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这样爱

NO.2 这是首不祥的曲子

可是世上的事真的很难说,仅仅过了两个月,我居然跟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去上海度假了。12月31日晚,上海外滩人山人海,耿墨池带我去看烟火,和现场数万人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我们在人海里艰难地前行,感觉像是在穿越一个世纪。而他始终紧握着我的手,生怕把我丢了似的,牵着我在人海里冲锋陷阵,让我心中好一阵感动,不论过去经历过什么,现在有个男人牵着我一起迈进新年,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

新年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在漫天烟花的辉映下,在四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耿墨池突然抱住了我,深深地吻住了我,一直吻到了新年,那一吻,比烟花还迷醉,比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还惊心动魄。

“记住这一天。”耿墨池在人海里深情地说。

“我当然会记住,当然会……”我抚摸着他的脸,由衷地说,“谢谢你,墨池,你让我活过来了。”

“你也让我活过来了,不是吗?”他笑。

两人相拥着一起看烟花。其实我对烟花并没多少兴趣,我不喜欢烟花虚假的繁荣,转瞬即逝,哪怕此刻上海的半边天空都被烟花的绚烂照亮,我也觉得那烟花并无多少美感,相反过分的美丽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也觉得眼前的幸福来得太快太极致,男女间所能蕴涵的一切美妙感受此刻全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同样的不真实,同样的让人患得患失。这是真的吗?我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

“但愿比烟花长久……”我隐隐地说了句。

耿墨池不知道听到没有,他一直抬头仰望天空,脸上的表情在烟花忽明忽暗的映射中捉摸不定,眼中闪烁着无边的空虚的光芒让我的心更加忐忑不安,那光芒比天上的烟花还虚幻。

接下来上海的天气相当阴冷潮湿,却一点也不影响耿墨池的兴致,他带着我穿梭于上海的高楼间,吃饭、逛街、购物、观光……每天的活动都安排得满满的,从早到晚都是这样,几乎让我没有喘息的机会,连两人亲热的时间都很少。我隐隐觉得,他在逃避,在掩饰,在做着某种激烈的抗争,他疯狂地刷卡就正好透露出他内心的斗争,刷卡成了他掩饰内心的一种极端方式。在上海著名的巴黎春天百货,耿墨池一次就刷了十三万,当他把十几个包装精美的纸袋放到车后座时,我分明看见他眼中不小心流露出来的焦虑和不安。

这天中午,我们在淮海路一间相当幽雅的西餐厅共进午餐。

“我在凯悦定了房,吃完饭我们去那休息按摩,”耿墨池一边用餐一边安排下午的行程,“跑了一上午也够累的,中午休息好了,下午我们还要去……”

“大家都说我傍了个大款,是真的吗?你很有钱吗?”我看着他忽然问。

“我这点身家在上海根本算不上有钱,但……我过得还算比较富裕,”他呷了口红酒,扫了我一眼,好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喜欢钱吗?”

“没人不喜欢钱,不过我们现在这种状况如果谈论钱就太……”

“庸俗。”耿墨池替我说了。他笑着问:“你想高尚?”

“我想真实。”我试图用目光穿透他。

“什么是真实?”耿墨池毫不客气地回击我的目光,“在我看来,男人和女人脱了衣服才叫真实,穿上衣服谁也不能说自己是真实的,每个人都有天生的自我保护意识,你敢说你现在面对我你就是真实的吗?”

我拿着刀叉的手开始发抖。深层的痛楚自心底蔓延,直达指尖。

“所以我们最好不要谈论这种无聊的话题,大家在一起开心就行,把问题搞复杂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适得其反的道理。”

一整天,我没再说过一句话。

晚上耿墨池异常地缠绵,我反应冷淡。我知道,该结束了。我在他面前已经现了原形了,所有的防备和猜疑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再继续只能是自取其辱,我想挽救自己在他面前最后的一点自尊。

“我们还是算了吧。”**过后我靠在他的怀里说。

“这么快就反悔了?”他冷酷地看着我问。

“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的好,我觉得很累,说不出为什么……”

“是你自己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不该想的要去想,女人哪,就是心眼太细,”他搂紧我叹口气,“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好勉强什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对不起,我也想让自己轻松一点,可是……”我贴紧他搂着他的脖子哭了起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一个婴儿,柔声说:“没什么的,觉得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算了,谁也没欠谁,这样了结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二天,耿墨池给我订了下午的机票,我要赶回去上班。“你上班有意思吗?”耿墨池在机场的候机厅问。他在没话找话。

“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特别有意思的?”我反问。

“上床啊,你觉得上床没意思吗?”耿墨池把手放在我的腰际温柔地看着我说。

“可总有下床的时候。”

“如果可以,我愿意跟你死在**,可是你不给我机会。”

我笑了起来,笑得很悲凉。

“我们还见面吗?”他很认真地问。

“再看吧。”我搪塞。

“我有点舍不得你。”他正色道,不知是真是假。

可是在走向安检通道的一刹那,他忽然拉住我拥入怀中,没说话,紧紧抱了我两分钟,我没看他,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径直走向安检。我没回头,但我感觉耿墨池的目光利箭般从我背后直插入胸膛,正中我的心。我的心好一阵疼痛,起飞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飞机提升到一个未知的高度,看着窗外碰在飞机上的云彩,我还是很害怕飞机掉下去,上飞机前他是买了保险,掉下去航空公司会赔二十万,可是谁来给这段感情买保险?他是不会了,他把话说得很明白,我已经很尽力了,只是你适应不了,所以很遗憾,我们还是绕不开分手这条路。

飞机在长沙黄花机场降落时,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最不保险的就是感情,所以没有一家保险公司会给感情投保。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没有继续冒险下去,否则后果比飞机不小心掉下来还可怕。但是不知怎的,走出机场后我发现自己的心还在痛。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心痛”持续了半个月都没有缓解,半个月来耿墨池杳无音信,他突然人间蒸发了,感觉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居然什么都不剩。

这个时候农历新年到了,不堪回首的1997年终于就要完蛋。电台的工作也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放假那天一下班我就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过年,我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确切的时间,只说到时候再看吧。

“萍萍,你在那边是怎么回事啊?”母亲在电话里很不高兴,她还是习惯叫我以前的名字,“我跟你爸都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你还是要注意影响……”

传得真快,连家里都知道了!毫无疑问,我跟耿墨池结伴去上海度假的事已让我苦心经营了四年的“贤惠”名声毁于一旦。

“我知道树杰去了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已经不小了,做什么事情要先考虑后果,现在社会上又很乱,你不能不管自己的名声,把名声搞坏了,以后谁还敢要你。”

我暗笑,我的名声什么时候好过?

没办法,为了安抚爹妈,我必须回家过年,一直挨到腊月二十八,过年只差两天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只得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我胡乱地往箱子里塞东西,精神恍惚。其实我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只是一个电话。

整理完行李我下楼填肚子,如果没记错,我应该有两天没沾过米了,每天仅靠水果和饼干充饥。我连吃饭都觉得是一件麻烦事。这日子是越过越没名堂了。但是今天我想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新的一年就要来临,跟往事干杯吧,把那些不痛快的事情通通忘掉。我在马路对面的一家酒楼里选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气急败坏地点了一大桌子菜,写单的服务员疑惑地看着我问:“小姐,你一个人吗?”

“是。”

“你恐怕吃不了……”

“我愿意!”我瞪着服务员,“还怕我不给钱吗?”

服务员二话没说赶紧拿着单子进了厨房。

可是菜上来后,我才吃了几口就感觉饱了,很多菜连动都没动就买了单。一个人游魂似地爬上楼,开了门,我一头栽在沙发上昏昏睡去。好像是做了一个噩梦,我被惊醒了,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我躺在**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也怎么都想不明白,我何以把自己弄到这般境地!

睁着眼睛到了凌晨两点,我再也不堪忍受失眠的折磨,就爬起来从餐厅的酒柜里找出半瓶酒,打开音响,放上一张百听不厌的梁祝,坐在沙发里一杯杯跟自己干杯。窗外狂风肆虐,屋内梁祝的声音幽暗低回,如泣如诉,那种令人落泪的宿命感折磨了我很多年。第一次听梁祝时刚上初中,那是一次偶然路过音像店时听到的,我用一个星期的早餐钱买了一盘磁带,那个时候还没有光碟。长大后我买了很多版本的梁祝,有小提琴、钢琴、二胡、古筝,我就是那个时候迷上了音乐,如果没有音乐,我想象不出我苦闷的少女时代该如何度过。此刻我举着酒杯,一点点地回想这些年经历的人和事,还是觉得没有一件事情让我值得留恋,往事竟是那么的破烂不堪,直到遇见了他……我感觉眼前忽然就亮了,耿墨池的音容笑貌在酒精和音乐的作用下像放电影似的缓缓流淌出来,我顿觉心如刀割,赶紧关了音响,打开了收音机,调到自己工作的电台的频道。这么晚了,电台的同事还在值班,不过没有播新闻,而是重播白天的一档文艺节目,是台里自己录制的根据名著改编的广播剧《呼啸山庄》,这是每年春节电台的重头戏,很受听众欢迎,我在剧中配女主角凯瑟琳的音,这会儿播的正是凯瑟琳和管家婆奈莉的一段对话:“你为什么爱他,凯茜小姐?”

“废话,我爱—这就够了。”

“不行,你必须说出为什么。”

“好吧,因为他英俊,而且好相处。”

“次。”

“还因为他年轻,而且快活。”

“还是次。”

“还有,因为他爱我。”

“这一点并不重要。”

“而且他会很有钱,我会成为这附近最最神气的女人,嫁给一位这样的丈夫,我会感到很骄傲。”

“最次!现在说说,你怎么个爱他呢?”

“还不就跟别的人恋爱时一样呗—你真可笑,奈莉。”

“一点都不可笑—回答。”

“我爱他脚下的土地,爱他头顶的天空,爱他摸过的每样东西,爱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爱他的所有表情,爱他的全部举止,爱他那整个人,还有一切,好了吗?”

“为什么?”

“不行—你这是拿我开玩笑,真是太恶毒了!我可不想开玩笑!““我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凯瑟琳小姐……”

“……”

我简直要哭了,受不了了,一把关掉了收音机。

凯瑟琳!希思克利夫!这两个被爱与仇恨桎梏一生的悲剧人物,在很多年前就震撼了我,后来多次读过这部小说,每次都被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感动落泪,可能就是这种书读多了,让我对现实中的爱情总是倍感失望。爱得再彻底,对方也未必认同。若如此,我宁愿不要爱情,就像现在,凯瑟琳的声音已经消失,白考儿却还活在现实!

房间里空寂如坟墓,让我受不了,开着暖气,我却还是感觉冷得彻骨,只得歪在沙发上继续呷着杯里的酒,希望酒精能让自己暖和一些,结果很快就醉得神智不清,仿佛是一种潜能,没了意识反而变得坚强,我跌跌撞撞地抓起茶几上的电话拨了一连串熟稔于心的号码。

“喂,哪位?”是他的声音!

仿佛遭了雷击般,我震动得几乎跌倒在地,手中的酒杯“哗”的一声掉在地上,我扔掉电话,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捂着脸泣不成声。

是什么时候让这个男人乘虚而入的呢?

应该是从研究这个男人开始。

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耿墨池,有时候他很随性洒脱,有时候也**不羁,有时候又阴沉得可怕,更多的时候是深不可测,我费尽心机地想看透他的心思,但是看不透,反而不知不觉中被这个男人深深吸引,这种吸引就是在不断猜测他的过程中产生的。他的艰涩难懂让人对他油然而生一种研究的兴趣。而且我在研究他的同时,他好像也在研究我,经常给我打电话,刺探军情,搞心理攻势……我当然中计,渐渐地已不再排斥他,因为跟他说话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起码可以一整天心情舒畅。

耿墨池好像很忙,我们自那次酒后闹了一场后就没再见过面,只用电话联系,每天他总要打一两个电话给我,两个孤独寂寞各怀鬼胎的男女在电话里天南地北地瞎扯,用电话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谁也没想要更进一步,谁也没表示要就此打住,两个人都在静观其变,伺机以伏,关键是要找到更利于自己的战略位置。

有一阵子那家伙忽然很少打电话了,后来干脆销声匿迹了好些天,我以为他知难而退了,不想圣诞节快到的时候他又跟我恢复了联系,而且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电话骚扰。“喂,在干吗呢?”圣诞平安夜的头天晚上他又打电话。我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十二点。

“先生,你精神这么好吗?你不睡觉的啊?”其实我也没睡,正靠在床头看书。

“睡啊,不睡觉要死人的。”

“你也知道不睡觉要死人?”

“可是大白天的睡什么觉?”

“大白天?你有病啊,你看看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

“哦,对不起,我忘了这边是白天你那边是晚上。““你在哪?”

“巴黎。”

“你上那去干吗?”

“这边不是在搞中国文化周嘛,他们要我也过来,我就过来喽。”

“什么时候回来?”我随口问道。

“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回来?”他反问。

“你什么时候回来关我什么事。”

“干吗这么冷酷啊,我一个人在这边很无聊的,对了,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的?”

“东西?巴黎盛产什么?”我故意问。

“很多啊,像香水啦,时装啦,手工艺品啦,很多很多……”

“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男人,听说巴黎的男人很浪漫很出色,你要不给我带个过来?”

“哈哈……”耿墨池在电话那边大笑,“要男人还需要从巴黎带吗?把我送给你就行了。”

“谢了,我要的是巴黎品种的。”

“我就是啊,我在巴黎待过六年。”

“那不算,品种不够纯正。”

“怎么不够纯正啊,我一身的巴黎味,身上穿的衣服用的香水都是巴黎的……”

“那也是杂……”我捂住嘴巴笑,后面的那个字没说出来。

“白考儿!你敢骂我!”他在电话那边叫了起来,“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谁收拾谁还指不定呢?”

“为什么骂我?”耿墨池怒气未消,但声音却相当温柔。

“是你先打电话骚扰我的。”

“我是怕你寂寞才跟你聊天的。”

“我寂寞与你无关。”

“可是女人的寂寞通常跟男人有关,我是离你最近的男人……”

“你在巴黎呢,先生!”

“我已经回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我刚从巴黎回来,就在你楼下。”

我从**跳起来,跑到窗边拉开窗帘一看,天!那辆银色宝马真的停在楼下的花圃边,而耿墨池则靠着车门潇洒地冲我挥手呢。我急得满房子乱转,但是来不及了,不到三分钟门铃就响了,现在是深夜,我怕吵到邻居只好去开门。耿墨池一进门就来了个法国式的拥抱,我推开他,半信半疑,“你刚从巴黎回来?”

“当然,我才下的飞机,”耿墨池一本正经,换上拖鞋直奔客厅,“刚才你没闻到吗,我一身的巴黎味,要不你再抱抱?”说着他真的转身做个要抱的样子,我赶紧闪开,气呼呼地说:“现在几点了,你上这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我一下飞机就直接过来了,反正一个人回家也没什么意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神色确实很疲惫。

“可是……”

“别可是了,有什么吃的吗,我还没吃晚饭呢,飞机上的东西简直不是人吃的,”耿墨池脱掉浅蓝灰色的风衣,露出里面藏青色的羊毛衫和同色的休闲裤,他很会穿衣服,什么衣服套在他身上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劲,见我愣着没动,他就装出一副可怜相,“拜托,我是真的很饿了,就是一个叫花子上门讨吃的你也不能无动于衷吧?况且……”他看我一眼,坏坏地笑,“一个男人如果饿着的话,面前的女人通常都很危险……”

我二话没说赶紧进厨房下面条,我可不想把自己喂狼。耿墨池显然是真饿了,一大碗面条几分钟就被他消灭得干干净净,我问他吃饱没有,他就说,“勉强吧,你暂时是没危险了。”完了他故意朝卧室看了看,死不正经地说,“不错,你很规矩,简直可以立牌坊了,大冷天的也没个男人暖被窝……”

“吃饱了没有?”

“干吗?”

“吃饱了就回你自己的家!”

“你不要这个样子嘛,”耿墨池又装出一副可怜相,“就是个叫花子上门避风你也不能把人家往外面赶吧,外面很冷呢……”

“我这不是慈善机构,你请回吧。”我转过脸,不想跟他再唆。“对了,我给你带了好多礼物,你一定喜欢。”他装作没听见,从一个精美纸袋里面拿出几样东西,我看了看,有两顶天鹅绒软帽,一顶是蓝色,一顶是米色,做工非常精致,特别是那顶蓝色的,还镶有同色的蕾丝花边,显出别样的高贵和不俗,另外还有两个华贵的小包装盒,可能是装着香水之类的化妆品,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件黑色短大衣,光滑水亮的水貂毛,款式简洁,整件大衣只有一粒金色纽扣,在灯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

“怎么样,还喜欢吗,我也没太多的时间上街选购,随便在酒店边的两家店里买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你想收买我?”我探究地看着他问。

“哪里,我就是想给你买嘛,大老远的去一趟巴黎,总要带点东西回来吧,”耿墨池诚恳地说,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我现在又没有其他的人送了,当然只能送给你。”

我看着他,看不透,不知道他深夜造访又送东西的目的何在。

“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什么的,就这么几件东西就要求你,你也把我看太扁了。”他看透了我的心思,好聪明的男人!“我如果存心接近一个女人,那这个女人必定是非同寻常,绝不是几件礼物就可以收买的,”他看住我,眼中透出一种巨大的光芒,“我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光,你在我眼里绝对价值连城。”

“谢谢,我很高兴我还卖得起价。”我冷笑。

“你想把自己卖了?”他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

“目前还没这个打算,以后就说不定了……”

“考虑我,我绝对是你最好的买主!”他当仁不让。

“你真的该走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在这住一晚上不行吗?”

“不行,想都不要想。”

“你误会了,我又没说要跟你睡一张床,我睡沙发,这么晚了还要我去住酒店,你太残忍了吧……”

“你不是有家吗?”

“在装修啊,上次被你砸成那个样子……”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耿墨池已经醒了,站在阳台抽烟。他的背影正对着漫天朝霞,感觉却很孤独,心事重重。我看着他的背影半天,还是看不懂他。

下楼的时候,我碰见了从外面买早点回来的隔壁邻居刘姐,她一脸惊诧地看着我们这对璧人。我尴尬地问了声好就赶紧逃下楼,刚下楼又碰见了住楼上的李大爷晨练回来,我连眼皮都不敢抬胡乱点点头,不知道自己慌什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但我还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新寡的女人留一个男人在家里过夜,没事也会有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耿墨池的车。

“完了,我的好名声今天在你手里毁于一旦。”

一上车我就懊恼地跟耿墨池抱怨。

“你的名声很好吗?”耿墨池笑,又在挤对我。

“什么意思?我的名声未必不比你的好。”

“可能吧,”他实话实说,我正想点头应允,他又丢出一句,“不过物以类聚啊,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名声肯定好不到哪去。”

“耿墨池!”我叫了起来。

“别生气,我话还没说完呢,”他拍拍我的肩,继续说,“我这个人是有社会公德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损害公众的利益,宁愿让自己名声扫地也不能让你弄得别人名声扫地……”

元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回湘北看望祁母。自从祁树杰死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去看望曾经的婆婆,不去不行,母亲已经三番五次地打电话要我去看看那老妇人,说什么好歹曾经也是一家人,不管祁树杰如何不对,可老人没过错,不去看看会让人戳脊梁骨等等。我不以为然,心想她什么时候把我当做一家人了呢,但已经答应了母亲,不去怕被母亲骂。

谁也没想到,正是这次的湘北之行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本来大家都挺和气,祁母对我的这次拜访也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但到了吃饭的时候,祁母突然像有话说的样子,欲言又止的,让人感觉很不自在。

“妈,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祁母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是有点事,主要是看你愿不愿意。”

“什么事啊?”

“是这样,考儿,树杰他长沙姑妈的儿子喜宝你认识的,要结婚了,可一时也拿不出钱买房子,他姑妈就跟我商量,看你能不能把房子借给喜宝住几天,也就住几天,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喜宝的媳妇有了肚子,结婚很急,没办法,要不也不会想到找你借房子。”

“那我住哪?”我心中立即来了火,祁树杰没死几天就有人打起了我房子的主意。祁母也看出我的不悦,忙说:“你就过来跟我住啊,反正我身边也没人,而且你父母不都在这边吗,人老了,格外怕寂寞,你来也好跟我做个伴,当然,如果你实在觉得为难也就算了,就当我没说。”

“我要过来了,我的工作怎么办?”

“你们单位不是有单身宿舍吗?平常你就住宿舍嘛,周末了再回湘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女人,她居然要将我赶出家门,我把遗产全让给了她,她竟然还要夺走我唯一的栖身之所!我顿时感觉血往脑门上涌,牙齿咬得咯咯响,就要一触即发,但转念一想,跟她吵势必会撕破脸皮,为这么个老女人犯不着大动干戈。我重重地放下碗筷,狠狠咽下了这口气。

“过些日子再说吧,我要考虑考虑。”我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那也行,是要考虑考虑。”祁母看到了希望。

过了一会儿,我要走了,祁母又好像有事要说。我问还有什么事,祁母就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是听说的,你跟那个叶莎的老公有来往吧,好像事情还闹得挺大,好多人都知道了。”

我怔住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祁母的脸色有点难看,很刺耳地说:“按说你现在是一个人了,我没权利过问你的私事,可树杰尸骨未寒,你也应该为他考虑才对,毕竟闹出那样的事不怎么光彩,何况还是跟那个叶莎的男人,人活一世,还是要讲点脸面的……”

“够了!”我再也忍无可忍,跳了起来,“我是不讲脸面,可祁树杰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他先负我,要我为他想,他为我想了吗?抛下我跟别的女人殉情,他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骂一个死去的人,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的丈夫!”祁母也提高了嗓门。

“他把我当妻子了吗?他把我当妻子就不会跟别的女人偷情!”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的那些破事烂事,从前的那些丑事我都知道,要不是树杰坚持,我当初就决不会让你进祁家的门!”

“我是不是什么好货色,那也是你儿子自个挑的,他当初追我的时候跪在地上求我嫁给他,要怪就怪你教的好儿子!”

“哎哟,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家门不幸啊,娶了这么个媳妇进门啊……”

祁母捶胸拍掌起来,又是鼻涕又是眼泪,闹得隔壁邻居也来看究竟。我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摔门而去。今天真是撞邪了,早知道就不该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祁树杰背着我在外面玩女人,现在死了,还要我给他守节,他死了没几天,他的母亲竟然要将我扫地出门,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冷酷贪婪的女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虽然从前和那老女人较劲时也委屈过,可从没像今天这样彻底崩溃,对祁树杰的不可原谅,对祁母的彻底失望,让我心中压抑的怒火一触即发,我觉得自己就要燃烧,恨不得即刻就燃烧,最好化为灰烬,连渣都不剩……本来还想到自己父母家里去一趟的,现在一点心情也没有了,直接到火车站上了返回长沙的火车,下了火车后还是越想越气,周围嘈杂的世界在我眼中变得混浊不清,我看不清前面的路,刚横过火车站广场外的马路,迎面就跟一人就撞上了,我看都没看就吼了句:“没长眼睛啊!”

“小姐,是你撞的我!”声音很熟。

我定睛一看,吓一跳,是耿墨池,一脸委屈地站在面前。

“真是见鬼了,怎么是你?”

“见鬼?我是鬼吗?”耿墨池盯着怒气未消的我很不解,“谁惹你了,气成这样,大老远地就看见你气呼呼地往这边冲。”

我看了看他,祁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脑中电石火光般一闪,也就两秒钟的时间,我横下了心,忽然就换了张笑脸,捶了他一拳说:“死鬼,你一个大男人在大街上转悠什么,车呢,怎么没看到你开车。”

“车送去保养了。”耿墨池大概很惊讶我这么快就换了表情,“主要还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大街上遇见你,看来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帝,还真让我碰见了。”

我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耿墨池心里直发毛,我知道,那不是一个正常人在正常情况下发出来的笑声。

“你怎么了?傻笑什么呀?”他莫名其妙。

“好,好,很好!”我收敛住笑容,连连点头。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环顾四周说,“你怎么出没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其实我是来选钢琴的,托你的福,我终于有理由换琴了。”

“哦,这样啊,反正你有钱,换呗,”

“我一个弹钢琴的能有什么钱,惭愧。”

“别跟我哭穷,我不会找你借钱的。”

耿墨池哈哈大笑,“我的命都是你的,别说钱。”

“真的吗?”

“是啊,对你来说,拿我的命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你的疯狂全城都知道。”

又在提脱衣服的事!

“怎么样,有空陪我去选琴吗?不远的,就在前面。”

“可以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琴行的老板显然认识耿墨池,一进门就过来打招呼:“哟,耿老师,好些日子不见了,怎么今天有空过来啊?”

“来买琴呗。”耿墨池跟老板握了握手,问,“最近到了什么新货?”

“有,有,刚到的,在那边。”老板忙不迭地把耿墨池领到一架崭新的黑色钢琴面前,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那琴闪着异样的光芒,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圣物,只等有缘人来触摸她,感觉她,最后将她带走,那浑然天成的华贵让我这个外行都觉出此琴非同寻常。而琴边站在的人,好似跟这琴是绝配,你看他打开琴盖,只随便弹了几个音符,就是一串美妙无比的圣音,叮咚悦耳,宛如天籁。

“好琴,好琴。”他连连点头。

“不愧是内行,不用我跟你多说,你是识货的。”老板很得意。

“我再试试。”他说着就坐到了琴凳上,调了调音后就开始演奏,竟是肖邦的《离别曲》,我的心一沉,他怎么弹这首曲子?

但是毫无疑问,他弹得太好了,虽然这是首不祥的曲子,但店内的顾客和店外的路人还是被悠扬伤感的琴声感染,不约而同鼓起了掌。到底是钢琴家!只有我木头般杵在那。《离别曲》?第一次听他弹琴竟然就弹《离别曲》,什么意思?!

“怎么了?不舒服吗?”耿墨池看着表情呆滞的我问。

“为什么弹这首曲子?”我冷冷地问。

“告慰死者,”他直直地看着我,镇定自若地说,“希望他们能安息,因为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忘了他们,忘了过去,未来的日子只有我和你……”

“未来?”我的嘴角一阵**,“我从未想过我还有未来!”

“怎么没有?只要你下定决心,未来的路就在你面前。”

我说不出话了,眼泪刹那间盈满眼眶。我真的还有未来?

耿墨池拍拍我的肩膀,转过脸吩咐老板,“就这架了,送到我的公寓去,款子我马上刷给你。”

“行啊,我马上安排人给你送过去,谢谢你照顾生意啊。”老板喜不自禁。

“不客气,老朋友了。”耿墨池说。

出了店门,我一路无话。耿墨池走在我身边,不时地拿余光瞟我,就像那次从长青墓园回来的路上一样。他想看什么呢?想看我这个忧伤的女人,为什么总将心事埋得那么深?

“你冷不冷?”他说着就握了握我的手,想必我的温度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停下来,温柔地将我大衣的纽扣一颗颗扣上,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很自然,就像给自己扣纽扣一样,男性的气息迎面扑来,瞬间笼罩了我,很温暖。我感觉自己在融化,好像为了让我融化得更彻底,他轻轻一带,将我自然地拥入怀中,他紧紧拥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发丝间舍不得放开。

我闭着眼睛,心里一阵撕裂的痛,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多么孤独啊,过着人的日子,却活得像个鬼,没有欢乐没有阳光,总是被周遭的一切深深伤害,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一缕阳光,如此温暖地照耀着我,多少年来,从没有人让我感觉这么温暖过,从没有!

所以那一刻我真希望时间停止,因为拥在一起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以至于分开时,我竟然舍不得,把手揣在他风衣的口袋里,一路就那么被他揣着走,最后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两人所走的方向不一样,必须分手道别了。

“很抱歉,今天没开车,不能送你。”他笑着说。

“没事,你回吧。”我朝他挥了挥手,就迎风走到了马路的另一边。

他好像也舍不得,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在马路那边看我。我又挥了挥手,他还是没动,目光穿过车辆人流在我的身上游离。两个人就都不动了,隔着马路相互凝望,虽然看不清脸部的表情,但我们还是不愿就此在对方的视线中消失,因为人世间有太多的变数,谁也不知道此刻消失后明天还能不能再相见。

而我看着马路对面的耿墨池,几秒钟的时间,突然就有了决定,我掏出手机,给他发短信:“天气好冷,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

他笑了,马上回道:“天气是很冷,我也差个可以抱着的暖炉。”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马上又回道:“那我们就相互取暖吧,一起过元旦?”

他收到信息后真是喜出望外,立即作出答复:“OK!我们去上海!”

然后他就跑过来了,穿过车辆和人流,没等我张嘴说话就猛地抱住了我,深深地吻了下来,那吻狂风暴雨般让我喘不过气,感觉天旋地转,山崩地裂,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吻中颠覆了。

所以有时候想想,我觉得自己完全是咎由自取,明知道前面是火坑,还要往里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天生就有跳火坑的秉性,别人越阻拦,跳得越快,简直是义无反顾。现在好了,自己是跳下去了,都快烧成灰了,他却毫发无损,说不定此刻正若无其事地站在岸边看着我笑呢。

距过年还差一天的时候,我还是决定回家,爱情没着落,总不能连亲情也舍弃。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来到火车站,人山人海的,候车大厅内根本没有坐的地方,我只好把行李箱放倒坐在箱子上。看着满眼的人群,我忽然想起了大学毕业那年去北京的情景,那个时候的白考儿多么的天真,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也就是那次的远行在火车上认识了祁树杰,从而改变了我的一生。现在想想看,如果那时候没有认识祁树杰,我的生活不知道又会是一种什么状况,比现在好吗,难说,比现在差,也不一定。只是时间过得真快,恍惚间我已结婚四年,恍惚间祁树杰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火车晚点,我等得疲惫不堪,坐在行李箱上就要睡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感觉地老天荒了般,火车终于来了,我半梦半醒拖起行李箱排队准备验票上车,突然有个人伸手把我拽出了人群,吓得我大叫一声,混乱中还没看清对方是谁,人就已经被拽出了候车厅。

“好险,差一点就赶不上了!”

耿墨池长吁一口气,很庆幸地看着我,如获至宝。

“你干什么啊?”我瞪着眼睛吼。

“我上你家,你的邻居说你刚走,我就飞快赶到这了,到处是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还在喘气。

“你有病啊,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我叫了起来,“我要回家过年!”

“你回家过年,我怎么办?”耿墨池瞪着眼睛,脾气比我还大。

“什么怎么办啊,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我怎么过啊,我的家人全都在国外!”

“你的家人在国外关我什么事?我不想见到你!”说着我转身又要去候车厅,耿墨池又一把拉住我,不由分说就拽着我往火车站广场外面拖,叫了辆的士,像塞棉花似的把我塞进车内,自己也跳上车重重关上门,冲司机喊:“碧潭花园,开!”

我在车内又踢又打,耿墨池突然抱住我,粗暴地吻住我的唇,吻得我头昏眼花,差点背过气,但很快就全身酥麻,耿墨池的手已伸进了我的毛衣内。

司机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耿墨池马上用蹩脚的长沙话骂:“看么子,开你的车撒!”

我笑了起来,还没见耿墨池骂过人呢,而且还是用这么烂的长沙话骂。

我一笑,耿墨池也笑了,温柔地捧过我的脸用舌头舔我湿润的嘴唇。我看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研究着他轮廓分明的嘴唇,忽然觉得他很性感,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时候我不温柔都不行了,主动伸出臂膀缠住了他的脖子,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嘴唇一刻也没离开过。

真是无耻!我粘在他身上时在心里骂自己。

但是晚上我躺在他怀里睡觉的时候,却有一种依靠而欣慰的快乐感觉,两个寂寞孤独的男女凑一块儿互相取暖也未尝不可,至于周围的人怎么看,管他呢,我快乐,我需要,这就够了,其他的一概抛在了脑后。

至于不能回家过年,我的解释是单位临时要派我值班,没办法,别人都是有家有口,就我一人是单身,当然只能把团聚的机会让给其他同事了。老爷子居然也信了,连连说,工作上的事我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单位需要你证明你在单位还有用,行,你忙你的工作吧,家里不用你牵挂。老爷子勤勤恳恳工作了一辈子,只要是工作需要,我怎么瞎掰他都信。

米兰知道我不回家过年后兴奋异常,在电话里嚷嚷道:“我就说嘛,你白考儿绝不可能把我一个人丢下自己跑回去过年的,太好了,总算有个伴了。”

“对不起,我可能不能陪你,”我嘻嘻笑道,“这么重要的节日你也不需要我陪吧?”

“有情况!”米兰嗅觉灵敏,逼供道,“说,你跟谁在一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吃吃地笑。而耿墨池对于突然赶过来把我从火车站抢回家的解释是,天气太冷,想找个暖被窝的人。

“你还怕没人暖被窝吗?”

“我是怕你没人暖被窝……”

但是我的兴奋很快被情欲过后显现出来的无所适从所替代,两个人下了床后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很不自在,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此前一切美好热烈的向往顿时显露了原形,竟是那么不真实,我悲哀地想,难道彼此那份热烈的吸引一旦被情欲充斥就真的如此不堪一击吗?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我们煞有介事地在富丽华大酒店定了位子吃团圆饭。耿墨池点了一桌子菜,我说干吗点那么多,这么多菜我们一星期都吃不完呢。

“没关系,过年嘛。”耿墨池开了瓶红酒跟我碰杯。

“你怎么不去国外跟家人团聚呢?”我小心地问。

“我已经很多年没跟他们见过面了,没有团聚的意识了,”他夹了一大块鱼放到我碗里,“而且在国外,过年的气氛也很淡,没国内这么隆重。”

我还想问他家里的情况,他忙打断我,淡淡地说:“吃吧,咱们今天多吃少说话,过年话没讲好,一年都不吉利的。”

我忙住了嘴。因为我说话是最没遮掩的,小时候由于总是乱说话,爸就在过年的时候在家里每个房间都贴上“天地阴阳,百无禁忌”的红纸条,现在想起这些事就像是昨天一样,眨眼间自己都二十六了,还一事无成整天混日子,失败啊,这支离破碎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耿墨池吃得很少,心事重重地打量我,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他的样子很懊丧,他是在后悔吗?后悔放弃数个重要演出任务赶过来在火车站的人海里拽我出来?我低头打量了下自己,又摸摸自己鸡窝似的头发,粗糙的脸,是挺让人失望的,加上无精打采,昏昏欲睡,我的样子是见不得人的。可是他为什么还这么深深地看着我,失落与冷漠的情绪隔着桌子都能蔓延到我。他缘何如此忧伤?他知不知道这忧伤已经穿透了我的灵魂我的心,让我也跟着忧伤起来,这对我们来讲是很危险的,似有唤回彼此失落多年的爱情梦想的可能,我们不能有爱情的,因为我们的心隔着海,无论是他过来还是我过去,都不会风平浪静。

我们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吃完年夜饭回到碧潭花园的公寓看中央台春节联欢晚会,谁都没说话。电视里热闹喜庆的画面跟屋内的沉闷窒息形成鲜明对比。耿墨池按捺不住了,打破沉默道:“前天晚上,不,应该是凌晨,突然接到你的电话,我……激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是吗?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我冷冷地说。

“什么意思?”他很**,马上尖锐地反击,“你想到此为止?”

“是你想到此为止吧。”我顿时变了脸。

他没出声,直直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足有两分钟谁都没动,但就是那两分钟又扭转了乾坤。耿墨池猛地吻住了我,把我重重地摔在了沙发上,扑在我身上又啃又咬,我顽强地反击,跟他厮打在一起,从沙发上打到地毯上,在房间里滚来滚去,我头发散了,衣服也零乱不堪,骑在他身上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叫:“别以为你不可替代,想跟我上床的男人排着队,你别给我摆出一副施舍叫花子的臭架子……”

耿墨池被卡住脖子说不出话,但他毕竟是男人,一翻身就将我压在了身下,他也卡着我的脖子咆哮如雷:“你真是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烂女人,我大老远地跑过来就是看你给我发脾气的吗,你以为你是谁,想跟我上床的女人才真的是排着队,我的诚意居然一点都打动不了你,你的心是用什么做的啊?你说!你说!”

我鼓着眼睛,张着嘴巴,呼吸困难,就要咽气了。

耿墨池猛地一惊,立即松了手,他惶恐地看着我,又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不相信刚才是自己卡住了我。他赶紧扶我坐起来,拍我的背,疼惜万分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说着起身伸手拉我。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甩在了他脸上,响亮清脆,震耳欲聋。他被这突然的举动打懵了,捂住脸呆呆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

“为什么还来找我?”我突然崩溃了,挥舞着双手冲他吼,“你究竟安的什么心,究竟要把我怎么样,你说,你要把我怎么样啊?”

耿墨池上前猛地抱住了我,将头埋在我的发丝间动情地说:“我能把你怎么样呢,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我好孤独,没人陪,没人理……”

“你……混蛋……”我揪着他的衣领,痛哭失声。

他将我的整个身体都拥在怀里,声音嘶哑:“真的以为见不到你了,真的,我想你,做梦都想……不管你信不信,我发现我爱上你了,就在刚才,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我在他的怀里一阵颤抖!老天,我跟他这么久,上了那么多次床,第一次听到他说他爱我。听清没有,他爱我!我难过地看着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感情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我原本是要放弃的!

除了投降,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在心里骂自己贱,但是没有办法,我就是不能控制地想他喜欢他要他。

我们相拥在**说了一宿的话,这一晚我们没有**。

没想到除夕夜的一场厮打彻底修复了彼此间的裂痕,清晨一觉醒来,我们相视一笑,一起起床迎接新年的第一天。我惊讶于这种转变,没有情欲,原来也可以近距离地接触,心与心的接触远比肉体的**来得持久和热烈。我很高兴这种转变,这证明我们已经走出了情欲的桎梏,彼此都愿意拉近对方的距离。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如胶似漆,耿墨池开车载着我满城兜,甚至在年初六还载着我去了一趟湘北。但我不敢回家,父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我丧夫不到四个月就跟别的男人鬼混的事实,所以我只能很小心地带着跟我鬼混的耿墨池游览小城的名胜古迹。虽然我极不情愿去那个葬送了彼此爱人的银湖,但是耿墨池却坚持要去,缠了半天,只得依了他。

因为天气很冷,银湖边游人稀少。这个湖是洞庭湖的一条支流,将不大的小城温柔地包围,远处青山绿水,近处野草闲花,风景相当秀丽,是本地人周末散心的好去处。我从小就喜欢这个湖,那时候每年端午节还有赛龙舟的传统,那顶着烈日穿着花裙子在湖边人海里穿来穿去的纯真年代早已一去不复返。祁树杰也是在湖边长大的,对这个湖有着特别的感情,生前有事没事都要带着我到湖边散步。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湖里和叶莎结束生命,成了永远无法知晓的谜,他把这个谜带进了坟墓。

而耿墨池面对着这个平静却荡漾着无限悲伤的湖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坐在湖边的休闲椅上看着他被烟雾缭绕的背影,忽然又有了那种迷失的感觉,潜意识里还是很想看清他,但是看得清吗?他会让我看清吗?

我们当天就驾车离开了湘北,一路无话。但是晚上耿墨池却对我格外地恩爱,一遍遍地抚摸我的全身,吻着我的脸和唇。半夜里,他还拽着我的手说了一句让我几乎落泪的话:“我们都很孤独,别离开,离开了,我们中的一个必死无疑。”

当时他闭着眼,也不知道说的是梦话还是真话。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开口就质问我是不是带了个男人去了湘北,当时我正在替耿墨池修指甲,镇定自若地回答道:“哪有这样的事嘛,我一直就在长沙啊,一刻也没离开过。”

“那我怎么接到了几个熟人的电话,都说你昨天跟一个开什么马车的男人在一起,还去了银湖……”

我差点笑出声,开什么马车?“没有啦,肯定是看错了,我真的在长沙,没事上湘北干吗?”

“一个人看错有可能,怎么几个都看错了呢?”母亲在电话里气得发抖,“你真是太不像话了,树杰死了才几个月你就跟别的男人鬼混,还把人带到这边来招摇……”

“我说了没有嘛,要我怎么说你才信呢?”我一边装作很委屈地嚷,一边用指甲剪小心地替耿墨池修指甲,他的手真是很好看,修长而又不失阳刚,天生一双艺术家的手。耿墨池看着我暧昧地笑,把另一只修好了的手伸进了我的衣内。

“你别骗我就是,我跟你爸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要想我们多活几年就规矩本分地过日子,别把名声搞坏了,以后……”母亲还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我却张着嘴不敢说话,耿墨池已把我抱在了身上咬住了我的耳朵,我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喊:“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怎么不出声?”

“妈,我昨晚吃坏了肚子,我……现在要……我待会儿再打给你好了。”说着我就挂掉了电话,跨坐在耿墨池的膝上狂热地跟他吻在了一起。

“你真是个不孝女!”耿墨池责怪道,自己却手忙脚乱地解我毛衣的扣子。

“没办法啦,自古忠孝难两全嘛。”我搂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

春节很快就过完了,我初八要上班,耿墨池在初七那天送我回韶山路住处的时候突然说:“你搬过去跟我一起住吧,反正我们都是一个人,胡作非为也没人管。”

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跟我同居!这已是他第二次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头一次当他是开玩笑,这次呢?“这个……好像不太好吧,”我迟疑着说,“你知道我是很看重名声的,把名声搞得太坏,我以后还怎么找人哪?”

“你要不把名声搞坏怎么找得到人哪?”他一本正经地说。

“是啊,有道理!”我狂笑。

一回到家我就开始收拾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米兰赶过来送行,其实是想想看看耿墨池,是白马呢,还是恐龙。她看到了!耿墨池内敛的儒雅气息立即就给她很好的印象。上车的时候,她送给我一个小礼物,包装得很精致:“收下吧,一点小意思,祝贺你重新开始。”

我有些诧异,平常这死丫头可是没这么客套的,每每月底混不过去了,就到处蹭饭吃,完了不仅不谢,还说我是给你消灭粮食,免得你浪费。这会儿拿着她的礼物,我很有点“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祝你们幸福,你们很般配,我跟樱之也说了这事,她也很高兴,还说改天要你们上她家吃饭。”米兰笑着说。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们!”我这才体会到挚友的祝福是真诚的,感激地连声道谢,声音有些哽咽。米兰走后,我拆开包装一看,是一张影碟,奥斯卡的获奖影片《勇敢的心》,我当即就明白了这份礼物的含义,不愧是多年的好友,太了解对方了,勇敢的心,是啊,我此刻就是凭着一颗勇敢的心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耿墨池瞧了瞧,也说:“不错的礼物,你的这个朋友很聪明也很贴心。”

“是啊,她是人精。”

“你也是啊,你是人精中的人精。”

“只怕是妖精吧。”

“妖精也不错啊,我喜欢妖精。”

到了公寓楼下,耿墨池执意要抱我上去。我想拒绝都不行,因为他不由分说就抱起我走进大堂,保安满脸惊诧,电梯门口好几个人都冲我们善意地微笑,门开后,谁也不进去,因为谁也不愿打扰我们的甜蜜。而他一直将我抱到了门口才放下来,开了锁,牵我进去。屋内窗明几净,满室都是温暖的阳光,洒满在美丽的地毯上,温馨而惬意。特别是茶几上还特意摆上了我最爱的白玫瑰,洁白的花瓣在炫目的阳光下倾吐着醉人的芬芳。

“你是要让我爱上你吗?”不知是高兴还是忧伤,我激动得难以自持。多少年了,我几乎已经忘了我曾那么迷恋过白玫瑰。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也不是,我只是想表达自己。”他轻吻一下我的额头,说,“表达自己也不可以吗?你也可以表达你自己的,我们如此深深地吸引,我们的情感和命运从出事的那天起就紧密相连息息相关,考儿,我们都不是少男少女,不需要海誓山盟之类的鬼话,生命太无常,好好把握眼前吧,只有眼前的你我才最真实,我可以触到你,你也可以感觉我,此时此刻,最真实!”

我仰着脸望着他,看到他深邃的眼眸闪着异样的光芒,温暖的呼吸迎面而来,是啊,此刻最真实,过了此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耿墨池被我的目光触动了,更紧地抱住我,没有去卧室,直接将我抱到了客厅一角的那架新买的三角钢琴前,将我轻轻放在钢琴上坐好。然后他打开琴盖看着我,眼光灯盏一样渐渐通明,直射过来:“让我为你演奏一曲吧,你是我最尊贵的听众。”说着就坐在琴凳上,深吸一口气,优雅地奏响了高贵的黑白琴键。

只是一个前奏,我就听出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我顿时紧张得说不出话,一阵钻心的刺痛,前胸穿透后背……恍若隔世般,几个月前在某家餐厅听到这首曲子时我就有种异样的感觉,而就在那天那时,祁树杰载着叶莎坠入湖底,时过境迁,被他们抛弃的爱人如今却走到了一起,谁能否认,这悲剧原来是上天安排好了的,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则是我今生逃不过的宿命,原来如此啊!

“你怎么了?”耿墨池注意到了我悲怆的表情。

“没……没什么。”我迅速低下头,以掩饰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就在这低头的一瞬间,我忽然决定接受了,真心实意地接受这个男人,既然是冥冥中注定的,我想我是逃不了了,但我还是央求着说,“能不能……换首曲子,麻烦你……”

耿墨池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指间一跳跃,马上换了个曲调,是他和前妻创作的《爱》的主题曲,还是有些伤感,缓缓流淌,丝丝缕缕拨动着我的心弦,想必他读懂了我眼中的悲伤。而我虽然不会演奏钢琴,但我酷爱音乐,对音乐有着惊人的领悟力,这一点耿墨池很欣慰,他看着我如痴如醉的表情就有一种相遇知音的感觉,想必知音知己都是他所期待的。音乐接近尾声的时候,他演奏不下去了,意乱情迷地站起身,走到我的身边,捧起我的脸,心底的火焰再也无法遏制地在他眼中升腾起来,他抱住了我,笑了,深深吻住了我的唇,一点点的,将舌头伸入我的唇中忘情地缠绵。

很久,很久,一切才恢复平静。

“后悔吗?”他抚摸着我的脸问。我没出声,将脸埋在他怀中,心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凄凉和哀伤。“你会让我后悔吗?”我忽然反问。

“既然做了,就不要谈后不后悔的事了,”他半坐起来,抚着我的头发,替我把披散的几缕碎发放到耳后拢好,深情地亲吻我的额头,“我们都不要深究对方的心了,在一起就在一起,我们需要,我们想要,我们一样的孤独难耐,一样的同病相怜……”

他这么一说,催泪似的,我的泪珠儿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这时候经历了同一场劫难的我们紧紧抱在一起,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茫茫人海,冰冷世界,活着的,死去的,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心,没人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这个男人也不知道,但他能给我想要的,他身上有令我死而后已的东西,这就够了,我根本不愿去想这场感情会不会成为另一场劫难,耿墨池会不会成为另一个祁树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