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御前
昨日八月十五, 中秋团圆佳节。
李昌焕在这一天问候过太后以及尚在宫中各个手足至亲后,进了祠堂一整夜都没有再出来。
外面一片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仅仅只是关起门来却仿佛传不进寂静的祠堂半分。
他跪坐在那看看自己生母冰冷的牌位, 说起来也可笑, 她生母不是什么出身高贵的人,在这宫里灯油一样的熬了许多年,才坐上太妃的位置, 本以为在隆德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她们母子二人就可安稳度日, 没成想却是噩梦的刚开始。
时间过去了太久了, 李昌焕已经很少能在梦中见到她的身影,甚至有些记不清她讲话的声音。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想。
到底是人秋夜里寒凉,这段时间以来神经一直紧绷着第二天一早,李昌焕便察觉身体的不适。
喉咙肿痛干涩难忍, 四肢也觉得提不起力气。
清早伺候在身边的内侍看着他面色不佳,以为是受了凉熬了姜汤给他喝。李昌焕皱着眉一口喝完, 匆匆赶去了文华殿。
温过昨日的书后,已经日上三竿, 李昌焕抬头望了望窗外并没有人走进来。
他握着笔的手顿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内侍进来送茶水时见他坐在那发着呆,竹笔上的墨汁滴落到宣纸上也未曾发觉。
“王爷, ”
李内侍轻声提醒了一声。
李昌焕忙回过神来看向他,“怎么了?”
李内侍替他倒了盏茶说:“奴婢给您煮了点清热解毒的药茶过来,王爷您趁热多喝一些。”
李昌焕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入口带着些许的薄荷清香, 顿时觉得一直堵着红肿的喉咙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可下咽的动作还是会感受到口内撕裂般的生疼, 李昌焕皱着眉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李内侍见他面色苍白, 没什么精神道:“王爷若是身子不爽利便休息一天吧,近来京城天气不好,昼夜温差大降温也快,宫里许多人都因此生了病,听说谢大人也一直病着不见好转。”
李昌焕一怔。
“先生也病了吗?”
李内侍已经很少再从他口中听到“先生”两个字,不由得一顿,随即反应过来说道:“病了有一阵了,在吏部附近当差的宫人还说整日都能听见大人房间里传来的咳嗽声。”
闻言,李昌焕若有所思,
“没叫宫里的御医过去看看吗?”
李内侍想了想,说:“这个奴婢就不太清楚了。”
李昌焕没再说话,他伸手拿过一旁放着的文集,重新翻开打算再看一遍。
李内侍见状,道:“王爷您昨夜一晚上没睡,这本书您已经看过了便先歇歇吧。”
“这上面我有些问题还没能弄明白,想再看一会儿。”
李内侍忙道:“那要奴婢叫翰林院的讲学先生过来帮您看看吗?”
“不必了...”李昌焕有些烦躁的摇摇头说:“他们讲的啰嗦不达重点,我还是等着先生过来再问吧。”
李内侍本想说您不是平日里最厌恶谢大人,怎么这会儿还盼着他过来。
话到嘴边他打了个转说:“谢大人近日公务繁忙,兴许来文华殿的次数要比以往少了......”
李昌焕翻书的手顿了顿,随即低下眼帘,说:“嗯……”
李内侍看了看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替他仔细研墨。
良久后,李昌焕放下了书,心烦意乱再也集中不了注意力,犹豫地说:“最近朝里朝外很多人都在骂他。”
“宫里面关于谢大人的流言蜚语...一直以来都不曾少过。”李内侍研着墨道:“先前王爷您不也是觉得谢大人辜负了您的期待。”
李昌焕反手合上了书,轻声说:“以后不会了。”
墨汁溅到了衣袖上,李内侍分了神又问道:“王爷您说什么?”
“我说,以后不会这样想他了。”
*
吏部办差大院里,谢延卿在内阁议事结束后独自回到值房时,见房门口站着个几个人。
听见动静为首的那个人最先转回了头,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孙卯。
他见谢延卿回来连忙上前热络道:“谢大人回来当差了。”
谢延卿点点头,客气道:“孙秉笔有事找我吗?”
这声孙秉笔叫的他十分受用,司礼监的这些人虽说也是手握权利的朝臣,但在朝廷其他官员眼中不过都是些奴婢,搬不上台面的下等东西。
孙卯眉开眼笑道:“听闻谢大人感染风寒未愈,太后娘娘特意差遣我们寻宫里御医开的方子,过来给大人您送药。”
谢延卿拱手道:“怎么敢劳烦孙秉笔您。”
“哎...”孙卯连忙挥手,“大人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此番从朝中选监军太监跟随武安侯回营的事能顺利完成,还多亏了您,是我应当感激您才是。”
谢延卿笑了笑,沉默不语。
孙卯也没收敛,继续道:“武安侯嚣张跋扈,平日里一直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可我们终究也是朝廷的人,都是给陛下当差,他出身好功劳高,可我们也不能任人羞辱的。”
谢延卿轻声道:“孙秉笔说的是。”
“不过日后就好了...”孙卯笑的谄媚,“谢大人如今执掌吏部又是内阁阁臣,有您在想必武安侯等人也不敢这般嚣张。”
谢延卿尚未说什么,就听院外传嘈杂的脚步声。
徐青芜双手抱臂,身后跟着几同样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走进门,朝他们二人打量一番道:“呦,都在呢!”
孙卯眼神朝这位活阎王看过去,见他腰间的绣春刀冒着寒光,暗自咽了口口水。
孙卯躬身上前道:“指挥使大人怎么过来了,是陛下有事吩咐吗?”
徐青芜压根没理他,眼神径直地看向谢延卿。
“谢大人。”
“我在,徐指挥使有何吩咐?”
徐青芜笑了笑,“我哪敢有事吩咐谢大人您,有人递了折子参了您一本,陛下叫我带您过去养心殿问话。”
谢延卿点了点头,说:“我能问指挥使一句话吗?”
“谢大人请讲。”
“是都察院的人吗?”
徐青芜冷笑了一下,说:“谢大人还真是料事如神...不过兴许有的人亏心事做得多了也能猜到几分自己未来的结局,既如此您就快些动身吧,免得拖得时候久了不好交差。”
谢延卿笑了一下,低头应道:“好。”
谢延卿率先迈步走在前门,几个锦衣卫紧随其后在不远处跟随着。
孙卯愣在原地看着一行人的离开,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就见徐青芜走了几步后又转过身,看向他。
“人都走了,你怎么还楞在这?”
孙卯尴尬得笑了笑,“我不明白指挥使大人的意思......”
徐青芜探头吗,神色浪**轻浮道:“是该给谁通风报信,或是找背后的大罗神仙出谋划策好对付皇帝陛下,这种事还用我提醒你吗?”
养心殿前站着许多人,谢延卿到时原本窃窃私语的一众人都收了声,不约而同的朝他望过来,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谢延卿目不斜视地走进养心殿,见皇帝身边坐着几个熟悉的面孔。
一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崔进,另一位是许久未见的武安侯傅见琛。
谢延卿上前行礼后,立在中央等候问话。
崔进将从户部调来卷宗翻了又翻,冷声道:“听说你以前是钟太傅的门生,还曾受太傅恩惠留在麓安书院读书。”
谢延卿没有任何犹豫,道:“确有此事。”
“太傅一生恪尽职守为官清正,身为他的子弟合该继承他的风骨才是,怎么会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学生。”
“大人说的对,延卿谢过大人赐教。”
崔进愣了愣,他是个急性子,讲话的语气也并不友善也做好了同这等小人争辩的准备,他在都察院当了这么多年官,不怕同人辩驳。但他没想到,自己的话对上面前的人就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没起任何波澜。
他语气加重了几分道:“你的老师心怀天下临死也不忘进谏朝廷,麓安书院三十一名进士更是以死明志,唯你一人活在世上,你就没有半分愧疚吗?”
谢延卿叹了口气,语气平缓说:“那你们要我如何?”
众人无话。
谢延卿幽幽开口,又说:“还是诸位大人们觉得我合该在麓安事件发生后也随之自尽?”
崔进一时语塞,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没有人要求你自尽,你不要说这种话来来为自己辩白。”
坐在哪一直一语未发的傅见琛突然开口打破平静。
崔进见状忙道,“本官今日过来是要问你的罪,你这是什么态度!”
谢延卿抬起头看向他,恭顺道:“崔大人要御前问话吗,我便跟着徐指挥使过来了,既到了御前当着陛下的面延卿知无不言,不敢有半分作假狡辩,大人您放心问就是了。”
崔进道:“你既说你不会狡辩,可敢同我进三法司走一趟?”
谢延卿正视着他道:“可以,但崔大人可否告知我,罪名是什么?”
崔进一怔,忙道:“你滥用职权随意调遣朝中官员,就凭这一项本官就能治你的罪!”
“崔大人慎言,近来朝中每一位官职调动的人吏部都有记录在册,也是呈给内阁诸位大人们查阅后,经司礼监批红陛下过目后方才下发调令。大人若是不信可问问陛下,叫人过去逐一核实。”
崔进看向正殿中央坐着的皇帝李昌烨,见他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内侍呈上来一份书册。
李昌烨伸手点了点桌案上的书册道:“调动官员一事朕的确同曾阁老商议过,并不存在弄虚作假一事,吏部的记档也一早呈了上来,爱卿若是对此有疑问可带去都察院查验一番。”
崔进连忙起身行礼道:“臣不敢,陛下臣只是觉得自这谢延卿入吏部以来朝中文官调动数量颇多,朝中流言四起,若不即使加以调查监证恐使朝廷陷入非议之中。”
李昌烨听着他的话,大拇指在玉佩上摩擦着所有所思。
其实在这之前,谢延卿就拟了一份文官调动名单给他看。
上面覆盖之人基本都是曾经言阁老的门生,或者是受言阁老和太后提携过的人。
谢延卿将他们安排的很好,表面上是为他们升了官,实际上明升暗降逐渐趁机将一些要紧的职位换了人,而将这些日后能为太后多用的人一点点推出朝堂之外。
几乎只一眼,李昌烨便看清了谢延卿的用意,因此才默许了他的所作所为。
宫里那些流言蜚语,他不是没有听到过,今早崔进和武安侯结伴而来时他便也猜到了这些人的用意。
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在事情没有彻底结束前,他同谢延卿之间的盟约不能再有其他外人知道。
李昌烨手指围着玉佩打转,良久后开口道:“谢爱卿,既然诸位大人对吏部的差事存疑,就先委屈你配合都察院调查,此事水落石出后也是有利于你的名声。”
谢延卿拱手道:“臣遵旨。”
“陛下,臣还有事要奏!”
傅见琛站起身,道:“臣带领大军离京返营,虽说我朝一直有派遣监军太监跟随的先例,可这人选当由陛下定夺,司礼监协助才是。此番人选经吏部举荐,臣对此尚有疑义。”
谢延卿低着眼睫道:“侯爷觉得我朝三法司审案可信吗?”
傅见琛皱眉,不知道他又要刷什么花样,说:“当然,凭你有翻云覆雨手,进了三法司也需得交代的一清二楚。”
“既然侯爷信,那就无须多费口舌,我自愿接受三法司调查,诸位大人尽管放心。”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