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误

十、出闺门,漫漫此生我无家



此前的十几年时光都是快如流水,如今剩下的这三日,自然更是弹指之间便已悄悄溜走了。

今日,是沛县名门吕府嫁女的日子。

阖府上下张灯结彩,来来往往的仆从却俱是面色悲悯,没有一个人露出半点喜色。

这是外面来的喜婆告诉我的。

闻说喜婆这种人,素来是一张嘴说千家话,惯会八面玲珑的。可是如今我屋里的这一个,却是不顾大喜日子的千千万万个规矩,坐在我的床头上一味地唉声叹气。

我莫名地便对这个将脸涂得像千年老妖的老女人产生了不少的好感。你看,连一个据说八面玲珑没心没肝的陌生喜婆,都知道我这桩婚事,是极其不相宜的,我的爹爹,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喜婆告诉我,外面的人都说,爹爹执意将我嫁给那人,若不是被那人用邪术摄住了心神,就必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那人抓住了把柄。

听了这话,我一边拿了黛墨细细地画着眉,一边幽幽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议论,完全不出我的意料。昨日傍晚爹爹来找我说话,我便问过他,是否想过旁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爹爹微微地一笑,毫不在意地说,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他说他管不了旁人怎么说,他只要他的女儿过得好。

我几乎掩不住嘴角的冷笑了。只要他的女儿过得好吗?嫁给一个那样的无赖,我如何能够过得好?

爹爹说,那人隆准龙颜,有天日之表。在我听来,这无疑是个天大的笑话!始皇开国以来,便是一家之天下,他又不是什么凤子龙孙,怎么会有“天日之表”?爹爹该不会是想当国丈想疯了吧?

何况这天下,本该是贤者居之,一个没有任何廉耻之心的流氓无赖,便真有隆准龙颜,也只能说是一副帝王的皮囊,被一个小鬼错用罢了!难道真就为了这幅皮囊,让一个分文不值的小鬼去当皇帝吗?

退一万步说,便是真如爹爹所言,那人之将来,贵不可言,做他的妻子,就一定能过得好吗?

我想要的,从来便不是什么荣华富贵;我从来就不曾稀罕过什么母仪天下,什么万人之上!我只想要一个懂我、敬我、怜我、惜我,知情识趣的好男儿,与我惺惺相惜,携手度过漫漫此生!

爹爹,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

你放心,你最引以为傲的大女儿,你宠了十八年的那颗掌上明珠,今生,永远不会过得好了。

富贵荣华,如果你想要,如果有机会,我会

尽量去争取,但是我这颗心,便从今日,彻底死了吧。

爹爹,我不恨你,但是请你今后,怜惜你的小女儿。她的眼睛里,最是容不得沙子,请你,让她快乐。你只有两个女儿,你已经伤害了一个,请你多多包容另一个吧。

因为,生为女子,已是注定了一生苦乐由他人,如果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肯怜惜,那么这一生,又何必耐着性子熬到头呢!

这些话,我只是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了几百遍,在爹爹面前,却是一句都不曾说出口的。

看着那张依旧慈和的脸,听着那些状似关怀的话语,我的心里,只想冷笑。

你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已是毁了你女儿一生的幸福,你便是真的从心底里疼她,又能如何呢?

你我父女,终究不是一路人,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爹爹在我屋子里一个人说到日落西山,我始终一句话都不曾回。这样是很没有规矩的,我知道。可是我偏要任性这一回,不想说话,就真的一句都不说。何况,马上要嫁到一个完全没有家教的人家去了,我要那么多琐琐碎碎的大家风范做什么呢?

爹爹见我始终不语,大概自己也终于觉得无趣了,说了声让我好好休息,便叹着气离开了。

爹爹前脚刚走,娘亲后脚就忙忙地跑了进来。不待娘亲说话,我便已忍不住,扑到她怀里痛哭起来。

娘亲也是一味哭泣不已,她说,她对不起我,没能帮我劝好爹爹,没能帮我推了这门亲事……

我知道的,娘亲,我都知道的。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为我尽了力。我知道娘亲在这半个多月里,已跟爹爹吵了不下几百场架。我知道娘亲在这些日子里,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日日以泪洗面,哭的比我都多。

足够了,我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改变,就能够如愿改变的。

娘亲也是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过是一个一生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上的可怜的女人罢了。

娘亲哭一会,说一会,边哭边说,一直在我的屋子里待到二更时分。该说的、不该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大概在这一个晚上,俱已说尽了。

我却只淡淡地给娘亲说了一句话:不要再跟爹爹吵,善自珍重。

女子一生的苦乐,既然都取决于一个男人,那便要万分小心,万万不能彻底得罪了这个男人。所以娘亲,我希望你能懂我的话,不要再跟爹爹拧着,因为一旦他彻底厌倦了你的眼泪,那么你这数十年

来平安喜乐的日子,便算是真正到头了。

别忘了,你的生命中不是只有一个女儿,你还有另外的两儿一女,还有你自己的余生需要保全啊。

我的一生,至今日,已是彻底昧尽前尘了。

过了今日,吕家那个柔弱娇贵的千金小姐,便是彻底不复存在了。

绿云这个丫头,执意要最后一次为我梳妆,可是她自己哭得一塌糊涂,连我的脸在哪里都看不清楚,又如何能够替我梳妆?看看时辰已有些紧促,我只得自己细细地装扮起来。

便是要嫁一个山野村夫,我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蓬头垢面。

一生只有一次最绚烂的绽放,即使绽放过后便是灰飞烟灭,我也不会为此消减半分颜色。

我要做这天下,最美的新娘。不是为那个必定不懂得惜玉怜香的流氓无赖,而是为我自己,为吕家风华绝代的大小姐的一生,唱响最完美的终章。

门外唢呐声响起,我知道,时辰到了。

喜婆取了盖头来替我盖上,却在看到我的正脸的那一刻,微微愣了愣神,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样美的女孩子,可惜……”

我自己伸手扯正了盖头,在别人看不到的黑暗中微微一笑。

可惜吗?也许。

但是这个天下,暗投的明珠又岂止我一颗?哪一个女子年少的时候,不曾做过最美好的梦?

只是,梦终究是梦罢了。再美的女孩子,也免不了降落凡尘,在一个粗俗肮脏的男人身边,寂寞一世。

所以我无比羡慕那些什么都不懂的蠢笨女子,因为她们,可以在肮脏男子的身边,无知无觉地日复一日过着庸俗不堪的生涯。

两个丫头始终止不住哭泣,因而连我的房门都不敢出,我只得在喜婆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缓缓走出我居住了六七年的这间亲切的屋子。

平日觉得弯弯曲曲无止无休的院中小径,今日竟显得格外短。我还不曾细细回忆,人便已来到了大门之外。

两个丫头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小姐……”

娘亲已忍不住痛哭失声。

我的脚下微微一顿,仍是若无其事地由喜婆牵着向着花轿走去。

出嫁的女子,是不能回头的,何况,我也从来不曾打算回头。

别了,娘亲;别了,两个傻丫头;别了,哥哥和依旧在为我受苦的小妹;别了,我曾深深眷恋过的这个家。

从今时今日起,我吕雉,不再有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