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一:一曲清歌尽浮生
一五一:一曲清歌尽浮生在西殿与刘陵下着围棋,虽面上一片漠然,心里还是刘陵刷的一声,将棋盘拂落,叹道,“阿娇若是不放心,便去看看吧。
总好过人在此,心不在此。”
她愕然片刻,苦笑道,“我到底还是在意了。”
放下棋子,心思烦乱。
不欲过去看正殿里二人如何相处,亦不想坐在这儿长吁短叹,霍然起身道,“陵儿陪我去骑马吧。”
刘陵知她心里不畅快,摇头道,“算啦。
你自己出去透透气吧。”
她从行宫马厩牵了马,自出行宫。
宫人不敢相拦,连忙向皇帝所在正殿禀报。
杨得意听了不敢怠慢,连忙掀帘进来,在刘彻耳边轻轻道,“陛下,陈皇后骑马出宫了。”
其时刘彻正放下赵盈眉的手,赵盈眉跪的离皇帝极近,近到可以看见皇帝冕服下摆细致的玄色针脚,隐隐约约的听见那人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中有皇后字眼。
陛下轻轻“哦”了一声,淡淡一笑,那唇角勾起的笑容,若她未曾看错,竟有着半分欢欣味道。
一颗心忽然慢慢沉下去。
她的父亲,曾是未央宫皇门守卫官。
母亲产下她后,父亲不知因何缘故,受了宫刑,任中黄门,最后因坐罪,处死于帝都长安。
那是母亲口中车水马龙遍地繁华的长安。
幼时,她常听母亲说起遥远长安那座人间最绮丽庄严不过的未央宫。
妃嫔们每日洗下的胭脂,能将渭水染成绯红的色泽,宛如桃花。
父亲当年笑着对母亲说。
母亲是个坚强地女子,既然失去了丈夫。
就将丈夫生前说地话都说给女儿听。
以期女儿能多对父亲有些印象。
而她一日日的长大,花容月貌,方圆百里,无人能及。
而同她的美貌一同成长的,是她的心机。
她向往着父亲口中的那座宫殿,只是,她若要进,断不肯如父亲般用奴婢的身份。
要做,就做那座宫殿的主人。
那样如花似月的容颜呀,要她甘心老死于乡野。
太难。
能养出她这样的女儿,母亲又何曾是个简单妇人?来之前,母亲抚摸着她地容颜,神情冷硬,“我就不信,”她咬牙道。
“陈皇后已经如许年纪,能比的过我的盈眉。”
是啊。
她刚过了及年纪,年轻的气息,让她的美貌,张扬在每一寸肌肤。
而陈皇后,听说。
尚比陛下还要大着两岁。
再美的女子。
到了这个年岁,早该凋谢了容颜。
她从来没有想过,陛下看不上她。
为了踏上这座宫殿。
让陛下一窥她地美貌容颜,她们母女赔上一生做一场豪赌,摆了一个那么盛大的噱头,付出太多代价,若一无所收,等待她们地,将是什么样的下场?从殿门里照进来的光线,在陛下侧脸上留下一道暗影,弧线无情的优雅,淡淡一笑,道,“既如此,得意就随朕去寻朕的皇后吧。”
负手将出,杨得意愕然唤道,“陛下,这位赵姓女子如何处置?”赵盈眉尴尬地跪在殿上,听皇帝漠然回过首来,俯望着她,一双眸漆黑如看不见底地黑碳,冷酷道,“此女意犯欺君,着期门军带下去,即刻赐死。”
大惊失色,委顿在地,面上泪下,凄然道,“陛下,民女何敢如此?”脸色泛白,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怎奈刘彻并无半分意动,冷笑道,“怎么?你若是不敢,何至于质疑朕意。”
未见此女之时,刘彻心便已动杀机。
一介民女,驱动的动如是力量,可见心思绝不简单。
而他既无法纳之,就定要斩草除根。
否则,虽此时大汉在他的统治下稳若泰山,若此女为有心人利用,借着天降奇女地名头,未始不会生出些事来。
他身为帝王,从来是宁可错杀千万,不肯放过一人的。
“而且,”刘彻沉吟道,“那彭通胡言乱语,一并赐死就是。”
三言两语处置了二人性命,再不说话,径自走了。
*********陈阿娇骑了骏马,一路向黄河行来,策马奔驰,不去管身后跟着的侍卫,只觉北地风霜扑面,泠泠的吹的人精神舒爽。
而所有被伤病夺去的凛冽生命力,就在这畅快奔驰中尽皆回归。
不过片刻,便听见黄河波涛翻涌的声音,渐渐的,宛如响在耳边的时候,也就窥见了滔滔黄河水。
勒马停驹,哑然失笑。
何必那么多愁善感呢?且让这黄河水涤去所有胸怀里的郁郁块垒。
这天地有如许多壮观景象,是她心太拘束,所以不曾看见。
而这时代太早,黄河还不曾如后世那样混浊,清浊交加,咆哮着,向前流去。
黄河水的声音那般大,她听不见嗒嗒的马蹄声,却忽然心中一动,回过头来,看见自远方驰来的大队人马。
当先一骑骏马,毛色乌黑,分外神骏。
而她看见马上的人,略一怔忡。
除了他,还有什么人,出行一躺要这么多人随行?她方才方说了要放开己心,此时却忍不住,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欢欣。
那笑意那么美,让刘彻看的几乎痴迷。
随行的侍卫在三十米开外齐齐勒住了缰绳,只刘彻一人催马前行,在她身边停下了脚步。
“娇娇,”他微笑道,“朕其实很开心,你终于还是将朕放在心上。”
他的声音并不轻,只是黄河近在咫尺,涛声盖住了他的声音,阿娇便没有太听清楚。
但看着他的神情笑意,竟也猜的出一二。
十三年了,从元朔六年重逢到元封元年巡狩,已经整整过了十三个年头。
这十三年里,她一直冷眼看他来来去去,宠辱不惊。
并无悲喜。
终于在度过了十三个年头后。
学会了再次在意。
哪怕那在意远远不如少年时彻底执著,彼此却都清楚着它的意义。
毕竟,她若不是对面前这个男人心怀爱意,又何至于这样在意?她默然半响,问道,“你将……?”问了半句,忽然住口。
毕竟,他已经出现在这里了,一切,都不必再问。
然而刘彻却似知道她的意思。
淡淡道,“娇娇不会再见到她了。”
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残酷。
阿娇怔然片刻,随即领悟,诧然道,“又何必呢?”那个女子虽然野心太大,但也罪不至死。
但她并不是太善良地人。
何况想想也明白刘彻地意思。
刘彻的帝王尊严,让他容不下有胆量算计他的人。
何况。
那算计,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希望进获宠幸。
黄河水波涛汹涌,远方的侍卫听不见他们的话。
就是他们彼此,也要大声些才能听见对方。
刘彻干脆策马趋近,伸出一只手臂。
将她抱到自己身前身下那匹黑色骏马嘶鸣了一声。
摇摇尾巴,似乎不满增添了些重量。
然而阿娇却是极轻的,轻的他觉得凌空抱起她的时候。
手中轻飘飘的不费力道。
“刘彻,”阿娇安静地依在刘彻怀中,轻轻唤道,然而此时他们彼此声息可闻,刘彻便听她道,“你看这黄河,水势汹涌,一旦袭上岸,数千里的田园,便都毁啦。
人灾犹可避,天灾不可为。
在天灾面前,人的力量,其实很渺小。”
刘彻沉默片刻,道,“朕却是相信凡事都有可为的。
治河之事,就算在朕的手上无法完成,还有子孙万世呢。
朕相信,大汉江山传承在朕和娇娇的子嗣中,总有一日,会将此事解决。”
她在他怀中嫣然笑开,明知道治河之事,千秋万代,纵在千年后都无法妥善解决。
但这人总是这样自信地。
自信在他身上,焕发出一种别人再也难及的光彩。
刘彻,她在心中慢慢道,既然你能在此时来到我地身边。
那么,我也能退一点。
从今以后,我会真心当你是我夫我君。
敬你,爱你……信你。
我期待等到我们白头的时候,重新想起这一生的时光,永生不忘的,是什么?是少年时的伤害,还是如今黄河河畔不息止地风?到了那时候,也许就连伤害,都可以微笑着想起。
只要你不负我,我便,永不负你。
曾经地伤害,存在就无法消逝。
我也不能将它们抹去,只是,从今以后,我会将它们尘封在记忆里,只要你不掀,我就不去看。
就让我们来看看,时光,会不会模糊记忆吧?生命,都慢慢老了。
他们坐下的马匹,沿着黄河岸慢慢的走着,脚步平稳。
身后数十丈后,无数侍卫缓缓地缀着,保护着大汉帝国的帝后。
是的,帝后。
她放松自己,轻轻靠在刘彻的怀中。
刘彻的胸怀很是宽广,让她相信,若有风浪,他可将她护住。
多么奇怪,她一生的惊涛骇浪全部来自这个男人,这一刻,她却莫名觉得,他会替她挡住风雨。
忽然想起少时在古书上看到的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
“彻儿,”她忽然动了心思,回首道,“我唱支歌儿给你听,要不要?”他微微低下首来,看着她若有所得的笑靥,慢慢道,“好。”
黄河上的风悠悠的吹过来,将她的发髻吹散了些,些微凌乱的美。
她想了想,慢慢起了个调子,其音清越。
“绿兮淇水漪,君自长戚戚;她的一生,听过太多首情歌,临到最后,还是选了一首有古意的。
那一年,她穿越千年的时空,来到这个古香古色的朝代,何曾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老,死生何契阔;月下鸣,对影成三人;千年已过,梦醒人消瘦。”
从黄河岸一路望过去,莽莽皆是一片平原。
初夏的时候,入目皆是绿色,生机勃勃。
而她渐渐信了,命运里牵扯的因缘。
“绿兮柏舟起,随波逐浪行;亦泛其流,不记五州候。”
被迫陷在命运的漩涡时,她也曾不服过。
凭什么,大千世界千万万,偏要是一个她呢。
而在每一个转折点,如何取舍,亦没有什么对错。
生命埋藏着太多变数,只是听凭心意作选择,然后,仔细经营着自己的选择。
至于结局,不必太在意。
“请.日往事可是呢,她还是希望,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可以白头偕老,可以不记忧愁。
可以……永不分离。
而这样的希望啊,是不是太贪心呢?但有些奇迹,总是要有人先相信,才会存在。
她在一片祥和的温馨中抬起头来,沿着黄河,前方很远,似乎有牧童再吹着篴曲,曲声俚俗,但洋溢着一片欢乐。
人要是相信欢乐,便会幸福很多。
而汉武一朝最绮丽的一段故事,就在这歌声里,尘埃落定。
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