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夜色凉如水, 更深露重,柳树梢头挂了浅浅露水,晶莹剔透。
裴晏未曾回暖阁, 转而抬脚去了书房。
烛光摇曳,映照在他那双晦暗幽深的眼眸中。
手中的密信早就烛火烧成灰烬, 案几上青灰一片。风一吹, 落了个干净。
裴晏高坐在六斑竹梳背椅上,指间的青玉扳指又重新换了一枚, 他轻轻转动。
坤宁宫自然也有他的眼线, 皇后歇斯底里的那一跪,还是没能劝裴衡回心转意。
“裴衡……”
青玉扳指在黑漆木长条案几上轻轻转动,发出清脆一响。
裴晏低低笑出声, 冷冽眉眼再也寻不得先前同沈鸾在一处的温和。
裴衡想来,也得有命到天水镇。
沈鸾那夜莫名被当作神使这事,他还未曾找皇后算账。
李贵垂手伏侍在一旁, 他眼眸低低,又递上一封书信:“还有一事, 沈氏昨日叫人往京中送去一封家书。”
沈氏为人细心, 又或许是多年占着别人的名分,心虚至极, 处处提防着人。
深怕有人中途拦信,沈氏不敢在家书提及裴晏带走沈鸾一事,只说回老家路途遥远,且沈鸾走不了水路, 望沈廖岳能来天水镇一趟。
信中句句所言, 皆是妇人对丈夫的思念缱绻。
裴晏一目十行掠过,唇角挂着讥诮鄙夷, 他淡声:“她倒是聪明。”
还知道向沈廖岳寻求帮助。
只可惜所求非人,沈廖岳那样的人,来了天水镇也无济于事。
裴晏从不将那样的人放在心上。
李贵觑着裴晏的脸色,小心揣测裴晏心中所想,他轻声:“……主子,可要将这信拦下?”
“不必。”
那家书轻飘飘被裴晏丢至一边,宛若是一件弃物,“照旧送回京去。”
……
翌日。
淅淅沥沥的雨声扰乱晨间的安宁,长街湿漉漉,青石板路上行人款步提裙,手持油纸伞,行色匆忙。
雨丝顺着窗子落在临窗炕上,侍女伸长手臂,关上半摘窗。
屋内静悄悄,沈氏半跪在蒲团上,轻轻敲着木鱼。
鬓角银白的发丝显而易见,沈氏面露沧桑疲惫。
许久,那双年老浑浊的眼睛慢慢睁开。
佛像映入视线,慈悲怜悯,普渡众生。
可惜自己罪孽深重,再多的忏悔也无济于事。
沈鸾扶着侍女的手,身影趔趄,缓缓自蒲团上站起,她手上合着佛珠:“信送出去了吗?”
侍女福身颔首:“是,奴婢亲自见那人出了城,或许再有五六日,老爷就收到了。”
沈氏弯唇,浅淡一笑:“但愿如此。”
窗外阴雨连绵,豆大雨珠顺着檐角滚落。
沈氏仍住在客栈,门口那两个灯笼早丢了去,百姓知自己上当受骗,又知那日抬着神女泥像的是地主豪绅的下人,更为气愤。
不再觉得裴晏可怕凶狠,也没觉得他将那煽风点火之人一刀砍下有何过错,自然的,也没人再来客栈闹事。
客栈冷冷清清,都叫沈氏拿钱包下。除了沈家的家丁,再无他人。
沈鸾不在,茯苓无事可做,每日不是对着长街发呆,就是对着窗口怔忪。
夜深人静之时,茯苓总觉得自己还在蓬莱殿。
她和绿萼睡在外间熏笼旁,为沈鸾坐更守夜。
梦魇惊醒,触手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早已不在梦中。
连绵雨声打断了茯苓的思绪。
忽见沈氏身旁的侍女自楼梯走下,她手上还攥着一张药方,瞧见门口的茯苓,她笑着迎上去。
“王大夫今日来为夫人把脉了,这不,我刚要去百草阁取药,厨房还煨着夫人的……”
侍女絮絮叨叨,又埋怨今日天空不作美,“下了这半日的雨也不见停,可惜我这刚做好的芙蓉软底鞋。”
茯苓莞尔一笑:“你若是有事,我替你走一趟也无妨。”
侍女眼睛一亮:“……真的?”
茯苓笑笑,从侍女手中接过药方和油纸伞:“多大点事,我骗你作甚?”
长街行人匆匆,举目望去,烟雾缥缈。
软底鞋自青石板路上越过,渐起的水珠不小心沾湿jsg了裙角。
茯苓接这差事也是有私心的,她总是不愿相信,绿萼已不在人世这一事实。
茯苓突发奇想,或许绿萼运气好,叫人碰见了,早早救走了去。
她身上带着伤,那救人之人自要去百草阁抓药的。
万一……
万一真的叫她碰上了呢。
百草阁外草木秀丽,雨水连成片,偶有雨丝自伞下掠过,落在衣襟上沁凉冷清。
茯苓抱紧双臂,虽戴着帏帽,然茯苓遍身绫罗绸缎,满头珠翠,掌柜以为是哪家大小姐,忙不迭上前,自她手中接过药方。
又指着一冰玉纹圆凳,叫茯苓坐着稍等片刻,他去去就回。
茯苓温声颔首:“有劳掌柜了。”
不多时,又有一马车停在百草阁前,一妇人披着长长帏帽,她似是百草阁的熟客,径自越过茯苓,往后院寻掌柜。
须臾,后院传来掌柜惊喜的一声:“阮夫人来了。”
茯苓好奇往后张望,只见掌柜虽妇人走出,他将手中药包递给茯苓,方和妇人搭话:“前日没等到您,我还当您家去。放心,你要的那些药材都在。”
妇人柔声:“多谢掌柜。”
“夫人客气了。”掌柜笑得和蔼,又细细将药包好,都是些止血的伤药,“若是疼得厉害,就含上这个,一片就成。”
早在那妇人开口时,茯苓就顿在原地。虽有帏帽挡着,声音却骗不了人。
这妇人,便是先前她和绿萼提过的,肖像沈鸾的那一位。
思及绿萼,茯苓双眸晦暗,目光低低盯着脚尖。
那掌柜还在和妇人说话:“若是在河里泡过,伤口兴许会发炎,这天还下着雨,更得留着心。”
茯苓为之一振,猛地转头望向妇人,她疾步向前:“敢问夫人可曾在天水河遇见一女子,那女子约莫……”
夫人一惊,随即摇头打断:“不曾,是我家小儿贪玩掉进水中,幸而没出大事。”
茯苓眼中失望落寞,她喃喃松开攥着妇人的手,趔趄两三步:“是我唐突了,请夫人恕罪。”
雨声潺潺,阮芸望着茯苓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少顷,门口匆匆走进一人,那人冒着风雨,脚上一双棠木屐,袖口上的雨珠甩开,方朝阮芸走去:“芸娘。”
他自掌柜手中接过药包,扶着阮芸上了马车。
丈夫满脸忧愁落寞,阮芸心知肚明:“可是他们又不让你进去?”
自家姐姐十八年前不满父亲指派的亲事,于定亲前离家出走。阮父恼羞成怒,当下和大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这么多年,只有阮芸苦苦寻求姐姐的下落。先前闻得天水镇神女一事,阮芸总觉得事有蹊跷,她怀疑姐姐也是叫神女带走的。
不想刚到天水镇一个月,阮芸还未曾寻得姐姐,那神女的谎言不攻自破。
这几日衙门都有家人前去认领自家孩子,或是领回人,或是捧回遗物,阮芸一连去了五日,都被拒之门外。
衙役见是她,苦着一张脸将人拦下。
今日那位大人物在衙门,他可千万不能在这关头上出了岔子。
衙役:“夫人,您姐姐真没在名册上,快快回家去罢。”
神女每次带走一人,家中总会摆宴请客,又将名字写在册子上,供在佛前。是以那些失踪的女子,都能在名册上找着,年月日也记得清清楚楚。
然衙役将那册子翻了好几遍,也未曾找到一名外地来的阮姓女子。
“夫人,小的和你直说了罢,这里头真没您姐姐,您若是再这般无理取闹……”
朦胧雨雾中,衙门洞开。
只见一人身着鸦青色弹墨鹤纹织锦缎长袍,烟雨自他身侧拂过。
县令举着伞,小心翼翼候在一侧。
衙役见状,赶忙将阮氏赶到一旁,深怕挡了贵人的路。
可惜他低估了阮芸寻姐的心思。
顾不得淋着雨,沈氏拨开衙役攥着自己的手,快步朝裴晏走去。
一众衙役手握腰刀,齐齐将阮氏围住,刀光锋利,银白光影齐刷刷,足够吓人。
阮氏的丈夫晚了一步,忙跑到阮芸身侧,随妻子跪在台阶上。
遥遥朝裴晏叩首。
门首左右立着两盏戳灯,光影灼目,映在裴晏眼中。
雨幕轻飘飘,冷意簇拥着裴晏。他仰首,漫不经心往台阶下瞥去一眼:“那是何人?”
县令双膝跪地,心下叫苦不迭,不知一个小小的天水镇,五皇子也会踏足。他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将阮芸一事道出。
“这女子是沧州来的,下官已和她说过多回,她要寻的人并不在名册上,然她总是不信,日日来衙门前堵着,说是要进去看一眼方死心。”
后院存的,都是逝去女子的遗物。死者为大,除父母兄弟姊妹外,其他人都不得入内。
阮芸的姐姐不在名册上,自然不得入内。
雨淅淅沥沥下着,苍苔浓淡。
双膝跪地,阮芸伏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不肯起身。
裴晏目不斜视,自阮芸身侧走过。
县令额角冒着薄汗,连声道歉:“是下官的不是,叫人惊扰了主子。”
县令撑着油纸伞,大伞撑在裴晏头顶,县令通身浇了个透。
他浑然不觉,只道:“这女子许是魔怔了,找了她姐姐十八年……”
裴晏忽的驻足,侧目,视线懒洋洋在那女子背影上拂过。
县令陡然肩膀僵住,看看阮芸,又看看裴晏。他小心打量裴晏的脸色,可惜裴晏那双眼睛静默如晦,似山谷幽幽青松,从容淡雅,不可侵犯。
……魔怔。
很久之前,也有人用同样的词语形容裴晏。
彼时他在寻沈鸾,茫茫人海,但凡有人看见相像之人,裴晏总会不远万里飞奔过去。
虽然次次扑了个空。
他至死也未曾再见过沈鸾一眼。
青玉扳指紧扣在手心,裴晏目光忽沉,只一个眼神,李贵当即心领神会,朝女子走去。
县令愕然瞪大眼。
他是亲眼见过裴晏在地牢中如何折磨犯人的,不想他会因为一个女子网开一面。
裴晏没管身后人,他走得极快,眼中阴鸷冷冽。
他又想起了前世,想起了前世和沈鸾的阴差阳错……
松石绿花鸟彩绣软帘掀开,裴晏瞳孔紧缩。
雨丝飘渺,落入车内。
沈鸾一身杨妃色彩绣织雨锦春衫,簪花戴金,杏眸轻阖,懒懒倚在车壁上。
春困秋乏,显然是睡了过去。
春衫轻薄,少女曲线玲珑有致。纤细白皙脖颈往下,那隐在阴影中的春色……
裴晏目光暗沉,手指松开,步入车内。
薄薄软帘落下,阮芸目瞪口呆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她本是为谢裴晏而来,不想无意间会撞见裴晏车上还有一人。
那个人……
阮芸紧紧攥着丈夫的衣袂:“你看见了吗,那是姐姐,是姐姐!”
丈夫慢了一步,只来得及瞥见那松开的车帘,虽只一瞟,他也知那马车坐的是位年轻女子。
他轻轻叹口气,揽过妻子的香肩,轻声宽慰:“芸娘,若你姐姐在,也不该是十多岁的小姑娘。”
一语惊醒梦中人。
阮芸怔忪片刻,她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果真是我看错了。”
丈夫拍拍她后背:“那位大人准了你进去,快去罢。”
阮芸抬眸,视线追随着那华盖香车,直至消失不见。
朱轮华盖香车上。
马车骨碌碌滚过,往前行了一里路,沈鸾悠悠睁开眼。
入目所及,是昏暗无光的车子,雨声渐渐,自窗外拂过。
倏然瞧见自己对面坐了一人,沈鸾乍然一惊:“你怎么在这?”
光影绰约,悄无声息落在裴晏眼角。
喉结滚动,裴晏低声一笑,漫不经心朝沈鸾望去一眼。
沈鸾方发现,不该出现在华盖香车上的人是自己。
鸦青色长袍叠着光影,裴晏目光淡淡:“……怎么过来了?”
若说是自己瞧见下雨,眼巴巴来送伞,未免不够矜持。
沈鸾拉开案几上的矮柜,从中掏出一枚杏花糖:“我在路上瞧见一老爷爷在卖这个,觉得你会喜欢,所以……”
话犹未了,沈鸾耳尖爬上红晕,恨不得当场咬舌。
这个借口,好似比之前的没好上多少,反而还……更烂了。
沈鸾自暴自弃,拆开糖纸往自己嘴里塞,杏花糖香甜,唇间裹挟着淡淡的花香。
裴晏缓慢抬眸:“……甜吗?”
沈鸾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可惜我只买了一小包……”
裴晏淡声:“我尝尝。”
他声音从容不迫,似乎只是在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那双墨色眸子蕴着浅浅笑意,不偏不倚落在沈鸾唇上。
红晕在脖颈上蔓延,沈鸾红着脸:“我……”
裴晏轻声:“不是说特地带给我的?”
一语未了,坐在对面的沈鸾忽然扑进自己怀中。
红唇在裴晏唇上轻轻掠过,唇齿裹挟杏花香,似蜻蜓jsg点水,稍纵即逝。
仓促,迷离。
裴晏眼中怔愣,似乎未曾想到沈鸾会有此动作:“你……”
大手抚在沈鸾白皙脖颈,轻轻用了点力,怔忪自眼中褪去,随之涌上的是浅浅揶揄。
对上裴晏一双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沈鸾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是会错了意。
耳边落下喑哑低沉的一声笑,裴晏一手搂着沈鸾细腰,将其抱上双膝。
他哑然失笑:“原来卿卿想的是这个。”
沈鸾矢口否认:“我没有……”
声音戛然而止,最后只剩下轻轻浅浅的一声低吟。
马车悠悠在长街穿过,车窗外雨声嘈嘈切切,伴随着马鸣声,路人低语声。
雨幕笼罩在周遭,一帘之隔,就是车夫。
粉色漫上沈鸾脖颈,她低低呜咽着,又怕声音叫人听见,惊恐攥紧裴晏的衣襟。
杏花糖……原来是这么甜的吗?
沈鸾晕乎乎想着。
唇间花香弥漫,裴晏宽厚的手掌抵在沈鸾腰间,他身上惯有的檀香气息,层层将沈鸾笼在其中。
那颗杏花糖终于消失在唇齿间。
双腿无力,若非裴晏扶着自己,沈鸾定然摔下。
眼角绯红犹存,一双杏眸水汽氤氲,暗藏的缱绻旖旎显而易见。
裴晏喉结轻轻一滚,只觉喉间干涩。
有前车之鉴在先,沈鸾再不敢耽搁,一溜烟自裴晏膝上跑开,挑了一个离他远远的位置坐着。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抵着车壁,一言不发。
通红的耳尖落入裴晏一双眸子。
他轻声一笑,落在沈鸾耳中,和促狭无异。
车夫不知马车上发生何事,兴至那杏花糖摊贩前,拉紧缰绳,手指轻叩车壁,提醒沈鸾到了。
那糖纸还攥在自己手心,双颊红晕未消,沈鸾如今再也不想瞧见这杏花糖了。
“卿卿想去吗,不想的话……”
那笑声低哑,总叫沈鸾忆起刚才之事。
沈鸾毫不犹豫掀开车帘:“我去。”
那老人家就在马车边上,沈鸾转身,视线轻飘飘在裴晏唇上掠过。
适才她怕溢出声,裴晏又对她的挣扎不管不顾。
情急之下,沈鸾咬了他一口。
裴晏唇角破了一个小口子,若不细看,定然瞧不出一样。
可惜沈鸾做贼心虚,她侧目,狠狠剜裴晏一眼,警告:“你不许跟上来。”
候在车旁的车夫唬了一跳,他还未曾见过有人这般胆大包天,敢呵斥裴晏。
须臾,又听沈鸾低低补上一句,“你在车上等我便好。”
车内遥遥传出一记笑,隐约辨出裴晏的声音:“好。”
……
下着雨,青石板路湿漉难行。
茯苓怀里抱着药包,漫无目的垂首走着。
良久,方发现自己又兜回原地。
她唇角一勾,暗骂自己一声糊涂。
抬首,百草阁就在不远方。
再往前……
茯苓瞳孔一紧。
手中的油纸伞自手心滚落,她快步朝对街飞奔而去。
那是……沈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