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寂刀

第48章

东华宫霎时安静下来。

白华和崇丘分别向左右跃开数步, 停止攻击,只仍将墨色长刀横在胸前。正殿门口,赵修偃将由仪拉到身后, 缓缓走下台阶, 沉眉如雪, 看向庭院中,那个已不省人事的杀手——和正扶着她肩膀,将她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让她不至摔落的人。

“沈, 干,夕。”赵修偃的声音似乎从牙缝间挤出, 念着那人的名字。

“疏华,”稳住舒泠之后, 沈干夕抬起双眼, 望向那个玉冠锦袍的身影, “刀下留人。”

“这就是你半夜闯入东华宫,要和我说的话吗?”赵修偃停住脚步, 话音仿佛结了冰,眼中却渐渐燃起怒火和狠戾,“沈干夕,我给你宫牌, 允许你自由出入皇宫,可不是为了让你来救一个,要杀我的人。”

“是,是, 我知道。”沈干夕目光哀伤, 低低恳求, “疏华,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只有这一次,只这一次,求你给她一条生路。”

“你真的明白,她是一个杀手吗?”赵修偃冷冷地问。

“我明白,我明白。”沈干夕连连点头,向赵修偃保证,“我不会再让她回到赤月组织,我发誓,我一定会将她留下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不会让她再回去,也绝对不会让她再对你不利了。”

“你是不是天真得愚蠢了,沈干夕?”赵修偃声线愈冷,眸色凝霜,一字一句都如坠严冬,“你居然想将她留在身边?——她要杀你,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但是……”说到这里,沈干夕停顿了半晌,才终于叹息着开口,“我放不下。”

放不下,所以他来面对。

“可笑。”赵修偃似乎不想再与沈干夕争论,他冷哼一声,如墨一般的夜色,似乎一路沉进了他眼底。随即,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刺杀皇储,罪无可恕。”

“我知道。”沈干夕却没有因此迟疑和退缩,他牢牢凝视着赵修偃,烛火在他眼中熠熠流转,“所以,我今天求的,是容疏华,不是赵修偃。”

赵修偃怔了怔。

他不由得沉默,望着沈干夕坚定而恳切的目光,眉头几次深锁,又几次舒展。初夏夜风带了几分闷热,吹得满院枝叶沙沙而响,远处的火光和呼喊似乎都不真切,唯有一地血腥,随着微风,充盈在他身周。

他忽然觉得,够了。

“罢了。”他移开目光,静静开口,“你们走吧。”

“疏华!”沈干夕一顿,眼中既欣喜又诧异。

“白华,崇丘,回来吧。”赵修偃叫回二人,又对沈干夕说,“记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会有下次,我保证。”沈干夕知道,刺杀皇储是不可饶恕之罪,更况且,赵修偃是一个睚眦必报,从不姑息养奸之人。他虽然决定来救舒泠,却丝毫没有把握,真的能说服赵修偃,饶她不死,允许她离开。

可他答应了。居然答应了。

一时间,沈干夕心底流淌着深切的感动,他诚恳地道谢:“疏华,多谢你……”

“不用谢我。”赵修偃抬手打断他,一脸不耐,“你不要如此啰里啰嗦的。”

沈干夕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不再多言,将舒泠背在背上,正要告辞离去,又忽然顿了顿脚,“对了,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你倒是终于想起,要问一问我了。”赵修偃丢给沈干夕一个白眼,“想杀我的人,恐怕一天一夜,都数不完。”他看着沈干夕凝重的目光,又轻轻勾起嘴角,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冷冷寒光,“无妨,所有人,我会一点一点,全部都杀干净。”

沈干夕忍不住直皱眉头:“你……”

“你不用担心我,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你背上的人,说不定更麻烦。”赵修偃打断他,挥了挥手道,“快走吧,等其他宫里的人过来,你们就无法离开了。”

“……好。”默了默,沈干夕终于点点头,向宫墙边走去,“那你……多加小心,如果需要我帮忙,一定传信给我。”

赵修偃应了一声,沈干夕这才长呼一口气,背着舒泠,一边经她手心,输了一些真气护住她心脉,一边跃上墙头,迅速消失在树影深处。

——————————————————

星月高悬,夜色如墨。

景宫宫墙外,菀青牵着三匹马,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凌恒却像脚下上了发条,在宫门口踱来踱去,一刻不停。

“菀青,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呢?”不知走了多少圈,凌恒终于按捺不住,快步走到菀青身前,“楼主接到消息,就突然说要来皇宫,我不知道消息内容,楼主也不肯说他来做什么。已经半个时辰了,楼主为何还不出来?他会不会有危险?”

菀青收回注视着晴朗夜空的目光,叹气道:“我如何不担心?只是,你不必如此急躁,若一个时辰之后,仍等不到楼主,我就去找他。”

凌恒身子一僵,望向面容平静的菀青,“咳,咳。”他忽然咳嗽两声,右手抚上胸口,嘴角逸出一痕苦笑,“抱歉,我虽然执意跟来,却……”说到这里,宫门内忽然传来脚步声,凌恒忙奔过去,正看见沈干夕从宫墙阴影下走出。

“楼主!”凌恒舒了口气,迎上前,“您离开这么久,没有半句消息,真是太叫人担心了。您一切都顺利吧?我帮您……”

他刚想帮忙接过沈干夕背上之人,可走到近处,看见舒泠的脸,凌恒的手不禁停在了半路。

“楼主,这是……”凌恒紧皱眉头,向沈干夕求证。

“先带她回去,我再慢慢同你们说,行吗?”沈干夕笑笑,向马匹走去。

“您……”凌恒看着沈干夕越过他向前走去,却不肯跟上。他语气平凉,亦带了不悦,“是,您是楼主,您下命令,哪需要问我们行不行?”

菀青走上前,不发一言地帮沈干夕将舒泠安置于马背上。她没有说一句反对,即使在看见舒泠时,也只是多眨了一下眼。

将舒泠放好之后,沈干夕没有立即上马,走回凌恒身前。凌恒不肯与沈干夕对视,视线落于远处,目光不甘又不忿。沈干夕看着凌恒紧抿的嘴唇,听着他极力忍耐,却仍从胸腔里发出轻微的咳嗽声,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心中浮起愧疚之感。

她伤了他,而自己却要救她。

夜风漫漫吹起两个人的衣衫,沈干夕终于叹了口气,将手轻轻覆上凌恒的肩膀:“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竟然再找不到其他语言。

又是一阵静默,凌恒闭上眼,似是在平静心中的万般思绪。片刻,他重重叹息:“唉,算了!”说完他径自越过沈干夕,牵起马,一步跨上。许是这动作太激烈,他又咳嗽了几声,“咳,咳……这里可没有信得过的大夫,楼主,回去吧。”

沈干夕略略一怔,才笑起来,抬脚上马。“好。”他一手揽住舒泠,另一手握紧绳缰,向左右看了看,“我们回家。”

——————————————————

再次醒来,舒泠发现,她躺在一张柔软又舒适的大**。

被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铃兰花,指尖传来光滑细腻的触感,床柱雕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鼻侧传来清淡宜人的香气,灯烛明亮,夏夜微热——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寂刀不在手边,她不敢妄动,依旧静静平躺,试着让真气在体内流转。然而真气未过半寸,舒泠便觉胸口一滞,几分痛感传来,她忍不住微微咳了一声。

紧接着,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和一个侍女的说话声。

“舒姑娘,你醒了?感觉如何?”一个侍女将床帏挂起,微笑着探身问候。

舒泠转眼看向那个侍女,却未回答,只在心里暗自疑惑——这人有些面熟,她们以前见过吗?她,是谁?

见舒泠不答,那个侍女又笑了笑,转头向外间喊道:“莘碧,快去告诉楼主一声,舒姑娘醒了。”

“哎!”外间一人应道,脚步声很快远去。

“舒姑娘,我给你拿些水来吧?”那个侍女复又转头问道,脸上依旧是亲和的笑意。

“……嗯。”

侍女起身离开,舒泠也记起了她是谁。芸朱,莘碧,是沈干夕两个贴身侍女的名字。

她现在,难道竟在织凤楼?

她没能杀死太子,却依然活着,是……他救了她?

不,不,不会如此简单。舒泠暗想,眸光里墨色渐渐深邃。稍稍运行真气便知,他给她下了药,阻住她的脉门,令她的内力无法顺畅地流过各处经脉。

他扣住她,究竟在图谋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