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第八十二章 名字

方宸是被叮叮当当的砸墙声音吵醒的。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住头,却忽得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从**坐了起来。他顶着一头凌乱的黑发,略显呆怔地盯着焕然一新的地下室小房间。

两张崭新的单人床分列两侧,中间摆了一张漂亮的黑漆床头柜,上面用塑料融出了两只动物:一只叼肉的狐狸和一只翻肚皮打盹的白猫。甚至,还颇有童趣地给塑料动物涂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看得方宸嘴角一阵一阵地**。

他按了按抽疼的太阳穴,掀了被子起身进了卫生间,正好看见围着围裙蹲着擦地的李尧善。

老李士官抬头,看着方宸,满脸惊喜和慈爱,鼻头又通红通红的:“小方啊,你醒啦?”

方宸愣了愣,倒退了半步,不太自然地偏过头,淡淡地应了一声:“您怎么来了?”

李尧善用手使劲儿蹭了蹭围裙,起身时差点跌倒,方宸立刻伸手扶稳老爷子,把他带出了满地泡泡的卫生间。

李尧善坐稳以后,用枯老的双手上下摸着方宸,一边摸一边掉眼泪,不时用小手绢擤鼻涕,哭得好不伤心。

方宸:“……”

他是快死了么?为什么老士官哭得要背过气似的。

他多次想要开口,都被李尧善带着哭腔的一串呜咽怼了回去,只好不远不近地坐在他身边,默默地递上纸巾。

等到任钱进来的时候,李尧善的鼻子已经红得跟碳火似的了。

而方宸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按着太阳穴,一副手足无措又强撑着淡定的样子。

方宸在看见任钱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紧绷的肩背微微一松,显然以为是找到了救星,能够救他脱离这尴尬的亲密关系。

“指挥官,你来了。”

可没想到,听到这话,任钱重重扔下手里的医药包,大步冲着方宸径直走了过去,俯身一把将他按进怀里,还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

一贯话多又唠叨的人,反常地沉默,像个心疼孩子的老大哥,只叹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方宸额头蹭着任钱身上穿着的军装,布料还是一如既往的粗糙,磨得皮肤疼。

被拥抱勒得太紧,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任钱‘啪啪’拍打后背的声音,欲盖弥彰得过了头。

方宸脸上藏着的无措终于散去,甚至没忍住笑了一声。

“指挥官,我要被拍散架了。你修得好吗?”

“我有什么是修不好的?臭小子。”

任钱总算缓过来一口气儿了。

他今早看到方宸一个人孤零零地斜靠在躺椅上蜷着睡,满屋子的酒气,身体滚烫,手上脸上都是伤。

当时,眼窝子浅的任指挥官差点当场掉眼泪。

念及此,任钱又开始唠唠叨叨:“我让你来赚贡献额,不是让你来自杀,怎么能把自己伤成这样?真不让人省心,亏我还在五十三号里面各种夸你...”

念叨了好久,方宸的声音幽幽地传了上来。

“指挥官,要憋死了。”

任钱才如梦初醒,捏着他的肩,把他拉远,用手背去探他的额头,眉头拧得特别纠结:“还是有点烧,你能不能别乱折腾,好好养病,一次性养好了再说别的?”

方宸被拎到了枕头上,被子准确地盖过肩。

“其实,我没什么事...”

任钱和李尧善一左一右把那个想要起床的人按了回去。

“老李。”

任钱一个眼神,李尧善立刻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根改良的蛋白质条,硬生生塞进了方宸的嘴里。

方宸叼着味道难以形容的蛋白质条,而面前李老士官的脸越来越近。

李尧善:“小方啊,好不好吃啊?”

方宸:“……”

软是软了不少,但这味道...比香菜还要更有挑战性的刺激,堪称味蕾受虐记。

可面对李尧善殷殷的目光,方宸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

“还行。”

李尧善松了口气,朝着任钱激动地说道:“指挥官,小方他爱吃!我带了三大包,全都留给他!”

任钱松口气似的拍了拍方宸的肩:“太好了。”

某指挥官笑得和蔼可亲,但方宸就是从里面看出了点庆幸和解脱。

任钱凑到方宸耳边,小声解释道:“我懂你。要是你实在不爱吃,就背着老李扔了。我们在五十三号扔实在太显眼了,老李会半夜抱着配方嗷嗷哭的。”

方宸:“……”

任钱又朝着方宸打眼色:“什么?你还想吃巧克力味啊?”

方宸:“...嗯。”

李尧善立刻脚跟并齐,右手‘唰’地比了个敬礼。

“是,指挥官,我回去就加紧研发!”

任钱笑得跟朵褶子花似的。

方宸:“……”

他只是个工具人罢了。

任钱心满意足地拿了一块湿毛巾,给无语的方宸擦了擦依旧微烫的脖颈皮肤,小心地避开了擦伤的伤口,专注地像是关怀残疾人。

方宸得承认,他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偏偏对面的俩人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多肉麻,眼睛里水汪汪的,总感觉下一秒就又要哭出来了。

方宸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是不是要死了?你们这是在提前哀悼我吗?”

任钱一记暴栗锤上了方宸的脑门:“会不会好好说话!有这么咒自己的吗?臭小子,闭嘴睡觉,等晚上烧退了,再说别的。”

方宸没办法,只好把被子拉过头顶睡觉。

任钱跟李尧善各伸出一只手臂,得逞地拍了手。

“...我没聋。”方宸的声音自被子里传来,掩不住的无奈。

任钱轻笑,随后坐在床边,挥了挥手,老李士官便自动自觉地拉着一帮在门口看热闹的老爷子们离开现场,准备去掏一点便宜的家具填满这个破烂空**的地下室。

这可是他们五十三号的宝贝,哪儿能随便叫人欺负了去?

乱得犹如巨象迁徙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任钱才松了口气,靠在另一张刚收拾出来的**歇了歇。

方宸张开眼,看着任钱眼底明显的乌青,略皱了皱眉。

“昨晚没睡,是不是也没吃?”

他从手腕上解下腕带,丢给了任钱。

“去吃点饭吧。另外,工会交易所里有好东西,要是五十三号缺点什么,就在这里买回去,方便。”

任钱抬起右手接住带着方宸体温的腕带,左右拨弄着腕带,不知从哪掏出一只交易机,边操作边笑:“我好歹也是个中校,再怎么着也比你小子有钱,还用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三位数的贡献额惊得目瞪口呆。

方宸很满意任钱的诧异震惊,于是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唇。

他刚闭上眼,耳畔忽得传来塑胶手环落在床头柜的轻响。

接着,床榻塌下去一块,是任钱坐在了他身后。

“我不要那么多贡献额。养五十三号。我一个人足够。以受伤为代价赚钱,不值得。”任钱的声音很郑重,“不许受伤。这是我给你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听明白了吗?”

方宸总是被任钱的真诚打得措手不及。

他把脸转得更远,轻声道。

“...我尽量。”

任钱叹了口气。

“别生温凉的气。搭档最忌讳生了隔阂,知道吗?”

方宸微阖了眼。

“他没做错什么,是我想错了。”

任钱头疼于方宸这软硬不吃的态度,只好叹了口气,暂时搁了话题。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地下室的小房间,把门轻轻合上,就怒气冲冲地奔向位于二层的病房。

以前在五十三号甩手不管也就算了,怎么现在绑定了哨兵,还能这样放任小哨兵一个人受伤,而自己袖手睡大觉?!

冷血。

不知道任钱是不是联想到了其他人,心头的火气越发旺盛,越走越快,一巴掌掀开病房门。

“温...”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没能吵醒病**的温凉,却喊醒了蜷在床脚,有气无力耷拉着脑袋补觉的医生。

“长官好。”

萧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面前张开眼,满眼的红血丝,睡不饱的表情充满了哀怨。

他没惹任何人,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样对他?

任钱轻咳了一声。

“不好意思啊,打扰了。”

萧易更加哀怨:“长官查公务,没什么打扰的。”

才怪。

很有自知之明的任中校决定换个话题。

他走到病床前,而床边架了好几台检测仪,心率检测、体温检测、核心波动检测,还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仪器。看着这些繁杂的检测仪,任钱的表情瞬间严肃了下来。

他本以为温凉只是躲懒偷睡,没想到他的状态甚至比方宸还要更差。

“他怎么了?”

“精神力透支过度,核心失衡,能量很不稳定。”

“难道,是要衰退了?!”

衰退是向导的通病。

除了首席S级向导叶既明,没人能一直处在巅峰状态。

任钱担心温凉本就脆弱的核心再次受损,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不。”萧易脸色十分不解,“其他的向导能力失衡会更倾向于衰退,能量会瞬间暴增然后直接一路下跌,直到稳定在相对低的状态下。可温向导他昨晚简直像个黑洞,在肆无忌惮地吸收着周围的能量,简直像要...”

任钱吞了口水,震惊地接道:“...这是,晋升。”

萧易难以理解地点了点头。

向导精神图景中的核心与哨兵的电子相比,稳定性要高了不少,可这优点在晋级时便成了劣势。

高稳定性,自然不容易突破壁垒,触及晋级的门槛。

事实上是,大部分向导可能一生都无法晋级。初进化时的状态,几乎已经是巅峰。从此之后,只有下坡路,‘衰退’会变成向导一生也难以克服的梦魇。

萧易从来没亲眼见过向导的晋级。

昨晚,他上了几乎所有的检测仪,想要找出温凉惊人的晋级原因。可他努力了那么久,竟然还是没能完全检测出温向导精神图景的构造和核心带电量。

这个人的能量核看着平平无奇,可真的试图向下探测,却像是个无尽深渊,也永远也触不到底。

不愧是从前的第一向导,身上的谜团让人疑惑又着迷。

萧易揉了揉涨红的眼,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核心波动图,给他看波长和振幅随着时间的变化曲线,控诉道。

“我刚来的时候,他的状态已经不太好了。昨晚,情况甚至更加糟糕,疼得躺不下来,心律不齐,我不得不给他加了束缚带和镇定剂。本来绑人就很累了,还要屏蔽他毫无顾忌释放的能量波,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差点被打死在这里。”

任钱像听笑话一样回道:“怎么可能。高级向导都有精神屏障,必要时,甚至可以完全切断五感。温凉他从来不是能忍疼的性格,但凡有一点难受,他就直接睡过去了,怎么可能放任...”

任钱的分析被萧易递过来的一张心率图直接打了脸。

“长官,您看,这是昨晚的数据。”萧易指了指大约八点左右的数据,“疼痛剧烈,心率骤升,大量出汗,体温下降,这些硬指标都说不了谎。”

八点...

那不正好是方宸给他打通讯视频的时候吗?

任钱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折线图,心里大约已经有了猜想。

向导共情哨兵,是安抚哨兵情绪的前提条件。

共情力越强,受到哨兵感情影响的程度越深,如果没有强大的精神自持能力,很容易被那些负面情绪压垮,精神、身体都会不同程度的受到重创。

一般向导都不敢在状态不好的时候冒险,老温这倒好,一边晋级、一边共情,全程链接、全程安抚。

好样的,要是他不看数据,还真以为他对自己的哨兵不管不顾、冷漠逃避呢。

任钱一肚子的愤怒不解又变成心疼埋怨。

他感觉自己迟早要被折腾死。

任老妈子有气无力地扶额,问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经稳定下来了。”

“让我跟他单独呆一会儿。”

“是,长官。”

屋内重归寂静。

任钱坐在床侧,耐心地给温凉擦脸,边擦边在他耳边嘀咕。

“温凉。”

“……”

“老温呐。”

“……”

“世界毁灭了,人类灭绝了。你再不醒,就错过一起去死的好时节了。”

“...那可不行。”

温凉嘴唇微动,嘶哑的声音浮在空气里,像是飘飘摇摇的轻尘。

任钱用手轻触了温凉的脉搏,确认他没事了,才松了一口气。

“你们这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这样?”

温凉倦意浮上眼帘,睫羽轻敛,显然是疲累到了极点。

“我没力气,你问狐狸去。”

任钱欲言又止。

温凉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什么?”

“你们是不是,搭档搭出感情来了?我不是说战友情,是别的。”

“……”

见温凉沉默,任钱就知道说准了。

“你昨晚疼得最厉害的时候,是方宸喝醉酒的那一段。你是不是,完全没挡着方宸的感情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

“……”

“你应该知道,这样对你伤害太大了。哨兵的五感太敏锐,你作为向导的共情力又太强。你本来身上就有伤,现在还搞这么高强度的精神安抚,你搁这儿叠伤害呢?一层一层又一层?这样下去,迟早会压垮你的。”

温凉懒散地倒在枕头上,枕着手臂,思忖了一会儿,又看向任钱,朝他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

“也不看看当初是谁非要把方宸塞给我。唉,我这一身的伤,都要感谢指挥官。”

任钱气得脑壳疼。

“温凉,你一个三十岁的人了,能不能别胡乱甩锅?!我这不是为了你们俩发展前途好吗?”

“指挥官,你冷静一下。”温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用白到反光的手轻轻摸上任钱的鬓边,用力揪了一根灰毛,“你看,老是操心,会长白头发哦。”

任钱:“……”

头发还没白,先心梗了。

任钱双手插进发丝里,烦躁地揉乱了规整的发型。

“心累,不想干了。”

温凉慢吞吞地支起身体,拿起桌角搁着的湿毛巾擦了一把脸,勉强把脸颊擦出淡淡的血色来。

“别担心我。你应该察觉到了吧?我晋级了。”

“...嗯。”任钱抬手握着温凉纤细的脉搏,“是比之前强了点,人没那么脆弱了。”

温凉慢慢起身,背着任钱,慢条斯理地褪下身上的病号服,弯下细腰,从柜子里捏出一件白衬衫,一粒一粒地系着纽扣。

任钱有点怀疑这晋级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否则老温为什么脸上一点喜色也看不出来?

“你怎么不高兴?是还觉得难受吗?”

温凉穿好军装,理好衣领,斜斜地靠坐在床头,抿了口水,沾湿了唇,眼底无意识的冷芒眨眼间就被掩了下去,又换上了淡淡的慵懒。

“早没事儿了,就是累,不想动弹。这病了一场,真是不舒服。我要睡个几天,歇一歇。”

任钱:“...你平时没病的时候不也这样?”

温凉看他,笑:“好像是。”

任钱无语:“既然你现在不难受了,那就说说吧。”

温凉:“说什么?”

任钱:“昨晚,你怎么方宸了?”

温凉:“你可能不相信,但我没怎么他,是他怎么我了。”

任钱:“?”

温凉扯着衣领,指指自己锁骨处的几块咬痕,委屈又招摇地炫耀道。

“你自己看。”

任钱觉得自己还是瞎了好。

否则眼睛迟早被温凉这只花枝招展的老孔雀闪瞎掉。

任钱捂着眼睛,自暴自弃地吼道:“既然如此,方宸昨晚到底为什么一个人去喝闷酒?”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狐狸抱着我啃,然后我答应他,戴上戒指...”

温凉唇边的笑意僵了一下。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太阳穴,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后知后觉地涌了进来。

温凉忽得坐了起来,表情惊诧。

任钱瞥了他一眼:“怎么了?然后呢?”

温凉的脸色有点白。

“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

“...似乎,叫错名字了。”

任钱结合温凉身上的痕迹,又结合他话里的意思,舌头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不会是,在**...”

温凉把毛巾盖在脸上,拒绝面对现实。

任钱:“……”

禽兽,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