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翠翠想起给龙湾三队写信,是在搬进隔壁后。
此时已是五月了。
原计划三月多就能搬家,没想到一改后翠翠又有了新想法,打算把一楼两个卧室打通做成小型实验室,这便延长了改造时间。
这段时间在前线的聂家父子来了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可以说是一家人最大的安慰了。
翠翠每天定时定点看报纸,听收音机,家里其他人也陪着听。
小孩只是听个热闹,收音机还不如捉麻雀,滚铁环有趣,章谨之则从反复提及的帝国主义和平演变里听出了风雨欲来的味道,再思及大院里的年轻娃娃这段时间越来越激进的行为,不由得感到担心。
“宣宣,在学校别跟着闹。”
聂宣逗着两个妹妹玩泥巴,闻言抬起头,咧嘴笑得跟二傻子差不多:“奶奶,我没去。”
贴大字报还不如回家逗妹妹好玩呢。
这时候章谨之又庆幸自家价格孩子是“学渣”,没成为大家眼里上进勤奋的好孩子了,至少,不会在分辨不了是非的情况下被小伙伴们裹挟着去做他们以为正确的事。
几个小家伙不愧是一家子兄妹,都想着玩,吃。
老大老二十多岁了还能蹲地上陪妹妹玩泥巴,带着她们爬树打小鸟……
往日里觉得不够优秀的点在这个狂风暴雨逼近之际却又那么让人安心。
“嗯,知道就好,没事少跟着晃,回家帮奶奶照顾弟弟妹妹。”
聂宣答得飞快:“奶奶,我知道了。”
清明前后,魏老头收到翠翠寄来的信。
信里夹杂着几张全国通用的油票,絮叨着让他们好生照顾身体,唯有叮嘱学明那一段让魏老头品出了非同寻常的意味儿。信里说,不管外头情况如何,一定不要丢下书本,也不要瞎掺和,老老实实做好学生的本分。
似乎要发生什么的大事的样子。
等学明再次放假,魏老头就把信里的事说了,学明听完,恍然大悟。
就把学校最近近来人心浮躁的事说了,待听到学生在课堂上公然朝老师扔泥巴后哄堂大笑时,魏老头表情顿时变了,忙问:“你没跟着扔吧?”
“怎么会?”
魏学明摇摇头,道:“温老师传道受业解惑,我尊敬她还来不及呢,其实捣乱的只有平时学习不好爱又欺负人那几个,其他人还帮温老师了呢。”
魏老头说:“学校太混乱的话,你就先请假回家吧,等什么时候平静了再回去。”
“何至于此啊。”魏学明觉得老爹杞人忧天,想得过于严重了,信誓旦旦道:“校长肯定会约束他们的,他们很快就会被公开批评,向温老师道歉。”
魏老头却不那么乐观。
同一种现象,京市有了,连玉带这样的偏远小地方也有,别的地方就没有了吗?明显有什么在逐渐失控了,作为普通老百姓能做的就是能躲就躲保全自己。
“反正你脑子别跟着发热。”
一旦身份对立,帮谁都是糊涂招儿,宁可啥也不干,也别蛮干瞎干!
魏学明还是觉得自家老爹危言耸听。
结果没过几天,挑衅质疑就发展成了贴大字报,随处可见的《深入开展革命大批判》。而事情发展得远比他想象的迅猛。
很快学校被搞乱,课堂纪律彻底没有。
终于有一天,温老师在课堂上被不知道扔的石块砸破了脑袋。
而在一些有心之人的推动之下,这股无人控制的火势迅速蔓延,党政机关几乎瘫痪,城里年轻人开始聚集游行……
魏学明停课回家了。
这时候,谁也没料到这场风波会持续十余年。
魏学明一边跟着父母拾掇地里粮食,一边想着何时能回学校上课,还给翠翠回了信,暗暗夸自己听话没捣乱。
翠翠收到信,才发现魏学明的老师正好就是温柔。
“你要不要给郝建设打电话问问,他对象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受伤没?”
两家相邻,冯一银跟婆婆关系也还成,最近没少听她念叨看黄历挑吉日的事,想来郝建设和温柔处得不错,至少两人都有组建家庭的意愿。郝建设又跟自家男人是发小,翠翠希望熟悉的人都好好的。
“嗯,是得问问。”
“只要家庭成分没问题,温老师应当是安全无虞的。”
就算要批判,也得先过成分这一关,怕就怕温老师的家庭背景不够红,被有心人逮住以此攻讦。
这几天所里也是风声鹤唳的,他就看见有那么几个保密项目的科员每天都要被叫走,说是安排人给他们上两小时思想课。
其实光上课遭人白眼已是轻的。
总参大院和炮兵文斗没结果,还武斗了一场,八死二十多人受伤,木仓炮都使上了,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一个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满大院无不震惊!
因着出了事,几个军区开始严格约束起大院子弟们的行为,这才稍稍安稳了一点儿。
“成分十多年前就划分好了,之前也没搞得这么如火如荼,令人费解。”
从分土地那会儿,阶级成分就划分好了。
比如魏家。
魏老头给人做过掌柜,但在旧时代,店掌柜本质上也是主家的奴才,加之魏老头这人眼光毒辣,最懂木仓打出头鸟了,攒的身家藏得那是严严实实,他又是龙湾三队本家人,是以成分就被定为了贫农。
整个生产队连个地主成分的都没有,顶破天了也只有几户富农。
因此翠翠几乎没有阶级斗争的记忆,对阶级成分认识不足,可话又说回来,这都是十五六年前划分的,若是大首长想搞革命,为何不在分土地时就一块搞了?
事态如此竟没有遏制,听说过阵子还要接见全国闹革命的年轻人,翠翠想不通,只能告诉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别拿自己的咸鱼求稳心思去思考领导人的想法。
“算了,管好咱们自己就是了。”
翠翠放弃思考。
话题很快拐到别的方面:“周六小轲的生日,妈说,孩子逢十是大事不能凑合,宣宣霄霄满十岁时家里操办得也很隆重,问要不要去国营饭店订桌?”
章渝州下意识拧眉。
“多事之秋,在家煮两桌就行了。”便是这场风波波及到自家的可能性很低,却也没必要自找麻烦。
翠翠点头,到阳台收衣服。
边走边道:“我也觉得不妥,你一会儿过去接孩子时跟妈说一声。”
翠翠最近上班制基因液,下班就在一楼敲敲打打,每天要不孩子呆够了自己回家,要么就是章渝州下班后再去接。左右中间就隔了两户人,两个孩子已经认识回家的路了。
“好。”
有的人担心局势动**,整个社会变得危险,比如翠翠两口子;
而有的人则是欣喜若狂,想要抓住机会,比如魏华明!
自从得知翠翠信里写了什么后,他没害怕,也不像弟弟那样对未来感到迷茫,相反,他觉得机会到了。
这个机会不是套近乎而来,不需要他戴着面具与谁交好,而是天赐良机,一旦抓住机会,鲤鱼化龙指日可待。
魏华明暗暗蛰伏,他收集报纸,不放过收音机里任何一个跟“文化”有关的信息,终于,在一些学生开始组织大串联,自称革命小将后,他猛地意识到——快了。
那些学生揣上几块钱,雄赳赳气昂昂回到学校。
跑去总务处领了红布再去城内找裁缝做成被面大小的旗帜,请写字好的先生题写两行大字“某某中学/革命串联队”,再到总务处找一根粗竹竿,插上旗子,最后到学校开上一张介绍信——
以往开介绍信条件繁复,如今已是谁想开就给谁开了,可见秩序崩溃到何种地步。
有的小队还跑去问县长,能不能坐车串联,没想到县长还真就应了。
这些天车站里时常能听到检票员举着喇叭高喊:“串联的赶快上车,县里批准你们不要买票,马上就开车!”然后就是一群少年人欣喜若狂,收起大旗,带上竹竿,鱼贯跳上大客车……
魏华明知道,当大串联发展到一定规模,引发更大的动乱后,上边肯定会想办法控制。
他在等这个“控制”!
事情如他所料,甚至比他预想的来得要早。
次年二月,一些权威杂志发表社论,传达大首长的最新指示:“在需要夺权的那些地方和单位,必须实行革命的三结合方针,建立一个革命的、有代表性的临时权力机构。这个机构的名称,叫革命委员会”。
玉溪县也成立了革委会。
魏华明靠着自己光辉的从军经历,又仗着供销社副主任的身份,不知如何操作地,摇身一变竟成了玉溪县革委会副主任。
他当上主任,最开心的莫过于许雯丽。
她终于再次回到被人羡慕的位置了。
自从魏华明成了革委会副主任,许雯丽走路带风,见谁都笑眯眯的。
不折腾了,再也不折腾了!
既不跟魏华明闹,不再到处控诉魏华明冷暴力她,也不再故意气蔡婆子老两口,一时间,魏家仿佛又成了婆媳相合,人人羡慕的一家。
翠翠得知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
挂断电话半天,久久没回过神,待反应过来,她忍不住惊呼:“哇哦!”
魏华明也太会经营了吧!
从供销社到革委会,这也行?
她迫切想跟人分享这个奇葩的消息。
可扭头一看,章渝州还未下班,两个小家伙丁点大啥也不懂,无人分享的痛苦让翠翠心梗不已。
她忍了忍,还是憋不住想吐槽的欲望,到客厅里把玩玩具车的两个闺女夹胳膊下就跑向婆婆家。
然后婆媳俩大眼瞪小眼。
半晌,章谨之感慨了一句:“这人太擅钻营了,也不知道上位手段干不干净,以后别连累到家人哦。”
翠翠咂咂嘴,赞同地点点头:“妈,我觉得你说的可能性很大。”
分享完对魏华明的震惊,翠翠目光瞥到摇篮里睡得正熟的成成,问:“大嫂又出门了?”
章谨之脸顿时垮了。
不太高兴:“听说她弟跟着大串联部队来京市了,这会儿应该在□□那边,她出去见她弟弟了。”
翠翠狐疑。
以自家公公婆婆跟邹菀父亲的战友关系,她亲弟弟来了京市,咋不上门做客呢?
儿媳妇的疑问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章谨之叹了口气。
道:“她说红小将们不方便进大院,免得给家里惹麻烦,罢了,还算没昏头。”
说话间,邹菀回来了。
看到翠翠在这儿,她先是一愣,下意识拉了拉身上的布拉吉。
旋即扯扯嘴角假笑:“弟妹也在啊,初七和八月呢,你把她们俩单独留在家里就不怕出事啊?”
翠翠翻了个白眼:“大嫂你就甭操心了,她俩智商比一些大人高多了,谁出事她俩也不可能出事。”
再说了,两个孩子就在楼上躲猫猫玩呢。
邹菀笑容僵在脸上,但很快就恢复好情绪,摆出一副不跟翠翠计较的姿态。
慢慢走到摇篮前弯腰看了眼成成,跟章谨之道:“妈,我今儿个走太多路,现在脚痛得难受,我先上楼休息了啊。”
章谨之问:“你弟他们什么时候回去?”
邹菀:“不知道。”
章谨之蹙眉,但还是按捺住不满提醒:“你弟今年二十出头,你还是劝劝他别跟着闹,早点回家去吧。”
邹菀垂下眼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劝的。
漫不经心道:“他在做正确的事,怎么就是闹了?妈,您就别管了,他们学习完革命精神自然会回去。”
说完,踢踏着黑色带跟小皮鞋慢悠悠往楼上走。
翠翠目光落在她背影处。
皮鞋,格子布拉吉,精心搭配的呢子大衣,还有熟悉的桂花香……
见弟弟需要打扮得这么隆重?怎么觉得这是见情人去了呢?
翠翠心里这样琢磨,不知不觉就呢喃着说了出来。
她声音轻,自言自语,也就挨得近的章谨之听到了。章谨之一听这话,却是脸色大变。
顺着翠翠的吐槽,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大儿媳出门时候的打扮,突然,她的脸瞬间黑了。
翠翠见状,瞳孔登时放大,激动地咽了咽口水,难道——自己猜准了?
“妈!”
“上次你说,可能是有人瞎说大嫂什么……不会就是说她私生活这方面有问题吧?”
章谨之愕然,眼底闪过挣扎。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这份怀疑不能宣之于口,话出口便是泼出的水,想要收回都难。
翠翠心急啊。
上回听八卦听到一半,把她的好奇心吊在半空中,她已经很难受了。现在好不容易摸到一点点边缘,自然不能让八卦悄悄溜走。
她挪动屁股,挪到章谨之身旁,亲昵地抱住她的胳膊。
说:“妈,你就不想弄清楚吗?万一大嫂在外面惹了什么奇怪的人,影响到宣宣几个怎么办?”
“现在这情形,咱家里谁都不能被抓小辫子。”
说句难听的,眼下□□成风,子虚乌有的事都能言之凿凿。
若是邹菀真干了什么,家里又毫无准备的话,但凡有心人推波助澜,聂家上下都得遭殃。
便是翠翠有把握把大家摘出来,但几个孩子受到的心理创伤,却是一朝一夕不能平复的。她的确想听邹菀的八卦,但也真的希望这个“八卦”是空穴来风。
章谨之闻言,咬了咬牙。
下了决心:“你说得对,我不能再装糊涂,是该好好查一查了。若是流言为假,我也好放心;若是流言是真的,我绝对容不了她继续留在家里。”
翠翠眼珠儿转了转:“咱俩平日不怎么出大院,若是亲自出门问恐怕要引起大嫂的怀疑,不如妈你告诉我,我再跟渝州说,让他暗地里打听打听。”
章谨之便开始说起邹菀刚查出怀了成成时,她到宝金胡同看望她。
不小心听到胡同里有两个女同志说邹菀闲话,骂她缺德样,说她别是八大胡同的……
章谨之一开始还不晓得八大胡同是啥意思,遮遮掩掩问本地人,才知道八大胡同是做皮肉生意的。
简直跟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把她气得好些天没缓过来。
气归气,但沉下心一琢磨,她是一点没信的。
毕竟自家老大多有前途一小伙子,长相虽然随了他爹,但谁也不能说他磕碜呀;他脑子身手也不错,不是靠爹的草包,往后继续往上升肯定是没有任何悬念的。
邹菀嫁给老大,钱财把着,想搬出去家里也给置办了房子。
那房子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关起门来自己这个婆婆也插手不了她的生活。
她想咋过就咋过。
这样的日子,邹菀恁是再混蛋也不至于学窑子里的姑娘,是吧?
所以,章谨之更偏向邹菀得罪人了,人家故意说那些腌臜话编排她。
这话她听了,气了,也就过了,没拿到邹菀跟前惹她堵心。
等她肚子大了差点流产,她去宝金胡同接人回大院保胎。
又看见不同的女同志指指点点,她们没瞧见她,说话声音可大了,连具体对象都攀扯出来了,她一面觉得荒谬可笑,一面又忍不住怀疑。
可顾忌着她那大肚子,以及宣宣和霄霄,到底没去验证真假。
“翠翠,这些都是两年前我无意中听到的,这能怎么查啊,直接找上门问?”
哎呀,若是闹出去,不管真假,自家都丢死人了。
翠翠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妈你放心,我们偷偷查,不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