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池遂宁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去拜会债券部和交易所领导的路上。挂掉电话,他没有犹豫就转了向,一路狂飙到医院。
赵小山正在住院楼门口抽烟,身上还是那件黑色吊带裙,她一连抽了三根,脑子里还是嗡嗡响,又含上第四根。打火机是在门口小卖部花三块钱买的,难用得很,怎么也打不着。
她正较着劲,忽然有人伸手夺走了打火机,居高临下问:“她在哪?”
赵小山看清来人,叼着烟扬起下巴:“帮个忙。”
池遂宁手指攥紧,粉红色劣质塑料壳生生被捏碎,液化气逃窜出来,冲飞了几块碎片,从她的脸侧擦过去。
她惊了一跳,退后两步,嘴里的烟也掉在地上,一五一十答道:“睡着了。医生说是先兆流产,打了保胎针,但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怎么回事?”
赵小山想起姚牧羊歇斯底里的样子,仍心有余悸:“我不过跟她吵了两句,谁知道就这样了……当年我怀她的时候,上山下海骑车打架……”
池遂宁打断了她,声音冷峻:“为什么吵架?”
赵小山目光躲闪:“我俩向来关系不好,你也知道的。”
池遂宁眉心褶起,眼底一寒:“你去见姚远峰了?”
“真见鬼了,你怎么也知道?”
池遂宁双拳握紧,打火机碎片嵌入手掌,才能保持涵养:“我尊重你,是因为你是她母亲。你若想与姚远峰有牵扯,就别再来烦她。”
他快步朝病房走去,听见赵小山在背后气急败坏地喊:“我是她妈!你凭什么限制我?”
“我是他丈夫。父母她选不了,我是她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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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牧羊做了一个梦。
夜色里,天际巨大的蓝色蝴蝶振翅欲飞,抖落的磷片化成点点星光。她赶紧去追,说自己还没来得及画下它的样子,祈求它不要离开。
倏忽梦醒,眼前是刺目的白墙,和池遂宁。
他握着她的手,动作轻得好像不敢用力,眼底装满疼惜。
想到刚才的梦境,她一个激灵,抽出手摸上自己的腹部,想问却又迟疑,生怕听见她承受不了的答案。
池遂宁覆上她的手背,沉声安抚:“它在呢,我也在。医生说你要卧床静养,别乱动。”
姚牧羊这才沉下肩躺好,怔怔看着天花板。
池遂宁把她脸前的乱发别到耳后:“在医院住几天好不好?我陪你。”
愧疚与委屈,这才齐齐涌上来。
她别过脸,把被子拉高,挡住他的视线。
“不想住医院?”
姚牧羊声音发闷:“别看我,难看。”
她刚刚失了血,受了惊吓,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但她说的不是这个,她颤颤巍巍顶在针尖上的体面,终究只是她一厢情愿。
池遂宁绕到她面前,目光探究:“我看看,哪里不好看?”
姚牧羊知道他是在逗自己,但根本笑不出来,使了劲想回他一嘴,反而憋出颗眼泪:“我以为我和她不一样的……”
过去的二十五年,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做赵小山那样的人。赵小山做事不管不顾,她就学最严谨较真的专业;赵小山拈花惹草,她就把示好的男生都吓退;赵小山管生不管养,她就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歇斯底里这件事,大概真的是遗传。
情绪顶上来的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忘记了投鼠忌器,真正重要的东西都抛在脑后,好像只有发疯才能解脱。
她以前没疯过,也许只是因为还没遇到值得发疯的事。
池遂宁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你和她当然不一样,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陪你再睡一会儿,嗯?”
姚牧羊摇摇头,抓住他的手指,像抓救命稻草:“我不要,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很不好。小贝壳肯定对我失望了,她这么体贴,从来不折腾我,我却只顾着自己生气。我知道我现在不该想不好的事,可我真的控制不了。”
池遂宁回握住她:“不会的,梦都是反的。”
这话俗套又没有科学依据,若是以往,他断不肯说这种话去安慰人。可是她眼里盛满恐惧不安,而他能做的那么少,在命运面前,哪怕再铿锵的语言也显得苍白无力。
他已经见过了医生,知道她的预感不是杞人忧天。她遭受强烈刺激引起宫缩,出血量较大,孕周又比较小,不敢贸然使用镇定类要物,即便已经上了所有手段,但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
“睡不着就陪我聊聊天吧。”
“或者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第一次见你时的事?”
姚牧羊终于有了反应:“明理楼戒烟那次?”
“不是,毕业典礼那次。”
池遂宁总说她记性不好,可她记得很清楚:“那次我们没有见面。”
“的确没有,但我见到你了。”
“那时候我脾气不好,被你搞这么一出,耐着性子把稿子念完,憋了一肚子火去后台。一群人围着你兴师问罪,拿我的名头吓唬你,你却一句也不辩解,只说自己叫姚牧羊,腰杆笔直,好像要英勇就义。看你的样子,我就什么脾气也拿不起来了,总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我等你来道歉,结果来的是许澍,心里很是不耐烦,话没说完就把他赶走了。隔了几年,我收到他应聘的简历,想他以前帮过你,应该是个负责任的人,就让他进了风驰。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他后悔的不是让许澍进风驰,而是当年没有捉拿“罪魁祸首”跟自己当面道歉。
那时他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做的是世上顶紧要的事业,片刻的心神**漾也只当寻常,以为人生坦途,好景层出不穷,这次错过了也无所谓。
后来才明白,人与人的际遇全凭运气,他错过了一次、两次、三次,如此不敬畏命运安排,便要遭受惩罚。他愿意认罚,却不知道,这罪要由别人替他领受。
这个故事好听,也新鲜。关于戒指上的那个日期,姚牧羊揣测过无数次,原来这才是正确答案。
不过比起剧情,她更关心别的:“那你是什么时候脾气变得这么好的?”
池遂宁笑了,他哪里是脾气变好,而是把耐性都给了她。
“我后来总想,若非我恶名在外,你也许就敢亲自来找我道歉了。”
姚牧羊终于挤出个笑的样子,虽然很勉强。
她知道,他之所以敛了脾性,是因为经历了发脾气解决不了的难事。旁人只见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却看不见他为风驰放弃了多少,放下了多少。
“池遂宁,别和姚远峰作对了,没劲。”
他没有问自己怎么搞成这样,大概已经从赵小山那儿听到了缘由。姚远峰和他无冤无仇,无非要他的一个态度,现在再坚持毫无意义。
池遂宁却不肯:“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不是为了你跟他较劲,我有计划,这对风驰也是一个机遇。风驰并不缺钱,我只是还在考虑用谁的钱。”
这话倒不是虚张声势。风驰拥有核心技术,产业链齐全,优质资产遍布全国,外面舆论闹得再难看,真正懂投资的都看得出它的发展前景和抗风险能力,都想跟着吃肉喝汤。
各大金融机构卖姚远峰面子,不肯在债权融资上行方便,但暗地里都想趁火打劫,愿意投资股权、做夹层的一抓一大把。
别人且不论,池家的几位叔侄兄弟,当年被清理出风驰时带走了大把现金,水平有限只能坐吃山空,这会儿都扑上来想拿回股份。
姚牧羊知道池遂宁说话向来有水分,资本方个个都是人精,与虎谋皮,非得自己先扒层皮不可。
“可是……”
她话没说完,就被池遂宁用拇指堵住了嘴:“嘘——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你刚认识我的时候,可是天天称赞我世上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姚牧羊回忆了一下,还真是。
明明还不到两个月,竟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他们可以坐在一起追忆过往。
她乖乖躺平,弯了弯唇,连自己都没想到真的能笑出来。
“行。你也对我有点信心,请贝嫂过来吧,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池遂宁爽快答应,人却没有离开,反而在病房沙发上躺下了。
他把手臂枕在脑后:“你不在我总睡不好,我睡着之前,你哪也不许去。”
姚牧羊哭笑不得,她现在连翻个身都不敢,能上哪去。
那人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长腿比双人沙发长出一截,看上去并不舒服。
可就是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句不合时宜的命令,让她的心沉了下来。有他在身边,也许这次会做一个好点的梦。
此刻,她不想去想任何抽象的词语——责任,自尊,恐惧,难堪,无所适从。
她只想自私地拥有一个美梦——里面全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东西,柔软的羽毛枕,水灵的车厘子,风驰的食堂,还有,池遂宁。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