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鸾

第一百零四章

夜色清冷, 今夜无月,只有雨声绵绵作伴。

迤逦前行的廊檐没入昏暗夜色,绿萼手持沐盆, 身后一众宫人亦步亦趋,手上端着的, 是西域进贡来的茉莉香膏。

这香膏闻着极好, 乃是用上好的茉莉花炼制而成,往日后宫诸位嫔妃, 都是拿她擦脸。

也就沈鸾骄奢, 每每净手后,都是拿茉莉香膏抹在手上。

漆木托盘稳稳当当端在手中,绿萼垂首低眸, 悄无声息步入殿中。

她不敢看紫檀嵌玉屏风后的两位主子,眼观鼻鼻观心,只毕恭毕敬低着头, 将漆木托盘置在长条案几上。

复随着宫人,悄声离开。

槅木扇木门轻轻关上, 最后一道烛光消失在门首台矶之时, 绿萼听见殿中传来沈鸾小小的一声埋怨:“还不是怪你。”

嗓音透着些许哽咽,显而易见沈鸾刚哭过一场。

绿萼稍稍一怔, 终不敢妄言天子的事,低头阖上门。

雨声淅淅沥沥,宫人手持戳灯,静静站在廊檐下侍立。

茯苓手执油纸伞, 从另一侧廊檐走来, 瞧见紧闭的殿门,茯苓识趣不语, 只小声和绿萼道。

“昨日你回家,家里可还好?”

先皇后曾拿绿萼家人威胁,绿萼回京后,也不敢和家人相认。如今沈鸾身世大白,她才敢回家探望一二。

家中幼弟确实少了一根手指头,绿萼抱着幼弟大哭,那小郎君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只道是自己不好,护不了阿姊,才叫绿萼在宫里受人欺负。

绿萼弯唇:“劳你挂念,家里都很好,我也是这趟回家才知道,姑娘先前给我家中送去不少银子,还特地叫了洪太医过去。”

那银钱,足够绿萼一家子一辈子吃穿不愁,在京城置办宅子,也绰绰有余。

茯苓莞尔:“姑娘这人心善,只可惜老天待她不好,竟叫她遭遇那些祸事,还好如今否极泰来。”

……

一门之隔。

烛光绰约,支摘窗半撑着,偶有雨丝飘落至窗棱。

沈鸾面带愠怒,三分气恼三分羞赧。

双手在沐盆中细细摩挲数十回,沈鸾仍觉得不干净。

转身瞧见望着自己的裴晏,沈鸾气急,那丝帕沾了水,直直往裴晏怀里丢去。

“你还笑,都怪你。”

丝帕湿漉漉,水珠落在裴晏寝衣上,瞬间泅湿大片。

裴晏也不恼,只漫不经心取下那丝帕,丢入水中,为沈鸾净手。

他嗓音喑哑,透着事后jsg的餍足和惬意,裴晏面不改色,笑睨沈鸾一眼:“不是卿卿说的……你、帮、我?”

他刻意加重一个“帮”字。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案沿上敲打,这双手,适才还攥着她握住……

红晕自颊边蔓延,沈鸾别过视线,她可没裴晏这般的厚脸皮,能堂而皇之将这事道出。

然闻得身后刻意压低的一声笑,沈鸾到底气不过,气呼呼剜了裴晏一眼。

“我是说帮你,但我也没说……”

思及最后裴晏紧攥着自己手腕,任凭沈鸾哭着哀求,也不肯让她松开半分。

沈鸾恼羞成怒,狠命瞪了裴晏好几眼。若是她当时松开,也不会沾了一手的脏污。

裴晏坦然自若,轻嗯了一声:“是我的错。”

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沈鸾偏过头,再不肯多瞧裴晏一眼。

忽闻殿外一阵窸窣,许是知晓沈鸾在殿中,故而那起子不重要的人,都让郑平拦在外头。

沈鸾只当是朝中有要紧事,唤人入殿。

郑平垂手侍立,满脸堆笑:“姑娘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郑平在殿前服侍已有一段时日,若不是什么大事,也断不会在殿外拉拉扯扯,早将人打发出去。

沈鸾拢眉:“不是大事,郑平公公怎么还满头大汗?”

郑平低垂着脑袋,心虚朝裴晏瞥去几眼,欲言又止。

这事裴晏一直瞒着沈鸾,本来瞒得好好的,偏偏适才那宫人过来,让沈鸾听见了……

郑平心虚至极,沈鸾双眉拢得更紧,转而去看裴晏:“……你有事瞒着我?”

……

长夜湿漉,沈鸾一头雾水,由着裴晏带着自己坐上步辇。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浩浩****走在两侧。

皇城静静伫立在夜色中,沈鸾还当裴晏陪自己去的是蓬莱殿,然下了步辇,目光所及,却是一座前所未见的宫殿。

雕梁画栋,青松抚檐,却是比蓬莱殿还要富丽堂皇。

仰头望去,沈鸾一眼瞧见“鸣鸾殿”三字。笔锋苍劲,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显然,是出自裴晏之手。

沈鸾讷讷,脚步生疑:“这、这是……”

裴晏挽着她手,朝里走去,他声音不疾不徐:“本来想过几日再和你说。”

建宫殿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即可完工。

且这亭台楼阁,珠帘绣幕。淙淙水声流淌,顺着石桥往前走,两侧是白玉石栏,再往前,藤蔓缠绕,相互遮掩。

转过树荫,却是一面清澈湖水。那宫殿就立在水上,湖面环绕,听着水声,更是别有一番韵味。

崇阁巍峨,四方檐角挂着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早有宫人侍立在廊檐下,跪道相迎。

沈鸾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侧,殿中亮堂,寝殿置一面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格中设官窑青瓷冰裂纹水仙盆,一旁的天蓝釉花盆供着数朵莲花。

含苞待放,分外妖娆。

园中一草一木,皆是照着沈鸾喜好所置。

沈鸾屏退宫人,和裴晏相伴,缓缓在殿中踱步。

四面楹花窗子推开,雨声淅沥,点点滴滴落在湖上,沈鸾伸出手,接住了一抹夜色。

她侧过身,眉眼沾染笑意:“这宫殿,你是何时建的?”

裴晏漫不经心,缓缓转动手腕的迦南木珠。

如今沈鸾就在他身边,裴晏无需日日攥着那小木雕,睹物思人。

他轻声:“刚在青州找到你那会。”

沈鸾轻嗤,她撇撇嘴:“那若是我不肯随你回京呢?”

她嗓音轻盈,似空谷莺啼,伴着雨声悠悠落下。

一语未了,沈鸾猝不及防,跌落在一个炙热胸膛。

双手挡在身前,红珊瑚珠钗步摇晃动,四目相对,裴晏那双漆黑眸子顷刻落入沈鸾视线之内。

裴晏手指修长,轻而易举扼住沈鸾纤细白皙的后颈,手指顺着脊背往下,而后落在那盈盈一握的细腰上。

朝前一揽。

霎时,二人只剩咫尺之距。

沈鸾眼睛一瞬不瞬,纤长睫毛上下扑动。

裴晏薄唇轻启,哑声:“……你敢?”

沈鸾怔忪一瞬,随即别过视线,秋后算账:“怎么不敢?”她故意道,“陛下不是还打算采选秀女入宫吗?谁知道这宫殿……”

唇角被人重重咬了一下,带着某种不知名的泄愤,裴晏嗓音喑哑,单薄眼皮低垂,指责:“没良心。”

大张旗鼓全国采选秀女入宫,还不是为了寻人。

沈鸾自知理亏,踮起脚,极轻极轻在裴晏唇角轻碰了下。

而后转过身,准备溜之大吉。

可惜为时已晚。

……

雨声朦胧,如影随形。

身后是楹花木窗,空中隐约有花香弥漫。

手指攥着裴晏衣襟,沈鸾高高扬起脸,任由裴晏在自己唇齿间取舍。

气息骤急,呼吸交叠。

殿中烛光明朗,映出两个相拥的人影。

夜已深,殿外除了淅沥雨声,再无其他。

沈鸾双足不稳,渐渐瘫在身前那人怀中。一墙之隔,就是守夜的宫人。

沈鸾双颊添了两抹绯红,怎么也抹不去。

少顷,裴晏拥着她,跌落在窗下的贵妃榻上。

锦衾柔软,沈鸾深深陷入被褥之中。

良久,难舍难分的两人终于松开。

裴晏一手撑在沈鸾枕边,气息沉沉,滚烫焦灼。

他目不转睛盯着沈鸾。

无需靶镜,沈鸾也只自己此刻的双唇定比殿中供着的红莲还要嫣红。

她低垂视线,目光所及,却是裴晏起伏不定的胸膛。

沈鸾又一次红了耳尖,转而抬眸,对上的,却是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

她下意识放轻呼吸,偏头,颇为苦恼:“那些女子,你想如何安置?”

裴晏不以为然:“这有何烦恼,让她们各自归家即可。”

沈鸾皱眉:“这些时日大费周章,若是这般,恐怕有人会心生怨言。”

裴晏不急,只道:“卿卿想如何?”

“我先前在青州,倒是认得几位颇有学问的女子,若是她们也自幼饱读诗书,有先生亲自教导,将来入朝为官,不定会比男子差。采选已成定局,若是先叫那些女子入女学,待她们学有所成,蟾宫折桂,再入朝为官……”

沈鸾望着裴晏,静待下文。

裴晏沉吟片刻,方低声一笑:“这事卿卿想多久了?”

“也没多久。”沈鸾不肯承认自己在采选一事上吃过味,只捶着裴晏肩头,温声道,“……你觉得如何?”

裴晏敛住唇角笑意:“卿卿所言,不失为上上策。只是兴办女学一事,还得重长计议。”

裴晏正色,“何人入学,何人授课,再有,书册也得重新编纂。”

此事牵扯颇广,有待商榷。

沈鸾点点头,握紧裴晏双手,她笑笑:“我信你。”

长夜漫漫,窗外雨声不止。

沈鸾越性在鸣鸾殿住下,漱盥毕,倏地,紫檀嵌玉屏风后闯入一道黑影。

毛茸茸的一大团,朝自己飞奔而来。

沈鸾唬了一跳,定睛细看,方认出是自己先前养在蓬莱殿的波斯猫汤圆。

许是宫里膳食好,汤圆如今已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猫。

沈鸾唇角笑意渐深,抱着汤圆不肯撒手,临睡时还将汤圆抱上榻,爱不释手。

裴晏皱紧双眉:“你要同它睡?”

沈鸾弯唇:“本来没这般想过,只是我一松开它就开始叫唤。与其叫它扰人清梦,倒不如留在我这。”

沈鸾瞥一眼裴晏,知他明日还要上朝,沈鸾体贴道:“你若是怕它叨扰,我可以带着汤圆睡在外间的。”

裴晏眸色一暗:“不必。”

汤圆拱起背,一双眼珠子圆溜溜,直盯着裴晏瞧,满脸戒备。

裴晏淡声:“有它陪着也好,睡罢。”

汤圆缓缓放下了戒备,只当裴晏如今“从良”,不再嫌弃自己。

……

然半个时辰后,还在睡梦中呼呼大睡的汤圆倏然被人拎起后颈,裴晏面不改色提起猫,丢往外间的贵妃榻。

裴晏脸若冰霜,全无适才的淡定从容。

沈鸾半梦半醒,好似闻得一声猫叫,她迷迷糊糊:“汤圆怎么了?”

“没什么。”裴晏重新将人搂入怀。

夜色沉沉,裴晏视线淡淡自汤圆身上掠过,“它怕热,自己跑去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