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C11
时以宁说过一句在理的话, 分手还能做朋友,要不就是没爱过,要不就是还想再续前缘。这两个推测放梁净词身上, 都存在一定的可能。至于他的心中想法究竟偏向哪一个,姜迎灯不想再猜了。
梁净词叠起的长腿放下, 质地考究的西裤将她“战袍”压了个边。柔柔的松绿浅浅碰上那幽深的黑, 她谨慎地挪开腿,而后看了眼周暮辞, 毫不避讳想远离他的心思:“你往那边去一点。”
紧接着有地方空出来, 姜迎灯跟着挪。
她听见周暮辞似笑非笑的声音,猜忌这人并不是来解围,而是来看他们笑话的。姜迎灯境地两难, 又逃不开,头一歪对上时以宁势在必得的大拇指。
“想喝什么?”梁净词看过来,把她睨向另一端的眼神截掉。
姜迎灯说:“都行。”她又询问旁边的周暮辞, “你呢。”
周暮辞说:“我不喝。”
但梁净词仍然周到地给他点了一杯。
等迎灯的气泡水送上来,周暮辞正点了首陈奕迅的《富士山下》在唱, 他唱歌声线偏清冽, 有着像这杯中冰镇薄荷般的凉意。
“周老师唱粤语歌好好听。”时以宁在另一头发表意见。
姜迎灯说:“他岭南人,讲白话。”
“怪不得发音这么标准。”
她看过去, 和时以宁交流,好像中间坐了个透明人。
梁净词平和慵懒,坐在二人之间,对她们一来一回的称道并没表现出敌对或者厌烦姿态, 听人在耳畔确有几分动听在唱“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他温文从容,自有三十岁男人的一派胸襟。端杯酌饮高脚杯里烈性的酒, 面色像喝白开水一样不露痕迹。
直到姜迎灯说起军训的事。
她说她跟周暮辞最开始认识,就是因为他军训的时候演出唱歌,将她吸引住。
周暮辞闻言停下歌声,笑着问还有这件事?
姜迎灯看他,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你居然忘了?”
梁净词微微挑起眼,看了眼姜迎灯。
她却看向的是另一侧的人,只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视线里是她雪白的臂膀,旗袍的袖斜裁往上。耳垂吊着一串小巧的浅色珍珠耳环,随着转头的动作轻晃,衬她细长的颈。再往上,是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唇角一抹勾人欲念的红。
他拿出手机。
姜迎灯一低头,看到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梁净词发来的两条消息。
L:腰侧的扣子没系。
L:是不是不会穿?
姜迎灯腰背稍稍紧绷,被提醒才发现,束腰的扣不知何时悄然绷开了。她面色一窘,放下手中提包,叫周暮辞让行,她去洗手间。
幸好,布料不留缝隙,这扣子在外面用以束腰。
在洗手间门口,男女共用的洗手台前,她摸到扣子,却在后腰往上的一个尴尬部位,扭着手腕摸上去,挺艰难地找孔对准。
“要帮忙吗?”沉沉一声,打断她动作。
姜迎灯抬眸,看向镜子里正登着门前台阶,款步上行的男人。
她回眸,侧身望外面。
梁净词低低地说:“不怕,没人看见。”
他说着抬起指,将旗袍的一粒扣轻松地搭上那青荧荧的精美盘花扣。
姜迎灯手还迟钝地举着,在他快速的动作已然结束后,才吞吞收回。
她低敛着眸,在镜面里也固执地不去对他视线,余光里的梁净词往后退了退,分寸有礼地予以她空间。他手抄在西裤兜里,衬衫的领口微敞,恭谨里又透着些许闲散不拘。
安静下来的氛围里,人就更容易胡思乱想,姜迎灯莫名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扶着她的胯用力的姿态,梁净词深谙她的含蓄,在这类事上表现得已经足够收敛配合,即便偶尔觉得单调,他也很少向她提要求。于是镜前的几回就成了她最为羞耻的记忆。
姜迎灯还是不习惯在镜子里看他,耳朵因而也缓缓地红了。
“已经有一阵了,还是不想理我?”梁净词却在镜子里看着姜迎灯的表情,眼神倒是很澄明。
她回眸看他,说:“有两阵又怎么呢,我上次说的很明白,你听不——”
“听得懂。”他打断,道,“只是有些不理解。”
她平静地说:“不要理解,照做就好了。”
不给理由就拉清界限,姜迎灯真觉得,很多事情的答案不需要捋出个一二。但梁净词不这么认为。
“不理解的事,怎么能照做?”他深刻幽黑的眼看向她,说道,“无端被人家指责,总得问清缘由,是不是?”
“……”
“是讨厌我,还是讨厌我周围的事?”
她说:“都。”
姜迎灯不愿跟他多谈,正要往前迈步要走。梁净词挪了步子,挡住她去路。他手撑在洗手台的桌沿,正巧就将人困在手臂臂弯之中。
“谢添说请几个朋友来玩,没有想到是你。”他垂眸,看着她的下颌和因为紧绷而凸起的颈骨,声音很轻。
姜迎灯说:“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地盘。”
言外之意,知道的话,她不会来。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地盘?”他问她。
她愣了愣:“谢添说的。”
梁净词笑一下:“他跟你说这个?”
“他嘴巴漏风,什么都说。”
他想了想,又问:“还说了什么。”
“我们说了挺多的,但没提到过你。”
她有些强调的言语,在他面前却没什么杀伤力,好像只会显得刻意。
梁净词点头道:“说你贪财——替你收拾过了,今后不会了。”
他说:“要说亏欠,总是我欠了你。”
姜迎灯不答,抬手握住他撑在她身侧的手腕,想将人推开。
梁净词一点没反抗,仍旧那么气定神闲地撑着,姜迎灯这点力气显然挪不动他丝毫。
他说:“耽误你一分钟,我说几句。你不想搭腔,也可以不回答。”
她在他身上使的无效蛮力稍稍减弱,催促:“那你快一点说完。”
“既然觉得上次不用心,那我再追求你一次。”
梁净词说完这句话,姜迎灯松开了手,看向他的眼里有一晃而过的诧异。她消化一会儿,说:“你别浪费时间,我不会吃回头草的。”
他不以为意:“如果从前的事不能一笔勾销,那我尽量做到,现在jsg开始不被你讨厌。我会努力,尽可能不让你困扰。”
姜迎灯说:“可是我不喜欢你了。”
“你被我喜欢就好。”梁净词紧紧地抓住她的视线,平静又不那么平静地说,“我知道,爱要配平。”
她将脑袋偏向另一侧,咬紧微颤的唇。
“这次不会让你哭了。”
姜迎灯觉得自己太心善,狠心的话总是不能讲得一气呵成。
她缓了缓,告诉他:“我的相亲对象,个个都是大帅哥,你不要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
“周暮辞也是。
“你要排队的!”
梁净词松开困住她的手,笑了笑说:“有志者,事竟成。我向来没什么自信十拿九稳,恐怕也只有真心了。”
“……”
“希望能插上队。”
姜迎灯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她不禁问:“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执着吗?”
他说:“因为看见你,还是会心动。”
“才不信呢,站不住脚的理由。”
梁净词没急着反驳,一会儿语重心长喊了她一声:“迎灯。”
“不管你信不信,你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似曾相识的话,他从前也这样形容她的爸爸。
“我总觉得我没有任何浓墨重彩的经历,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所以往往表现得缺乏温度,一直以来无波无澜的,我以为你离开我,我会洒脱地接受,双方生活也都能够平静一些,可是因为你的离开,我根本无法平静,我懂得了懊悔,也体会了遗憾。我现在觉得,如果你不在身边,我的心里会永远有个缺口,谁来都填不上。”
梁净词注视着她,说完这一段话。
学不会她的假装潇洒,学不会她的针锋相对,就只剩下坦诚了。他年长一些,行为逻辑里没有这样那样僵持不动的姿态,圆融的本性,修炼出的随和坦然,合在一起,化作他清正疏朗、温良如玉的一面。
姜迎灯以为自己够成熟,此刻才明白,她不是喜欢做小孩,而是在这样的态度面前,只能退到被保护、被宽容的圈子里,偶尔说些带气性的话,又被衬得一脸稚嫩。
姜迎灯眼中泛潮,她徐徐憋回去,声音轻软,没道理地指责道:“你就是因为我今天穿的漂亮,才假装回心转意这样说。”
他笑着说:“你每一天都漂亮,我每一天都这样想。”
“……”姜迎灯面红耳涩,绕开他,“让我走。”
梁净词没再拦,稍稍退开,他摸了摸兜里的烟盒,想起什么,又看着姜迎灯的背影问她:“今天他能送你回家吗?”
姜迎灯说:“当然,上次是因为我提前走了,他不好立刻离开。”
不难听出,她在为周暮辞开脱。她的心中有了偏向,他插队的难度就更上一层楼了。
梁净词只是颔首说:“能就好。”
回到唱歌的包间,谢添正在嚎着唱歌,姜迎灯魂不守舍地坐回去,脑海里萦绕着他突如其来的告白。
放在前面茶几上的手机亮了一下。
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她取过来看。
然而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却是个陌生名,她恍然看错了手机,显示的人名可能是他工作上的同事。
姜迎灯正要把手机放回去,来电戛然而止。
同时手机屏幕跳到刚才没有返回的界面。
是他和她发消息。
两条——
腰侧的扣子没系。
是不是不会穿?
姜迎灯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放回去。
视线却停留在他们聊天的界面。
再往上一条记录,是她刚把他从黑名单拉出来,给他发了一个红包。
但梁净词一直没有收,那个红包最后是自动退回的。他要她转账的目的,不言而喻。
再往上,就是一片绿色的聊天框,后面跟着几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从上往下,他给她发的四条消息都被拒收,时间跨度长达三年。
最初,是在她出国的第二天,他问:电话怎么打不通?
第二条,是她大三上学期的元旦。跨年夜,他发来:
迎迎,新年快乐。祝你事事顺心,在外一切都好。
第三条,是她大四的元旦:
新的一年,诸事顺利。毕业一定会有好的前程,不必过于忧心。
最新一条:
又一年了,迎迎,不知道你在哪里工作?不想告诉我也可以,无论如何,愿你事事顺心,一切都好。新年快乐。
每一条祝福,都被挡在她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当初她许愿能每年都和他一起跨年。
梁净词记在了心里,于是每年都坚持给她祝福,不知道对着这些被拒收的消息,他再输入每一个美好的文字时,是不是抱有一丝期待在谨慎斟酌,而期待落空时他又会怎么面对失落。
姜迎灯来不及去想了。
包间的门被推开,人影覆过来。
姜迎灯若无其事别开眼去,侧过身与旁人嬉笑言欢。她拿了杯新酒,是一杯玛格丽特。
饮下时,眼波盈盈润润,在跟旁人说笑,眼前却雾蒙蒙又浮现起她的豆蔻年华。
有一回,听他讲情。
她握着一本白话的红楼叫他做翻译。
在家属楼开满鲜花的院子里,老旧的墙面布满爬山虎,炽烈的日光落在穿着灰色线衫的男人身上,将他柔软的发梢染成浅棕。
梁净词就坐在那零零落落的青色藤蔓底下,散漫地叠着腿,将书搁在膝头,用修长的指骨轻轻抵住中缝,念道: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梁净词读完这词,忽的意外笑了下:“小小年纪,怎么要读这样的书?”
姜迎灯不好意思地伏在书本上,指着问:“什么是风月情浓?”
他微笑着,意味不明说:“往后你就知道了。”
他这表情,让她略懂一二。姜迎灯又翻一页,随意一指:“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这也要解释?”他眼梢笑意不褪,将书合起,卷在掌心,轻敲一下她的脑袋,“自己看吧。”
她以为是判词,问他这是介绍的谁。
他懒得解释,漫不经心地躺着晒太阳,“反正不是我。”
那时候,从他身上理解的情,分明都是薄情。
是他自我审判的那种缺乏温度,无波无澜。
没想到许多年后,他竟也有了溃败的一次。
梁净词回来后却没进门,手里夹根燃一半的烟,视线投过来,远远望了一眼她杯中的酒,他唤去谢添,低语几句什么。
而后谢添走到迎灯跟前,握紧她的腕,往下压:“少喝点。”
关怀的话要别人去讲,装不认识,他也在努力做到位。
她说知道,于是就饮了那么一杯。
姜迎灯坐上车后,身姿疲倦地倚在后座,听时以宁嘴里失望地说着什么“这种男人果然不好拿捏”,又讲她怎么去搭讪,而后碰壁。姜迎灯听得昏昏欲睡,直到时以宁忽然声音拔高,问一句:“咦,梁净词跟我们顺路吗?”
章园:“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他的车在后面。”
姜迎灯遽然睁开眼。
“是不是那个奔驰?”
周暮辞说:“你看错了吧,他跟着我们干嘛。”
时以宁:“好吧,应该不是,我也不记得他车牌了。”
姜迎灯降下一点车窗,看向与他们中间隔了三四辆车的黑色奔驰。
有人不记得他的车牌,有人却刻骨铭心。
那一年她日日趴在宿舍的窗边翘首,猜他会不会出现,看到熟悉的车牌号,她欢欣鼓舞地撒腿奔下楼,扑到车里紧紧锁住他的脖子,还要嗔他一句:怎么才来呀,我好想你。
梁净词笑一笑,轻抚着她后背说:我也是。
美好的时光被点滴的记忆碎片唤醒。
姜迎灯伏在前面的车座上,手腕一片濡湿。
如果心脏还剩最后一次为他鼓动的理由,那就在今夜泛滥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