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雪花簌簌, 自空中飘落。
裴晏一张脸近在咫尺,乌黑的眸子好似还有残留的杀戮阴狠。
他直直盯着沈鸾,手臂还在往外渗血, 血淋淋的胳膊染红衣衫。
沈鸾拧眉不解。
不是为着裴衡,那还能因为什么?
那抹注视自己的视线摇摇欲坠, 裴晏再也强撑不住, 直挺挺往后跌去。
沈鸾惊呼一声:“……裴晏?裴晏?”
无人回应。
雪大如席,漫天的白色充盈视线, 裴晏手脚僵冷。
沈鸾轻戳戳他手背, 忽觉他身上冷得厉害,活像是雪人。
举目望去,荒无人烟。
天色渐暗, 脚上的金缕鞋染了血污,分不清是谁的血迹。
安顿裴晏毕,沈鸾只身走进树林。
黑的天, 白的树。
偶有几只小雀,扑腾自空中飞过, 惊起簌簌一地落雪。
沈鸾蹒跚前行, 风雪胡乱打在她脸上,冰凉彻骨。
回首, 身后的裴晏已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
沈鸾仰头望,零乱枝桠挡住了半边天,她随手取下发髻上的珠钗金步摇,沿着曲径在枯树上做标志, 深怕自己忘了回头路。
曲径通幽, 阴森可怖。
沈鸾攥紧双拳,悄悄为自己壮胆。
四下静悄悄, 唯有金缕鞋踏上白雪的窸窣声响。
耳边似有若无弥漫花香,沈鸾忽而一惊,抬头望,悬崖绝壁下,竟是一株三尺多高的红梅。
寒梅傲雪,迎风而立。
再往里,却是一个数丈深的山洞,山洞不大,仅容一人穿行,加之又有红梅遮掩,若非细看,定不会被人发现。
柳暗花明,沈鸾双眼泛光,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越过地上厚厚积雪,朝山洞走去。
山路崎岖,皑皑积雪压着,寸步难行。
风霜呛了沈鸾满脸,攀岩抚树,好不容易行至梅树旁,沈鸾气喘吁吁,扶着红梅喘气。
抬头望去,一支红梅俏生生,映照满天雪色。
沈鸾眼眸倏然紧缩,怔怔望着手心的梅花枝。
眼前蓦地一黑,身子摇摇欲坠。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又一声,自远方传来的——
阿衡,阿衡。
那声音似是自己的,空灵婉转。
沈鸾眼中失神,攥着梅花枝的手指轻轻抖动。
强压住心底的惊慌失措,沈鸾转身、猝不及防看见身后枯树下站着的人影。
她险些惊呼出声,惊恐消失在唇角。
裴晏安静站在枯树下,双目直直盯着自己,一动也不动。
眼神平静淡然,好似先前的血肉模糊身负重伤只是沈鸾的错觉。
……
皇宫乱糟糟的。
廊檐下铁马随风晃动,震碎一地的安详平和。
静妃宫殿前。
一众宫人齐齐伏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不敢仰头看天子震怒。
“陛下陛下。”
太医自裴仪寝殿匆匆走出,他俯身拱手,“三公主身上并无大碍,只是先前被烟呛着了,故而迟迟未醒,将养上一段时日,便可大好。”
不幸中之大幸。
静妃跌坐在地,繁复华丽的宫裙长长曳地,她双眼挂着泪珠,指尖的迦南佛珠来回转动。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满宫安静无声,静悄无人耳语,只有静妃小声的啜泣。
皇帝面色铁青,端坐在上首:“……长安呢?”
他声音冷若冰霜,“长安和晏儿还没有消息吗?”
小太监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回陛下,还没有。”
天色渐暗,若是天黑仍无消息,那便是凶多吉少。
皇帝目眦欲裂,双眼泛着红血丝,十几年前他护不住那人,眼睁睁看着香魂自自己手中离去,莫非如今也……
忽然,宫殿外传来轮椅滚动之声。
“启禀父皇,金吾军在城郊发现打斗痕迹,还在悬崖边上发现……”他咬牙,忽的不忍心说下去。
皇帝猛地站起身,双眼泛黑,他急不可待:“发现什么?”
裴衡垂首:“发现一匹死马,那马双眼皆被戳穿,已然断气。”
有小太监抬着马匹在院外,那马死前腹背受敌,伤痕累累,一双眼睛成了血窟窿,还在汩汩往外冒血,又或许,那血是从他人身上沾下的。
在宫中服侍贵人的宫人,何曾见过这场面,吓得连连跌坐在地,捂住双唇深怕惊呼出声。
裴衡低头,将一小块布帛献上:“这是儿臣在悬崖附近的枯树发现的。”
玄色宝相花纹袍衫,正是裴晏今日所穿的长袍。
那附近一齐被发现的,还有几个天竺人的尸首。
金jsg吾军在沿路搜寻,却遍寻不到沈鸾和裴晏的踪迹。
唯一的可能……
裴衡狠狠皱眉,不欲承认那最坏的结果,然他已无路可走:“父皇,长安和五弟兴许已经坠崖,若是此刻搜山……”
“搜!马上搜山!传朕的旨意,找到郡主和五皇子者,赏金万两。”
金吾军领命下去。
裴衡仍未起,他仰头央求:“父皇,儿臣……”
“——衡儿!”
久不出声的皇后忽的站起身,她身子踉跄,跌撞行至裴衡身侧:“金吾军那有沈将军看着,定不会出事。”
她抬手,拿巾帕细细擦去裴衡肩上的雪珠子:“这天寒地冻的,你本就身子弱,万一有个好歹……”
皇后泣不成声。
皇帝皱紧眉,也不赞成裴衡的做法:“衡儿,外面天冷,你先回宫更衣……”皇帝揉着眉心,“朕……”
一语未了,忽听宫外传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裴煜银白玄甲加身,眉眼凌厉。
得知沈鸾出事时,裴煜恰好在军营操练,他飞马奔腾入宫,然还是晚了半步。
沈鸾生死未卜,院外的死马死不瞑目,金吾军还在丛林深处发现裴晏的马匹。
那马匹身上中了数箭,奄奄一息。
裴煜单膝跪地:“请父皇准儿臣带兵……”
皇后大惊失色,口不择言:“煜儿!”
裴煜面不改色,仍跪于地,他叩首,不疾不徐:“请父皇准儿臣带兵搜山。”
眼中的稚气顽劣不再,不知不觉,裴煜已能独当一面,他双眸狠戾,全无一丝惧怕。
皇后愕然愣在原地,满脸呆滞。
“好,好。”皇帝甩袖,大手一挥,当即下旨,准裴煜带一千精兵,进山寻人。
风雨飘摇,整个皇宫立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人心惶惶。
得了皇帝点头应允,静妃拿丝帕轻擦脸上泪痕,她悄声提裙,缓缓行至裴仪榻前。
自侍女手中接过巾帕,静妃垂首,仔细擦去裴仪手上的污垢尘埃。
向来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曾受过这般磨难。
手背磨破皮,淤青重重。
静妃泫然欲泣,眼圈红了又红。
侍女忙不迭上前,轻身细语安抚:“娘娘,三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你莫哭坏了身子。仔细公主醒来,见了着急。”
静妃捏着帕子,摆摆手:“紫苏还没醒?”
侍女摇头:“太医去过了,紫苏姑娘伤得不轻,恐怕……”
静妃双肩一颤,又低喃:“她是个好孩子。”
今日若非紫苏,裴仪断然走不出那八宝阁。
静妃揉揉眼角,“先前说是,五皇子的侍从也在。”
侍女福身:“是,他人就在外面,娘娘可要唤他进来。”
静妃颔首:“外面说罢,省得吵醒仪儿。”
紫苏背着裴仪夺门而出时,幸而遇上了赶往火海救人的李贵,二人方捡回一条命。
殿内各出点灯,烛光辉煌。
静妃坐在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双手紧紧攥着一串迦南佛珠。
短短半日,她好似沧桑许多,鬓边都有了银发。
李贵跪在下首,磕头:“奴才见过静妃娘娘,给静妃娘娘请安。”
静妃挽笑:“免了,你……抬起头来。”
李贵身子颤栗,死胆小如鼠,好半晌,方战战兢兢抬起头:“娘、娘娘。”
静妃莞尔:“这猫一样的胆子,倒难为他能入火海背人。”
静妃抬手唤来侍女,“取三百两来,赏。”
李贵叩首:“奴才谢娘娘恩典。”
静妃:“去罢,我也乏了。”
李贵不敢再打扰,又连磕好几个响头,方悄声退下。
行至殿外回廊时,他忽的和八宝阁的掌柜擦肩而过。
四目相对,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又如陌生人一般,分道扬镳。
天竺人纵火伤人,八宝阁自然也难辞其咎。
静妃召见八宝阁掌柜,只未等她问出一二,倏然却听暖阁传来小公宫女一声惊呼。
金漆木竹帘掀开,小宫女眉开眼笑:“娘娘,娘娘,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静妃顾不上八宝阁掌柜,当即丢下人,步履匆匆自暖阁走去。
劫后余生,裴仪仍心有余悸。
她额间绑着细细一道白色纱布,双眼无神。
侍女取来松绿花卉靠枕,供裴仪靠着。
见裴仪醒来,静妃热泪盈眶:“仪儿,你总算醒了,母妃今日……”
她掩面啜泣。
裴仪强撑着,欲起身:“是仪儿不好,叫母妃受惊了。”
静妃双眼挂着泪珠,闻言,欲抬臂打裴仪手背,然手臂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
静妃搂着裴仪肩头,轻声啜泣:“你真的吓坏母妃了,若是你今日有个好歹,可叫母妃怎么活?”
裴仪窝在静妃怀里,轻声安抚,忽而抬头,左右张望,裴仪柳眉稍蹙:“母妃,紫苏呢?我记着是她背我出了八宝阁。”
思绪渐渐明朗,裴仪猛地从静妃怀里抬起头:“……还有沈鸾呢?她回宫了吗,我要去……”
静妃不由分说,将人按回榻上,避重就轻:“紫苏就在隔壁,太医已经去过了,说是养养就好了。”
裴仪并非好糊弄之人:“……那沈鸾呢,沈鸾她是不是也回了蓬莱殿,或是,她人先回了沈府?”
静妃迟迟未语,迎上裴仪不安目光,她轻拍拍女儿后背:“你放心,陛下已派了精兵搜山,想来不多时……”
裴仪瞪圆眼睛:“搜山?难不成沈鸾还……”
裴仪缓缓跌坐在靠背上,有气无力。
静妃担心她多想,柔声安慰:“仪儿,长安那有陛下,还有沈将军,适才六皇子也带兵搜山……”
“不对,我要见父皇。”
青烟袅袅,裴仪忽的坐直身子,她双眼灼灼,“母妃,我要见父皇。那些天竺人突然发难,绝不是巧合。”
……
雪色茫茫。
一众马蹄消失在萧瑟夜色中,裴煜翻身下马,悬崖边上,一众金吾军手持火烛,光影明亮,照亮半边夜幕。
沈料岳走在前头,俯身望底下幽幽深渊。
悬崖峭壁,空寂深远。风声飒飒,空中只有树叶摇曳作响。
闻得身后马鸣声,沈廖岳转身,乍然看见裴煜,他吓一跳,拱手作揖:“六皇子。”
裴煜伸手扶起人:“沈将军不必多礼。”
话落,他凑前往下望,数十丈深渊一望无际,裴煜皱眉:“如何了,可曾寻得长安和五哥的踪迹?”
沈廖岳重重叹口气,愁容满面,他抬手抹一把脸上薄汗:“这附近臣都搜过了,并未找着长安和五皇子。”
顺着裴煜视线往悬崖下望,沈廖岳拢紧双眉:“那几名天竺人都被杀了,尸体就在前方密林处。”
死无对证,根本无从下手。
如今看着,只有下山这法子方可一试。
裴煜目光坚定:“我随将军一齐下山。”
沈廖岳大吃一惊:“这万万不可,山下诡谲多变,六皇子万一有个好歹……”
裴煜不以为意:“父皇已经知道了。沈将军,事不宜迟,多一刻,长安就多一刻危险。”
皇帝即已应允,沈廖岳也无可奈何,只拱手:“有劳六皇子了。”
话音甫落,沈廖岳抬手,叫人送来绳索,牢牢绑在腰间。
金吾军高举火烛,瞬间,整个山谷亮如白昼。
峭壁悬崖,绳索紧紧禁锢在腰身,裴煜手握火烛,凑近细细看悬崖上的荒草。
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他心口骤停,仰首往山上高喊一声,叫人快些放下绳索。
深渊融于夜幕之中,空中唯有雪花点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裴煜终落至谷底,仰头一看,山顶火烛似群星点点,只隐约见着零星轮廓。
解开绳索,裴煜手举火烛,倏地眼前有一白光掠过,裴煜心下一惊,匆忙越过雪堆,攀岩抚树,终在一枯树下翻出那白光所在。
是他先前送给沈鸾的狼牙。
双眼一亮,裴煜举着狼牙,眉眼泛出惊喜:“沈鸾!沈鸾在这!”
他高高挥臂,发号施令:“搜山!天明之前,一定要找到长安和五皇子!”
……
夜色渐沉。
红梅在风中摇曳,山洞亮着炭火,头顶的嶙峋怪石张牙舞爪。
裴晏坐在火堆旁,捡来的枯枝落叶不足以照亮,火焰微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裴晏瞥一眼倚在角落边上的沈鸾,缓缓往右让去半步,挡住了灌入山洞的凛冽冷风。
炭火不似之前晃得那般厉害,火堆暖和,勉强可以御寒。
沈鸾本就身子欠安,又经历这一天的惊魂夺魄,早就精疲力竭。
在山洞前看见随后而至的裴晏,沈鸾本还想着质问一二,只是未待出声,倏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下。
最后还是裴晏搀扶着人进了山洞。
右手臂伤痕累累,几乎提不起劲,只有左臂尚可抬起。冒着寒jsg风,裴晏好不容易自林中捡来枯枝落叶。
幸好怀中的火折子尚能一用。
点了火,沈鸾蜷缩成一团,裴晏听见她小声的呢喃:“母亲、母亲……”
裴晏抬眸,淡淡扫去一眼。
双眉倏然稍拢。
他对“母亲”,并无遐想和留恋,实在不懂沈鸾对沈氏的眷恋。
手中的枯枝丢开,裴晏缓缓行至沈鸾身前。
沈鸾双眼紧闭,梦中仍睡得不安稳,一双柳眉轻轻蹙着。
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覆在眼睑下方,留下淡淡阴影。
双手的血污早用雪水洗了去,修长手指轻抬,轻而易举抬起沈鸾的下巴。
瞬间,沈鸾一张素净小脸都落在烛光中。
光影斑驳,衬出沈鸾颊边的点点血污。
除了一双手,沈鸾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这血污多半是扶着自己时沾上的。
裴晏双眉皱得愈紧,只觉得那血污碍眼得很。
衣袖血迹点点,肮脏不堪。
裴晏起身,自梅树枝桠摘下数朵红梅,转首又回至沈鸾旁。
红梅沾了雪,勉强可做巾帕一用。
那张白净小脸又一次出现在裴晏视野之中。
他抬眸,俯身垂首凑近。
……
兴许是白日见到太多杀戮,沈鸾人在梦中,依旧不得安稳。
她梦见自己被天竺人追杀,梦见那一颗颗脑袋自自己眼前掉落,骨碌碌落了一地。
鲜血迸溅而出,溅了沈鸾满脸。
她如孩童一样,遇事慌张,只会四下着急搜寻母亲的身影。
一片血污之中,缓缓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眉眼熟悉,再往下……
她惊呼出声。
沈鸾猛地睁开眼,险些被近在咫尺的裴晏吓得跌坐在地。
沈鸾惊呼连连:“你你你……你作甚吓我?”
四下张望,入眼是陌生的山洞,再往前,却是那株傲雪红梅。
它仍立在风雪中不倒。
沈鸾忽觉此地是自己昏迷前找到的山洞。
地上的火堆,兴许还是裴晏自己生的。
裴晏不该身负重伤吗,怎的还能一路跟随自己,又做了这些?
沈鸾回头望,目光细细在裴晏脸上打量,她试探开口:“你不是……受伤了吗?”
裴晏颔首:“嗯。”
沈鸾蹙眉:“那你怎么还能一路跟着我?”
烛光晃动,光影摇曳。
风声自山洞外呼啸而过。
裴晏抬眸,深色眸子好似坠入无边夜色。他勾唇,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了。”
就像那年沈鸾自望月楼跳下。
裴晏苦寻多年,却连半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半夜惊醒时,手边只有那件沈鸾未来得及穿上的嫁衣。
鲜艳的大红色,好似在嘲讽裴晏,又好似沈鸾自望月楼坠下的血红身影。
裴晏无数次自梦中惊醒,又无数次以为自己找到沈鸾。
然终究只是一场空。
往事不可追,裴晏定定望着眼前的人影。
他声音极低,沈鸾有一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眨眨眼,竟脱口而出。
“裴晏。”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