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朝水城。
林独山悠然步入玉樊楼顶层的书房内, 一开门就望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
他们悉数重伤昏迷,灵压微弱,身上皆穿着鹭山府修士的衣袍, 只是布料破损,勉强蔽体。
卫饶坐在长案后看账本, 神情专注, 姿态优雅,血迹斑斑的狼牙棒放在一边。
他那一身昂贵的华服锦袍甚是平整干净,找不出半点脏污。
“林门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卫饶抬起头来看着她,“若非这些人打断我, 我大约有时间去迎接门主的。”
伫立在门口的人微微一笑, “如何敢教卫老板相迎, 阁下亲至徐州,我本该提前来拜会的。”
她身姿修长窈窕,一席樱红织金的广袖罗裙, 玉带勒出纤腰一抹,发髻间斜插着红玉步摇,甚是锦翠艳丽。
群玉宫绮裳门门主,魅修一道的顶尖高手, 亦是紫青仙尊之女。
林独山不紧不慢走近过来。
她的装扮鲜妍华丽, 偏偏一身气质恬淡清逸, 脸廓秀丽如画, 周身笼罩着空山新雨般的灵透之意。
在道行尚浅时, 魅修手段对同境界的修士会大打折扣。
然而修炼至化神境, 又是纯正的魅修功法, 面前这位在精神异术领域的造诣已是登峰造极。
纵然两人境界相似, 但从她现身的那一刻,卫饶的视线就不曾离开过她。
而这并非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旧年家兄还提起曾与卫老板相识——”
林独山优雅地走至近处。
她的裙摆划过地面,行动间轻巧无声,然而那迈步的频率,转身的动作,仿佛都暗和了某种奇妙的节奏。
“家兄说卫老板是个妙人,今日一见,我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卫饶轻叹一声,“说来也惭愧。上回与林长老相遇,他修为精深,而我尚未进境,险些在他面前失礼。”
林独山行三,上面还有一姐一兄,长姐林岫岩和次兄林和,这两人是群玉宫主脉靡乐门的门主和副门主。
先前卷入陷冰山风波而身陨的林瑚,也是靡乐门的护法长老。
卫饶曾在多年前见过林和,林家满门魅修,林和也不例外,当时他还已是化神境。
故此那日卫饶的表现,比今日要糟糕许多。
此时他的话,便是暗喻林独山修为比不得兄长,而自己更比旧时要强,因此今日只盯着她看了一阵,却不会再有其他的举动了。
林独山安静地瞧着他,情绪毫无波动,“封仙印里的人,是卫仙君放走的。”
她换了称呼,也是在问他,是否要以修士身份介入此事。
卫饶将手边的账册合起来。
“林仙君被令尊派来接管鹭山府,为的不是灵脉福地秘境?难道还要将那陈年烂账恩怨情仇一并揽在自己手中?”
“哦?”
林独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仙君也与他有旧怨?”
后者尚未回答,林独山又转过头,“亦或是仙君只是与人方便,真正与鹭山府掌教有仇的,却是在密室里的那位?”
卫饶风轻云淡地道,“这里何曾藏了别人?”
林独山默然片刻,忽地展颜一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若是有人想找王喬的麻烦,我们何尝会拦着?”
说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饶仍然坐在原地,“……她方才是否动了杀心?”
旁边黑影一闪,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人淡淡道,“若非我在这里,她绝不会这么轻易离去。”
卫饶拱了拱手,“多谢小师叔,若真打起来,我未必是那家伙的对手。”
那人轻轻一哂,“你若是当真自忖不是对手,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
徐州边境的荒山里。
苏陆茫然地捧着玉简,实在不知道颜韶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她着实不觉得对方能知道自己认识妖皇,除非自己当年误入陷冰山与他有关系。
虽然从时间来看,他那会子可能还没加入祭星教,但这都是他自己的说法。
也许他早就是魔修了,只是后来才承认的而已。
苏陆其实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考虑到他俩的身份,他要是一上来就这么说,那是真的很奇怪。
虽然说他如今的诸多言行也经常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不过,倘若他真的和自己误入陷冰山有关,参与或者知道了那件事,或许就不该这么随意地说话了吧。
苏陆脑子里顿时涌现出诸多猜测,顺便掏出另一块玉简,询问卫饶何时启程。
过了大约一刻钟,后者给了回复,说大约在十日后会前往冀州北部,一处名为夜阑城的地方,届时他们可以在那里汇合。
苏陆想想时间,决定继续去参加仙盟大会,直接在冀州等他算了,去了西荒再过来也麻烦。
她又问鹭山府的人如何了。
卫饶只说他咬死不承认,将找来的几人都揍了一顿,鹭山府的人也拿他没办法。
若是与他撕破脸,双方都占不着便宜。
“他们可以毁去我在徐州的生意,然而这也只是我的一部分产业罢了。”
他这么写道,“但我若是带着手下冲到苍鹭山里,毁去他们的门派和弟子——那可是他们的全部,他们还指望着将这些献给群玉宫,换取以后的容身之地呢。”
而且他还会防着封仙印,那些人也没有把握能拿住他。
这事终究不了了之。
在深入冀州之后,萧天炀的伤势痊愈了。
他对于仙盟大会倒是没什么想法,听说师妹要等卫饶还得留在冀州,师弟也要在这里徘徊一阵子,干脆也没离开。
反正第一轮比试对他们来说很轻松,还能再趁机修炼。
师兄妹三人又分散开来,各自去参加自己的小组活动了。
苏陆在清晨时分抵达洈水城,邹星煌说在城南一处茶坊等她。
一路循着灵压找过去,远远就看到两个人坐在茶楼门口。
冀州西北气候多变,明明是夏日,天上也飘起了蒙蒙细雪,洈水城笼在一片纱雾似的白色里。
茶楼前搭建了凉棚,摆了一些桌椅,此时天色尚早,城里的人尚未出来活动,那两道身影颇为显眼。
“够了!”
其中的男修士猛地站起来,灵压**开,身畔的桌椅无声碎成了齑粉。
对面的女修士却仍然安坐着,身下的长椅完好无损。
她手里还拿着粗劣的茶杯,那杯子也安安稳稳的,连一滴水都没有晃出来。
“你凭什么教训我!那老东西不过是个凡人,你还让我向他道歉?他也配?”
男修士怒喝道:“再说你又算什么东西!邹星煌,你不过是泥腿子出身,一家子卑贱工匠,仗着比我早入门几年,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我堂堂穆家嫡系传人——”
“人家茶楼老板,见到客人来了,上前问一句要喝点什么,就被你打伤。”
女修士低头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我何曾教训师弟,我知道师弟只是一时激动,想来也是无心之失。”
“不必再说了!”
男修士咬牙切齿地道:“看到你这假仁假义的模样,我就觉得恶心!”
“那要不你把眼睛挖了吧?”
男修士和女修士同时回头。
苏陆慢悠悠地走过来,“看我干嘛,我这不是看你很困扰,就好心给你提个意见?”
那男修士身形纤瘦,乃是容貌妍丽的少年模样,一身裘衣华服,正是当日在玉樊楼遇到的穆蕲。
穹冥仙尊的四徒弟。
他眯起眼睛盯着她,“是你啊,哼。”
苏陆感觉到一丝杀意闪过,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穆蕲冷笑一声,直接转身御剑腾空,化作一道流光飞远,很快隐没在落雪的黯淡天幕里。
苏陆有些震惊。
她甚至都没看清他的法宝是什么样子!
只看到一把剑的轮廓,以及仿佛是红的,具体形状花纹却是模糊不清,而且他的灵压几乎微不可查,稍远一些就气息全无——这家伙倒是真有两把刷子。
仅仅这么一手,已经让她确定,若是两人战斗的话,自己没有把握一定能赢。
另外那个人一直坐在长椅上,此时抬手在空中点了点。
宛如时光倒流一般,满地破碎的木屑迅速聚拢,重新拼凑出一张完整的木桌,稳稳当当立在地上。
旁边的几条长椅也被原模原样修复了。
邹星煌这才站起身来,优雅地伸出手,向对面的座位示意,然后风度翩翩地道:“苏仙君,请。”
她穿了一袭缕银挑线的织锦白裙,披着白狐裘衣,在雪中越发显得清丽出尘。
“我那师弟……自小脾气娇纵,倒是让你见笑了。”
“前辈说哪里话。”
苏陆安然落座,“我看他就是贱骨头。”
邹星煌眨了眨眼。
苏陆本以为她要说些场面话糊弄过去,谁知她竟笑起来,“说得好。”
苏陆:“?”
“我也忍他很久了。”
邹星煌淡淡地道:“不过日子久了,我也不再将他当回事,若非这回他伤了无辜的人,我半个字也不想与他多说。”
苏陆不由有点惊讶,想起崔槬说这人城府很深,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也不知道她是之前在装,还是此刻在装。
“怎么回事?”
“杨家村在洈水城的城南,正是咱们这一组的范围,穆蕲那一组则在城北……恰好先前我回了武神山,师尊考校我们几人,说他没有半点长进。”
苏陆哂笑:“是不是还夸你长进了?”
邹星煌无奈地颔首,“师尊在修炼一道,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所以当你们回来,他就来找你麻烦了?”
“嗯,其实这也不是第一回 ,穆蕲一贯如此,小师弟进境之前,被他骂得更多。”
“…………为什么?你师父也经常夸纪衡之吗?穆蕲嫉妒他?”
“不是这个缘故,师尊其实很少夸谁。”
邹星煌淡淡地道:“穆蕲打不过我和师姐,其余的几位师妹师弟都与我们大境界相同,纵然比他弱些,也不是他能随意‘教训’的。”
元婴打元婴,就算是九重打一重,那也不会是单方面殴打,而且他们还都是同出一门的剑修。
苏陆愕然道,“所以就拿金丹境的纪衡之出气?”
“小师弟脾气好,穆蕲说什么都听着,他也没理由出手,就罢了。”
苏陆正想吐槽几句,又想起玄仙宗也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而大派挑徒弟主要看的是天赋,这种事在所难免。
干脆问起自己这一组的任务内容。
“那个很简单,几乎已经做完了,还差最后一点子,待会再说。”
邹星煌笑道:“夜里你给我发消息时,我约你来这里见面,是想与仙君说一件事,或者说代为传话。”
她说到这里也露出一点疑惑和好奇的神色,似乎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苏陆:“谁给我传话?”
“……我师尊。”
苏陆满头问号。
穹冥仙尊给自己传话?还让徒弟当传声筒?
她心里顿时将“他反悔觉得使用费给少了”“锻空炉被自己用坏了”再到“发现自己的师父和万剑宗关系匪浅想要讨回覆雪”等等可能性猜了个遍。
苏陆:“……敢问贵宗主有什么话要交待的?”
邹星煌默然片刻,“师尊从未做过这种事,至少我不知道有过,而且他素来不向我们解释,所以我只负责传话。”
意思是你有什么不懂的别问我。
苏陆点点头。
“小师弟曾经带仙君进入天仞峰,想来仙君知道,在师尊出山时,静心宫失窃了?”
“嗯?”
“那失窃之物,便是琅嬛天府送来的仙盟大会十强宝物。”
苏陆已经知道了,就是柳繇的护心鳞片,疑似被其手下偷走了。
但她还是装出茫然又惊讶的样子,“啊?所以是琅嬛送来的东西被窃了?”
邹星煌颔首,“几位长老带人去讨回,却无功而返,这事我们不能隐瞒,就向琅嬛那边实话实说,几位长老也表示愿意自己掏钱,添一样不逊于那心鳞的宝物。”
苏陆:“这事告诉我真的合适吗?”
“但是琅嬛表示没关系,他们又带来了一样新的宝物,顶替心鳞作为奖励。”
邹星煌看了她一眼,“那新的宝物,是一柄仙剑,其契约主人名为沈妙言,那把剑——”
苏陆下意识接口道:“黯骨。”
愁云涧满山蛇妖的骨血所铸的仙剑。
其中也包含她血缘意义上的母亲。
“是,按照规矩,那柄剑也要给师尊过目,当时师尊只扫了一眼,就让我将这件事告诉你。”
苏陆:“……”
穹冥仙尊见过她,又见了仙剑,想来是从气息上,感觉出她和黯骨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