我为了心中的这份爱日夜煎熬,原以为你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顽固不化,你到底让我怎么办?是杀了你,还是杀了我自己?说呀,给我指一条路,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正视你我的感情……”
他这么说着,就要失去理智了,英俊的面孔因冲动而变得狰狞,我在他的两手间缩紧了身体,哆嗦着看着他,忽然就冷静下来,他对我做过什么,我可以置之不理了,可我无论如何不能忍受他还说爱我的话,这比拿刀子挖我的心还让我痛苦一万倍。想想两年来我受过的苦,难道就是他一句“爱你”的话就可以抵消的吗?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爱就那么不值一文?不,这绝不可以,我不会被他模糊自己的意志,哪怕此刻被他捏死在手中,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我也要保持清醒!
可是……我怎么了,我怎么两眼发黑,他还在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是本能地抗拒着在他手中滑坐在地上,像是一个垂死的病者被扔进了冰窖,没命地抽紧身体,就快要停止呼吸。我想我要死在这个男人手里了,他就是这样,以为拿性命来跟我搏杀就能得到他期望的爱,就算是把大家一起拖入坟墓他也全然不顾,这真是让我绝望得透顶,哪里还能保持清醒,耳边嘈嘈杂杂,处在这纷争的世界,我就算被他拖进坟墓只怕也难得安息。
“你怎么了,喂,你怎么了,考儿,考儿……”
恍惚中我听见耿墨池在大叫,他是想把我叫回人间吗?感觉他好紧张的样子,拼命地摇着我的脑袋,拍我的脸,我意识模糊地看着他,觉得他那张脸竟比我梦中见到的还要缥缈而遥远……我病了,从身体到心。
住了半个多月医院后,耿墨池把我接回家,请了两个人照顾我,一个是保姆,一个是从医院请来的小护士,白天他忙工作的时候,就是这两个人在公寓里陪着我呼吸。经过这场大病,我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即使是跟耿墨池,我都没什么话讲。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其实这两年他过得并不轻松,表面是风光,但他从未在我这里赢得胜利,即使当初一脚踹开我,也没有表明他就是赢了,两年来我从未主动找过他或给过他只字片语就很让他的自尊心受挫。现在是多好的机会啊,他必须要彻底地控制我从而挽回曾经受挫的自尊,在他的概念里,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不能保持尖锐的个性,只要能拔掉我身上所有的刺,哪怕是我遍体鳞伤血流不止他都在所不惜。他是不会容许自己失败的,尤其是在我身上!
这期间从长沙传来消息,我们录的那部广播剧大获成功,上海戏剧演艺中心已经开始在排练舞台剧了,预计年底就可以与观众见面。而冯客做完这一切后果然如他事先说的那样,从电台辞职了,现在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为他的理想奋斗。出乎意料的是,老崔并没有强行挽留他,老崔给我打电话询问我的病情时说:“我早知道他想走了,以前很舍不得,但后来一想,他还年轻,我没有理由阻碍他的前程。”
“那麦子呢?”
“别提那死丫头,真没出息,算我白养她了,”老崔一提到他那叛逆的女儿就来气,“冯客走了不到半个月,她也跟着去了北京,也进了电影学院,说是学编剧,你说她的专业是金融,跟编剧八杆子都打不着,她学那玩意干什么!”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你应该理解。”我由衷地说。老崔嘿嘿地笑,感叹道:“是啊,这丫头身上那股子劲跟我当年真是如出一辙。”
“要不她怎么是你女儿呢。”
我了解老崔,嘴上说得那么狠,其实内心很欣赏女儿,更欣赏拐走他女儿的冯客。我给冯客打电话,说起这事,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有什么办法呢,你说,老崔的闺女这么大岁数都嫁不出去,他对我有恩啊,于情于理我都得帮他卸下这个包袱吧……”
这个臭小子,得了好还卖乖!
“我说考儿,你等着啊,等我在电影学院学有所成了,咱再好好合作一次,”冯客很是煽情地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到时候咱不搞什么广播剧了,咱拍电影,你是编剧,我是导演……”
我没有说话,赶紧捂住话筒,生怕冯客在那边听到我的哽咽声。冯客他哪里知道,我现在哪还有什么健康可言,我的健康和信念全被一份无望的爱情吞噬绞碎,抑郁症卷土重来,失眠如恶魔般缠上我,厌食让我面容消瘦、精神萎靡,我常常几天不梳头,不敢梳,一梳就是大把大把的头发脱落……而耿墨池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他太忙了,每天早出晚归,只是偶尔抱怨:“你晚上怎么老是不睡啊,在阳台上晃来晃去的吓死人。”或者也会说,“怎么回事,家里怎么到处都是头发,你不知道叫保姆收拾干净?”
因为很少回家吃饭,他当然也不知道我每天的进食少得可怜,有时候甚至是几天不沾米。他连跟我吵架的时间都没有!
“别吵好不好,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你想怎么着尽管跟我说,你都跟我吵了这么多年,现在不还是在我身边吗?”每次我想冲他发火的时候他总这么说。他的意思我懂,孙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再怎么折腾肯定也逃不过他对我精神和情感的桎梏,除了接受,我别无选择。
我是可以接受,毕竟内心我是爱着他的,可是天知道他是个多么难相处的人,挑剔、苛刻、古怪、多疑……从前能容忍他,是因为我被爱迷失了方向,他的所有缺点我都看不到了,被淡化了,爱情让人盲目啊!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还敢谈什么爱情,什么“给你想要的一切”,我要的他永远给不了,而他要的我也没有!
他想要什么呢?
他想要自己的女人精致得体,最不喜欢女人乱糟糟的样子,我偏偏就是,头发像鸡窝,身上的衣服从没穿利索过,更别说穿上柜子里那些他给我买的名牌衣物;他喜欢女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举止优雅谈吐含蓄,我偏偏是那种一站就要倒一坐就要靠的没型没款的女人,丢三落四,迷迷糊糊,一天到晚神经质……每次他都恨得牙根直痒,特别是那次带我出去应酬给他丢了脸后,他更是咆哮如雷,回来就大骂:“你白长了一张好脸蛋一副好身材,你看看你的样子,看看你的样子,像个从棺材里拖出来的千年女尸,你怎么就不能争口气……”
可是无论他怎么指责我,我就是麻木不仁,死不悔改,他不会为我改变,我也不会迁就他,两个人的冷战常常让偌大的房子冷得结冰。后来他待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除了睡觉,他几乎不再跟我正面接触,省得见了烦,我是死是活跟他不相干。我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会以为我是发疯闹着玩的,他根本不知道长久的冷战已经让我的精神游离在崩溃的边缘。我真的快发疯了!
“你不理我可以,觉还是要陪我睡的,”可是他居然还这么跟我说,甚至还颇为不解地表示了自己的疑惑,“真是奇怪,我什么都可以换,就是换不了女人,除了你,我对别的女人怎么就没有**呢?我还就喜欢你这鬼样子,难道这就是爱?”
亏他说得出口,他对我的爱?!
“算了,算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只要我回来在**找得到你就可以了。”那天他无奈地摆手说。
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我异常的沉默,特别是一连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后,他开始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一种深层的恐惧在他英俊的脸上突现出来。“怎么了,考儿,”他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你别吓我,你没事吧?”
第二天,他就带了个人回来,姓聂,是个心理医生,在霞飞路开了家诊所。我见到那个人立即像见了魔鬼,因为那人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底,他跟我作心理问答的时候,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做噩梦的吗?”
我瞪着他,点点头,那锯子一样的目光顿时让我惊惧万分。多少年来,从没有谁问过这样的问题,小时候,母亲倒是为我晚上老做噩梦的事求过符,长大后她也就把这事给忘了,可是噩梦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光顾我的梦境,甩都甩不掉。
“你知道你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吗?”聂医生在我道出梦境后问我。
“不知道。”
“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
“你害怕,或者说你总在逃避着什么,可能这跟你曾经经历过的人和事有关,”聂医生眼睛死死盯着我,目光直穿入我的胸膛,“你一定被周围的人和事伤害过,所以你害怕跟周围的人接触,跟他们接触你会比单独待着更孤独,会觉得窒息,觉得无所适从,觉得恐惧,其实你心里很希望别人来关心你,接近你,但你的潜意识又在排斥这些……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讲,你患有社交恐惧症,至于程度,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我没病!”
“病人从来不说自己有病。”
“我不是病人,我没病!”
“你看,你的这种表现就是典型的心理障碍,”聂医生微笑着说,“你应该配合我,这样才能医好你的病……”
“我说了我没病!没病!”我跳起来,挥着手跺着脚,好像身上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样,“你才有病,你们都有病……”
聂医生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看我,对旁边的耿墨池说:“耿先生,白小姐的情况很严重啊,你应该跟她多沟通,否则以她现在这种状态只有恶化的可能。”
耿墨池以沉默代替了回答,显然他相信了医生的话。
无论我如何地据理力争,他就是宁愿信医生的话也不信我的话,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我有没有病他居然看不出来,我承认我的精神状态是有些问题,但这就是病吗?如果这是病,那我岂不病了很多年,从祁树杰去世我就病了?或者更远,大学那场恋爱失败后我就病了?天哪,原来我一直是“病”着的!
我真是气疯了,整天在家里摔东砸西,我越这样他们越以为我有病,他们越以为我有病我越要证明给他们看我没有病。结果是恶性循环,当有一天我从厨房里摸刀要砍那个该死的护士时(是她建议耿墨池给我看心理医生的),我在他们的眼里已经是个货真价实的病人了,当天我就被送到了上海市郊的一家精神病院进行短期的治疗。
耿墨池亲自送我去的,当他给我办完入院手续送我进病房时,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铁门将我和他彻底地隔开了,他被隔在天上,我被堵在了地狱,我想我活不了了,连最爱的男人也把我当病人整,我不死也休想好好地活着,这么想着,心中的伤口又汩汩地涌出血来,眼中的泪水也止不住地流。
“不,别丢下我,求你别丢下我……”我抓住铁门拼尽全身的力气悲号着,半个身子都悬在了铁门上,唯恐一撒手,就要坠下万丈深渊。
“不要这样,考儿,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耿墨池再也没了先前的冷漠,呻吟着叫出声,隔着铁门,我看到了他的痛楚,同时也看到了他铁一样冰冷的决心。这就是我抗争的结果吗?难道我无畏的抵抗最后只能是被当做病人关在了这里?或者是我们的爱生不逢时,今生今世注定不能两情相依只能隔岸相望?为了守望这份爱,我把自己站成了岸,他也是!我们怎会如此不幸?早知如此,还不如让我病死在长沙,起码那是自己的故乡,身边有亲人陪着,我不想客死他乡成为游荡无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啊!
可是我只能泪眼朦胧地目送着他离开,一步步地消失在走廊尽头,那冰冷的背,像一堵墙,阻断了我心里所有的希望,纵然是万箭穿心,这一刻我知道,我已无力改变什么了,我只能安静,否则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扇铁门。
我在里面住了多久我一点都不清楚,耿墨池说是两个月,我感觉却是两个世纪,甚至是更长。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怎么总是这样迷离飘忽,总是把自己逼到绝境。一如我的思维,也是介于梦幻与真实之间。虽然我真实地生活在疯人院里,但我对里面的一切都在本能地抗拒,现在要我回想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感觉上像是记忆出了断层,在里面两个多月的生活没来由地消失在大脑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有时候深入地去回忆,我甚至不能相信我有过这么一段日子,越是深入地想,越是怀疑经历的真实性。
我只记得耿墨池是在中秋节的时候把我接出去的,没有把我带到静安寺那边的公寓,而是载着我驶入一条陌生的林荫道,整条路清静幽雅,有很宽的人行道和很粗大的行道树。
“这是哪?”我张望着问。
“哦,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家里的一处老房子。”说着他已将车停到了一处威严肃穆的褚红色镂花铁门前。“我母亲从国外回来了,她想见你。”他帮我打开车门时说。
我一下车就看到铁门边的墙上挂着块精致的木牌,上面刻着“夏宅”两个字。这应该是姓夏的人家住过的房子,耿墨池姓耿,他跟这夏姓是怎么一回事?
房子是那种旧时代典型的尖顶小洋房,有三层,红瓦白墙,屋顶上还有个烟囱,窗户也是圆拱形的,二楼和三楼都有褚红色半圆形镂花铁栏阳台,或红或白的**开满阳台,一进院子就闻到了阵阵清香。我仰着脸贪婪地吸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香味,感觉精神顿时好了很多,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记得儿时住过的小院里也种满**,我童年中唯一愉快惬意的记忆就是那满院的**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和事都已淡化,唯有那**香在我心间久久不散。
耿墨池的母亲在客厅中已等候多时,我瞪着沙发上那个端坐的美妇人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那就是他的母亲?怎么那么年轻,看上去四十岁还不到呢!
她穿了件裁剪得体的白色连身裙,外面罩了件粉紫色羊毛开衫,高雅端庄的气质显露无遗,她并没有留中年妇女惯有的短发,而是一头乌黑的卷发顺着肩膀垂至胸前,尤其那张脸,肤白如雪,眉眼如画,淡紫色口红跟她身上那件同色毛衫配得天衣无缝,她那么姿态优雅地端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呆若木鸡的我,朝我点点头,示意我坐到她对面。
我局促地坐下,紧张得头都不敢抬。耿墨池在我旁边的沙发坐下,我偷偷看看他们母子,那种优雅和高贵显然是与生俱来的,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这更让我倍感压力,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佣人从客厅的一侧走出来,一路碎步,轻手轻脚地来到沙发边给我和耿墨池上茶。“小姐,请喝茶。”
我点点头,连谢谢也没说,端起茶就要喝。
“很烫,等会儿。”耿墨池冷不丁在旁边提醒道。他不说还好,一说就吓我一跳,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烫得我差点把杯子摔地上。“你看你,就是这么毛手毛脚……”耿墨池责怪道。
“没烫着吧?”耿母忙站了起来,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看,“还好,不是很要紧。”说着又吩咐老佣人,“刘妈,快拿冷毛巾来。”
我感激地看着她,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母性的光环和那香气相得益彰,让人从心底被软化。
“你年纪不大吧?”耿母笑着问,坐到了我身边,慈爱地抚摸了一下我乱糟糟的头发。
“我……二十八了。”我还是很紧张,说话也不利索。
耿母笑了起来,“在国外,没有哪个女孩子会主动说出自己的年龄呢。”
“妈,她就这个样子,你别见笑。”耿墨池扫我一眼,很无奈的样子,好像我很丢他的脸。
“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她一进来我就很喜欢,”耿母仔细地打量我,忽然像发现什么奇珍异宝似地说,“墨池啊,你不觉得你的这个女朋友很像安妮吗,不是长得像,是这气质像……”
“她有安妮漂亮吗?”耿墨池斜眼瞅着我,很不以为然。
“你看你,哪有当着女朋友说这种话的?”
“没关系,反正我在他眼里一文不值。”我冷冷地说。
“你看,你看,说话的语气更是像。”
“安妮是谁?”我好奇地问。
“哦,是我女儿,墨池的妹妹。”耿母解释道,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
晚饭的时候,耿母还是一直在打量我,仍然是笑意盈盈。
“我现在明白了,墨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耿母忽然说。
“为什么?”
“他自己心里清楚……”耿母把目光转向耿墨池,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种我看不懂的忧伤和怜爱。我也看着他,不知道他心里清楚什么,事实上他心里想什么我又什么时候明白过。
“妈,别乱说。”耿墨池面露不快,从容不迫地吃着盘中的食物,根本不正眼看我。他在掩饰着什么,我感觉得到。
吃过晚饭,耿母拉我到她的房间说话。她的房间有着跟她身上一样好闻的味道,房间里纤尘不染,白色地毯,白色落地纱帘,梳妆台上的古董花瓶里插着新鲜的**,是我最喜欢的**香。
“你跟墨池认识多久了?”耿母牵我坐到床边问。
我想了想,说:“两年多吧。”
耿母叹口气,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这么多年了,我从没看见过他对一个女人像对你这么认真过,就是叶莎,也抵不上你一半啊。”
“是吗?我好像没觉得,他总是……”
“他就是这个样子,脾气很倔,很傲,跟他去世的父亲一样。”耿母忙给她儿子辩护,“他这孩子从小就很孤僻,待人处事都很独断,不喜欢听从别人的意志,在感情上也是这样,一旦认准一个人就怎么也放不下。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了解他,两年前我就从他嘴里听说了你,当时也没太在意,后来他没再提起过你我也就把这事给忘了,但他的情绪一直很不好,整个人郁郁寡欢,身体也弄得很差……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去新西兰看我,偶然一次在他的枕头下看见了你的照片,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是因为你才变得心事重重,他放不下你,一直把你的照片带在身边,而跟他共同生活过六年的太太的照片他却从来没带过,我忽然就明白你在他心里的分量……”
我低下头,泪水雾一样地罩住了我的眼珠。
“我对你很好奇,一直在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让他那么魂牵梦绕,今天见了你之后,我就真的明白了我儿子心里的那份感情……”耿母说到这眼眶变得湿润起来,那双虽不再年轻但仍然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令人心碎的忧伤,“墨池从小就不是很开心,可能是没有父亲的缘故,他跟周围的人一直都格格不入,他把他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钢琴里,小时候教他弹钢琴原本是想让他有所寄托,排遣一下寂寞,可是事与愿违,钢琴弹得再好荣誉获得再多他还是不开心,跟叶莎结婚的几年里,我也很少见他真正地愉悦过,作为一个母亲,我毕生的愿望并不是期望他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音乐家,而是希望他真诚快乐地生活,别像我,一辈子生活在忧郁里……”
“您为什么忧郁呢?”我忽然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一言难尽啊,我们上辈人的事,你们这一代人是不会了解的。”耿母看着我直摇头,母亲一样地抚着我的头发说,“答应我,考儿,留在墨池身边吧,我看出来了,只有你才能让他真正快乐,也许他的脾气不那么好相处,但他的心里有你啊……可能你觉得我很自私,为了儿子不顾别人的感受,可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很无助的母亲,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他对我有多重要……”
“伯母,他对我也很重要,可是他总是伤我的心……”我禁不住一阵心酸。
“那肯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你试着跟他沟通,你们会找到彼此的相通点的。”耿母拍拍我的肩膀说,“去吧,他在房间等你,你们好好谈谈……”
耿墨池的卧室在走廊的最尽头,推开门进去,我看到他正靠在床头看书,柔和的灯光让他的脸显出异样的安详和温柔。
“我母亲跟你谈了什么?”他没抬头,眼睛盯着书本问。
“她要我嫁给你。”我看着他说。
“是吗?”他翻过一页书,还是没看我,“你答应了吗?”
“你觉得有可能吗?”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他这么说,其实是很没底气,他怕我拒绝。
“我当然会答应,我那么爱你……”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惊讶,这还是我头一次真切地说爱他,两年的纠葛与斗争,听到这样的话他以为我又犯病了,但他还是笑了,放下书本,拍拍身边的枕头,示意我过去。
我钻进温暖的被子,他抱着我一下就变得冲动起来,褪去了我的睡衣,喘息着吻我的脸、脖子、肩膀……“我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好久了,天哪,你终于说了,再说一遍……”
“我爱你,墨池。”我这么说着,泪水滑落眼角,弄湿了他的肩膀。
“我也爱你,也爱你……”他吻着我的泪,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半夜醒来,枕边空空的,我爬起来找他。
房子里很黑,我光着脚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出了卧室,感觉楼下开着灯,但我没有下楼,耿墨池跟他的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我不想贸然打扰。
“你打算怎么办啊,她的病……”耿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我真怕她又成第二个叶莎,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孩子很可怜,很孤独,很像小时候的安妮,让人忍不住想温暖她……”
“所以我才要带着她,到哪都带着,不会再让她离开我半步。”耿墨池在抽烟,红色烟头在黑暗的角落忽明忽暗。
“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样就一定能治好她的病?”
“她没病,病的是我。”
“这孩子,怎么说这种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比她病得厉害,比她更害怕孤独,害怕这个世界。”
“墨池,你是不是在怪我啊,我没有给你完整的童年。”
“不,妈,我怎么会怪你呢,这种恐惧感和陌生感是天生的,”耿墨池长长地吐口烟,仰着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感觉到他的心在割裂,“从小我就跟周围的人合不来,这你是知道的,按理我什么都不缺,却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后来遇到她,觉得终于可以拥有一份真情实意的爱,我是真的想把握住她拥有她,只要她能属于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墨池!”耿母带着哭腔叫了起来,“你当着我面说这种话不是要我的命吗!”
耿墨池没理会母亲,继续说,“所以我要带她去法国,一辈子不再回来,不给她任何的机会离开我,直到我死去……”
“墨池……”
耿母低声饮泣起来,哀哀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小楼里倍感凄凉。
“妈,你知道我的情况,说不定哪天就……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没有什么要求了,就想在生命最脆弱的时刻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有她送我上路,我会很安心,”耿墨池手中的烟头越来越暗,随时都会熄灭,犹如他对自己的希望,“也许我这样很残忍,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离开这个世界后,我会还她自由,但这之前,她必须在我身边。”
“可她不愿意怎么办?”
“不愿意也得愿意,就是拿麻袋捆也要把她捆到巴黎去。”
“可你这样会加重她的病情啊……”
“你不明白,妈,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一直就那么病着,这样我才能更近地接近她,照顾她,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因为如果她是健康的,她就会浑身带刺,让我根本无法近距离地接触她。”
“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做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我护照都办好了,过两天就走。”
“那她父母知道了怎么办,你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
“不管了,反正我怎么做他们也不会喜欢我,再说我又不是把他们女儿给卖了,我是带她去法国定居,过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还回来吗?”
“我说了,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放她回来,我死了,她才能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