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爱神 10
四年里,在索帝里亚的保护下,尤利斯真正做到了与世隔绝。
因为有魔法屏障的隔绝,世界边缘与黑泽大陆全无往来,就算天上的星星坠落地面,将大陆毁去十之七八,亦或是海啸洪灾,净世业火,世界边缘依旧能够欢歌不断。
正因如此,对于六大王国连年不断的战争,圣庭坐视不理的默认态度,以及派驻在各大王国的神使的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尤利斯一无所知。
波赛尔将近几年的大战役粗略讲述一番,并未在孰胜孰负上多费唇舌,因为无论暂时取得胜利的究竟是哪一方,唯一壮大的却只有亡灵军团。
“我从未见过如此狂热的‘信仰’。那些愚蠢的人类,就算是有魔法的迷惑,他们怎么会察觉不到那些亡灵的异常?我通过水镜,甚至看见有些男人在死去已久的女人尸骨上发泄兽欲!”波赛尔眉头紧皱,满面失望,“他们亲切地呼唤那些骷髅与行尸为自己的家人、亲戚、朋友,还将腐烂得仅剩骨头架子的铠甲尊称为将军。”
“不过好在……”说到这里,波赛尔欣慰地叹了口气,“人类不愧为黑泽大陆至今诞生的最聪明的种族,有一小部分人总算挣脱了托特对他们的精神控制,其中一个叫做亚伯·瓦登的人类甚至还偷偷组建起了反抗军。拉沸尔那小子靠耍滑头坐上了那所谓帝国的王位,却根本不懂如何指挥军队。如果他有凯尔·穆德哪怕百分之一的才能……”
波赛尔的声音渐渐远去,尤利斯垂头不语。
就算他明白“奥神”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骗局,但他曾真心实意地为奥神博爱的教义信服过,因此当他听到六国君主举着奥神旗帜,以正义为名发起的这些不义战役时,依旧难免痛苦。
信仰,不该是这些统治者挑起争端,巩固政权的工具。
“托特神使到底为什么能够使用黑魔法?”尤利斯想起自己被凯尔洗脑,成为乌图尔的那段时间,杜克公爵曾经提起的“奥神教崛起的阴谋”。
他被父亲、被索帝里亚保护得太好,远离了这片大陆的所有阴谋,也同样远离了所有真相。
“索帝里亚,你曾经与神使近距离接触过,你能感受到他体内的魔法到底来自哪里吗?”
“他刻意将自己的力量掩饰为光明魔法,而那道白色的龙焰也的确对我造成了伤害。”索帝里亚答道,“当时在圣庭我就已经察觉到,托特身上的魔力,很像是我曾经最寄予厚望的继承者……”
尤利斯敏锐地察觉到索帝里亚平静的音调里那一丝惋惜与后悔。
“最宠爱的继承者,是指爱神……萨波尔?”他问。
“萨波尔”,索帝里亚曾经的化身,以“色与欲之魔”的假身份与塔托斯称兄道弟,而他所对应的爱与欲之神,正是尤利斯回归到世界边缘之后的身份。
难道托特神使竟然是……
“不。爱与欲之神——Eros,一直为你留着,Miar Ulysses。”索帝里亚声音里的脆弱稍纵即逝,听见他的问话,又很快恢复笑意,“凯尔·穆德没有说错,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衰退,而那时世界之树仍旧在沉眠,世界边缘不能没有神族的管理,因此我将力量一分为四,赐福给当时的精灵王,分别为生命、光明,与希望。他们能够在我消失后,继承我的力量。而只有那份名为‘爱’的力量由我保存,并且亲自凝聚出精灵形态,以‘萨波尔’之名,行爱神之事。”
“我记得你说过,塔托斯是生命之子。”尤利斯回忆道。
恶魔消失的四年后,终于再次提到这个名字,索帝里亚一声慨叹:“塔托斯,曾是三名精灵王里最忠诚于我的。”
虽然没有目睹恶魔的消逝,但如果继承者死去,曾经赐福的力量本该回归到索帝里亚身体中。可当那原本已经溃散的魔法却又在瞬间凝聚成更为强大的信仰之力,被人类所吸收时,索帝里亚知道,这个在污泥里挣扎了数百年的灵魂,终于在那一刻完成了自我救赎。
“俄尼接受了光明之力,赫博利则象征着希望。”
仿佛又回到了狮堡那个本该分享彼此秘密却被意外打断的冷夜,尤利斯看着索帝里亚,终于问出了早就盘桓在心的疑惑:“如果托特神使能够使用黑魔法,他难道是赫博利?”
索帝里亚有些痛心地摇头:“托特是人类。赫博利……我曾经的继承者,早已全都堕落为恶魔。”
“旧历549年,人族向精灵宣战,阿波菲斯宠爱的精灵并不懂战术谋略,纵使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依旧在人类的诡计中接连陨落。塔托斯、俄尼、赫博利,都在这场战役中死去。”波赛尔平静地接道。
接下来,就是尤利斯曾经以为是玩笑的,索帝里亚曾以轻松的语调诉说的,无数精灵灵魂在不甘与愤怒中堕落为恶魔的结局。
黑泽大陆的种族,无论人类还是非人,死后灵魂都会重回自然之母的怀抱,经过净化与孕育,再以另一种形式再次诞生,这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环环相扣,精妙而神秘。
但这种平衡却在“恶魔”这一种族产生后被打破。
堕落的灵魂无法被自然回收,只能在世间孤零零飘**,而壮大种族的本能又驱使着他们引诱其他种族,不断吞噬那些刚刚离体的灵魂。
“那是自我们诞生后,所见证的最为黑暗的年代。不仅陆地生物,许多海族都在那些灵魂的**下堕落,利维坦、克拉肯……他们都曾经是我最喜爱的坐骑。”波赛尔双手紧紧攥着珊瑚礁扶手,右手无名指上,一枚蓝晶戒指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一明一灭。(*)
“人类与精灵,恶魔与人类,还有人类之间的斗争,无论多么惨烈,神族都没有插手。”尤利斯一句话点出关键。
“是我拦住了阿波菲斯。”波赛尔说道,“自然是这世界的唯一规则,神族的唯一职责是在它的运行出现偏差时出手纠正。”
索帝里亚摇头苦笑:“听从你的劝导,正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所以你后来才创造了‘归途’!”“啪”的一声,珊瑚礁扶手被海神掰掉,那张俊俏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愤怒,“阿波菲斯,陆地变成这个鬼样子,全都是因为你一念之仁,想要给那些堕落灵魂一个‘同等’的救赎机会!自然之母之所以不愿回收他们,就是因为……”
“波赛尔,如果‘归途’不存在,那么此时此刻的黑泽大陆,恐怕只有遍地枯骨,包括你的海洋,也不会有生命的气息。”索帝里亚平静地说道,“自然之母所谓的一视同仁,只是优胜劣汰,就像六万年前巨蜥的灭绝。你希望看到精灵的灭绝,还是人类的灭绝?”
似乎被戳到痛处,波赛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你不该将自己视作创世神,你怎么敢用自然之母给你的力量再去创造新的世界……”
“波赛尔,还记得我们从水晶球中窥探生命诞生奥秘的那个场景吗?每个种族、每条生命都不应被漠视。如果因为我拥有神族最不该有的私心而被称为自然之母最拙劣的创造,那我不会反驳,我无法放任任何种族对其他种族的伤害。”
“可你看看你现在做的!”
波赛尔还没说完,索帝里亚又接着自嘲道:“如果真的是我当初的一念之差,造成了现在的后果,那么我被自然从这个世界彻底抹杀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索帝里亚却没再接着解释,反而食中两指轻轻敲在海神的额头上:“几百年不见,我给你带了礼物。”
说完,两指轻轻一弹,海水中随即漂浮起两个拳头大小的水泡,里面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在小幅度地蠕动,将水泡挤得一颤一颤。
水泡颤悠悠地游到波赛尔面前,“啵”“啵”两声,齐齐破裂。
“这是……”在看清水泡里到底装着什么后,波赛尔忽然捂住嘴。她似乎不敢置信,颤抖地将手伸了过去,却在距离那两只小生物一指的地方顿住。
但是,那两只小生物却不肯给波赛尔犹豫的时间,漂浮在左面的八爪软体动物,率先用一条小指粗细的腕缠上波赛尔指尖,而右边游来游去的白色鲸鱼也不甘示弱,摆动着长有鳞片的长尾,啾声长鸣。
“这不可能。克拉肯,利维坦,我亲眼看着它们被……”
“被堕落的灵魂吞噬。”索帝里亚笑着将手搭在波赛尔的头顶,轻轻揉了两下,“但是俄尼从堕落深渊中挣扎出来之后,用自己仅剩的力量,救活了它们。”
俄尼,精灵女王,光明之子,在与人族大战后堕落成恶魔,却又在几百年后奇迹般地以游魂形态重新回到了世界边缘。
“这两个小家伙一直在世界边缘的核心沉睡,直到四年前,我才在Ulysses的帮助下唤醒了它们。”
几颗剔透圆润的珍珠从波赛尔眼角滚落,被克拉肯的触足吸附住,挥舞着塞到了自己隐藏在扁圆型脑袋之中的,布满利齿的嘴里。
波赛尔破涕为笑,戳了戳克拉肯那软乎乎滑溜溜的大脑袋,一旁的利维坦却不满地摆了摆尾,啾啾叫着,一口叼住章鱼触手,直将那条肉粉的触手扯得甭成了白色,才“嗷”的一声松口,惯性使然,克拉肯直接被弹出去老远。
波赛尔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哈哈大笑。
两只小生物的出现,很快冲散了萦绕在海神殿上方的阴翳。
“‘归途’……真的能拯救灵魂吗?”波赛尔把马上要打成一团的小家伙拆开,一手揉搓一只,克拉肯很快变得软趴趴,而利维坦白色的皮肤上也泛起粉红。
尤利斯惊讶得连眼睛都忘了眨。
“克拉肯”,传说中长有数十只手臂,能够轻而易举掀出巨浪的巨型章鱼,生吃活人;而“利维坦”,简直就是装甲鲸鱼则拥有双层牙齿,后背有如利剑,在它的冲击下,连有铁甲保护的帆船都不能幸免。
这两只海怪是人类对大海的所有恐惧,可是现在,竟然在海神的掌心撒着娇。
不过,眼下更重要的问题是……
“‘归途’到底是什么?”眼见海神总算不那么暴躁,尤利斯这才问道。
“是人类口中的地狱。”索帝里亚平摊手掌,一副翻涌着赤红色岩浆的画面在海水中抖动着浮现。
“我并非一名合格的神族。自然之母要求我们不偏不倚,时刻保持公正之心,但在与这些小生物长久的生活中,我却对精灵族产生了偏爱。”
所以,在精灵堕落后,因不忍看着那些曾经天真的面孔因不无法回归自然的轮回而沦落为无所依附的丧家之犬,索帝里亚甘愿违背规则,以神剑提尔风——现在的契约之剑劈开肯特拉山脉,在火山内部、岩浆翻涌的无人绝境为那些四处飘**的亡灵创造了一个居所,取名归途。(*)
自那之后,提尔风因自然之力的反噬,银质剑身迅速腐朽,索帝里亚再也无法挥舞这柄以自己本源之力打造的利剑,与此同时,银器成为了他的致命弱点,而他的力量也加倍逸散,世界边缘的通道摇摇欲坠,索帝里亚只能将其彻底封锁,世界边缘以及魔法的传说,从此隐匿于迷雾中。
“地狱……”尤利斯搜刮着合适的措辞,“是你为安置那些堕落的灵魂创造的世界?”
索帝里亚点头:“我将他们封在归途之中,他们的戾气终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虽然可能需要千万年,但自然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不过,我未曾想到我的力量不足以同时支撑两个世界,归途因此而产生了裂隙。”
“受裂隙之中的魔气影响,个别的人类产生了异变,因此对魔法气息格外敏锐,被称为‘魔法师’。也就是这些因小小的谬误而产生的人类,创造了所谓的咒语,硬生生把那些堕落的灵魂从归途的缝隙里面揪了出来……”波赛尔没好气地说道,克拉肯已经咕啾咕啾地爬到了她的头顶,八条足腕高高卷起,像是神话中美杜莎的头发。
“魔法师”,这已经不是尤利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作为乌图尔公爵时,凯尔也曾提过这一类人的存在。
如果托特是魔法师,将赫博利从归途中召唤而出,那么一切就都说的过去了。
已经看懂了尤利斯心中所想的索帝里亚却迟疑着摇头:“托特身上并没有契约印记。赫博利……他的野心是无法被一个人类灵魂满足的。”
可就在索帝里亚话音刚落之时,一道陌生的、讽刺意味十足的笑声突兀闯进了海神殿。
“就算被囚禁这么长时间,神族的傲慢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的主神大人,您总是习惯性地低估人类的贪婪,就像您瞧不起他们的力量一样。”
那笑声如鸣钟连敲,灌满整座大殿,就连海水也被震出道道波纹。
波赛尔安坐的珊瑚礁王座,“嚓”的一声从中裂开。
紧接着,这座矗立了数万年的海神殿,见证了无数次沧海桑田的古老建筑,发出一声远古巨兽垂死的鸣叫,像是被一柄巨斧从中劈裂,从锥形尖顶开始,一分为二,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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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克拉肯:Kraken,北海巨妖,挪威传说,原型或许是大王乌贼
(2)利维坦:Leviathan,原型或许是鲸鱼
两个本不可能碰头的海怪在这里成为了好兄弟,这就是架空的好处。
(3)原译为提尔锋,是北欧神话中的魔剑,也翻译作“斩裂剑”,有“Ripper”之意,即斩裂、撕裂。相传其剑身闪耀如火,是一把必然击中目标、削铁如泥、不会生锈的利剑,也因为受到诅咒,是一把出鞘必见血、会带给持有者大量荣光、会使持有者陷入毁灭的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