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100章 依依惜作别

原本感人至深的认亲现场,突然就不可控了。武帝心中忐忑不安,好不容易决定以真面目来见失散多年的儿子,玉玉这强烈的反应几乎击碎了他的心。

他随着本能冲出銮驾,猛地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异样的眼光,恐惧的神情,陌生,害怕怀疑纷纷朝他袭来,瞬间将他淹没。他站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

事发突然,柳榭卿见武帝面容暴露,眼疾手快扯过一旁的旗子遮挡在他面前,回头对呆若木鸡的内侍怒喝:“都是死人吗?皇上伤寒见不得风,还不快把皇上请进去!”

内侍这才慌张地上前簇拥着武帝进了镖局大门。莫远歌和梁奚亭交换眼色,梁奚亭朝玉玉逃跑的方向追去,莫远歌则护送武帝进门。

四周民众还在窃窃私语,宋晓云手中钺斧柄在地上重重一顿,“咚”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顿时镇住众人。她策马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朗声道:“天子威严不可犯,圣上不过龙体微恙,尔等不得妄议,否则以大不敬论处!”

她恐吓中带着解释,众人惊魂未定,却不敢再当众猜疑,纷纷跪地叩首。

原本的迎驾流程被打乱,所有的准备统统作废。镖局门口被重兵把守,众人皆不得入内。

柳榭卿陪着武帝在正厅等候他们把玉玉寻回。武帝已戴上面罩,一言不发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扶额,惆然怅惘。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显忠“噗通”一声冲武帝跪下:“末将陈显忠,拜见皇上。”

武帝抬头,透过面罩冷冷地看着陈显忠,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抱走朕的皇儿!”

陈显忠“砰砰”磕头,颤声道:“末将不敢!李贵妃对末将有救命之恩,末将不得不听。今日末将在此,任凭皇上处罚!”

武帝缓缓站起,背手慢慢走到陈显忠面前,俯视着他不断颤抖的脊背,道:“滚吧!若不是看在你护他周全的份上,朕定将你碎尸万段!”

东征西战这些年,敌国探子杀手皆潜伏在京。若萧楚玉还在皇宫,定凶险万分。这陈显忠虽僭越,无意中却护住了皇储,否则武帝哪能这般轻易饶过他。

“是!”陈显忠面如土色,瑟瑟发抖起身,不敢走远,便在门外候着。

盏茶功夫,莫远歌拉着玉玉回来了。玉玉眼睛红红的,仿佛才哭过,被莫远歌拉着不情不愿跟着他走到门口。

“草民莫远歌拜见皇上,殿下年幼不懂事,还望皇上息怒。”莫远歌跪下行礼,又扯了扯一旁的玉玉,示意他跟着自己下跪。

玉玉没跪,怯怯地立在门口,低垂着头,偷瞄屋里的人。

武帝一见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一下站起,局促地搓搓手,想上前,又怕自己的样子吓着他,只得站在原地,轻声唤道:“玉儿,是爹爹~爹爹生病了,方才的样子吓到你了~爹爹向你道歉。你……你过来,让爹爹好好瞧瞧,好不好?”

他放下身份地位,声音轻柔颤抖,生怕将玉玉吓跑,掩藏不住激动、低声下气地哀求。

玉玉双手垂身前,绞着手指,怯生生地望着那冰冷的黄金面罩,声若蚊呐:“你……你生了什么病?为什么那么吓人?”

武帝倒退两步,一时哽住。莫远歌冷汗直下,生怕玉玉惹武帝不悦,连忙拉了拉玉玉衣袖,低声提醒道:“不可对皇上无礼……”

“你们下去。”武帝手一挥,“朕与玉儿久别重逢,有好多话要说。”

“是。”柳榭卿和莫远歌应声,出了门。

眼见莫远歌走了,玉玉登时紧张起来,双手紧紧攥着衣袍下摆,局促不安地站在门边,低垂着头。

“玉儿,来。”武帝轻声唤道,对他伸出手,“让爹爹抱一抱。”

武帝轻言细语,玉玉渐渐不那么害怕了,僵直着慢慢挪到那身着华服的人面前,怯生生地喊道:“爹爹~”

这一声“爹爹”叫得武帝鼻头一酸,差点落泪,一把抱住朝思暮想的儿子,哽咽着应道:“哎~”

被他拥入怀抱的瞬间,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从玉玉心底生起,瞬间蔓延到全身。那是一种血脉相依、最原始的亲近,哪怕隔山隔海,哪怕身份悬殊,依旧血脉相连,息息相通。

“爹爹~”玉玉被武帝抱在怀里,忍不住放声大哭,激动又委屈。武帝也哽咽起来,强忍了多日的情绪瞬间爆发,父子俩在厅中抱头痛哭。

片刻之后,两人终于分开。武帝用戴着黑手套的手轻轻擦去玉玉脸颊的泪,哄道:“不哭了。这些年委屈你了,随爹爹回宫。”

玉玉还在啜泣,抬手擦了擦眼睛,问道:“爹爹,你生了什么病?为何是这样的面容?”

武帝一顿,苦笑道:“不妨事,只是病愈的后遗症,爹爹没事。”

玉玉鼓起勇气看着他冰冷的面罩,自己给自己打气道:“我~我不怕。”

稚子如此纯真,武帝心头畅快,哈哈大笑,伸手揉着他的头顶:“好孩子。”看着玉玉苍白的小脸,瘦弱的身躯,柔声问道,“你识字吗?会不会武功?”

玉玉低头:“都会一些。镖局孩子多,达叔每日教我们识字习武,不过我学得不好。”

“无妨。”武帝捏着他肩膀,朗声道,“这天下都是朕的,北梁鸿儒巨侠皆为朕的臣民,你想拜谁为师,朕都可以办到。”

见他傲世天下的模样,又自称“朕”,方才生出的亲近瞬间被陌生感冲刷殆尽。玉玉怯怯地望着武帝,赵满仓给他讲的帝王无情、宫禁森严的话又从脑子里冒出来。

这人是爹爹,可他更是皇帝……皇帝,想杀谁就杀谁。

若是自己哪天惹他生气了,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自己?玉玉脸色白了一个度,倒退两步,心中思忖自己是否该像莫大一样给他下跪?

见玉玉惊惧不安地看着自己,武帝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连忙软了语气,轻声道:“爹爹给你准备了一座宫殿,你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应有尽有。我们马上起程。”

玉玉局促地立在原地,试探着开口道:“皇~皇上,我可以带着我的狗吗?”

那一声怯怯的“皇上”叫得武帝一阵心疼,连忙道:“可以~你想带什么都带上。”

片刻之后,胡牛牛带着孩子们过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左手牵着元宝,红着眼睛对玉玉道:“玉玉,往后空了,记得回镖局来看我们。”说着将包袱递给他,“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你带着。”

“嗯。”玉玉也红着眼睛,正要接过包袱,立即就有内侍上前帮他拿着。“莫大说了,只要皇上同意,我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玉玉抹了抹眼泪,伸手接过狗绳。

“哟!殿下,这狗可不能带进宫啊~若咬着您怎么办?”内侍尖着嗓子嫌弃地提醒道。

“皇上说我想带什么都可以。”玉玉望着内侍,清透直白地问道,“皇上说的话不作数吗?”

“作数,作数。”内侍连连应道。

伍智达进来了,手里捏着一副刚打好的皮护腕,缓缓走到玉玉跟前,苍老的眼里蕴着化不开的怅然,将皮护腕递给他:“进宫后也莫消极惰怠,练功时记得戴上。”

玉玉伸手接过,盯着做工精致的皮护腕,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抬袖擦了擦眼睛,抱住伍智达“呜呜”哭开了。

“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伍智达抬起皱巴巴的手擦去他脸颊的泪,慈爱地道,“莫哭了,鸿安镖局出去的人,个顶个都是好汉子。你也算饱尝民间疾苦,知道百姓多不容易。他朝若腾达,莫忘今日苦。”

“嗯~”玉玉擦干泪,可怜巴巴地望着伍智达,又忍不住瘪嘴,“达叔,我舍不得你。”可怜他三岁被抱回镖局,便是伍智达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伍智达于他亦师亦父,如今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你出息了,我便高兴。”伍智达也哽咽了。

镖局众人都在和玉玉告别,柳榭卿和莫远歌站在院外候着。

“在下莫远歌,见过柳将军。”莫远歌对柳榭卿抱拳一礼。

柳榭卿看着他,脸上凝着莫名的笑,半晌才道:“莫镖头客气。听说镖局收留了个陌生人,不知是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小徒?”

莫远歌知道他是江千夜学戏的师父,当即干笑了声,正要说话。柳榭卿提高声音对树荫道:“出来吧,躲躲藏藏做什么?”

莫远歌回头,只见江千夜从树荫里走出来,遥遥对柳榭卿一礼:“见过师父。”

柳榭卿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看着江千夜:“我那乖巧柔弱的小徒弟,竟是名满江湖的天阙少主。星河,你可真会装。”

江千夜走到莫远歌身边,对柳榭卿回以一笑:“彼此彼此。大名鼎鼎的梨园头牌,竟是皇上的将军。师父,你更会装。”

柳榭卿伸手拍了怕江千夜的肩,轻声道:“为师教你这么多年,竟丝毫没发觉你会武功,你可比为师厉害多了。”

江千夜皱眉:“师父谬赞,相比师父,弟子自愧不如。”随即一笑,“不过,您老人家当年不就是看中我会装,才答应那老畜生教我唱戏的吗?”

柳榭卿哈哈大笑,凑到江千夜面前,低声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小徒儿可千万别弄混了。”

江千夜媚眼如丝看了他一眼,低眉垂目:“此话,弟子一字不差奉还师父。”

师徒俩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句句充满火药味。莫远歌生怕两人撕破脸,只得做个和事佬,劝道:“两位,好歹师徒一场,总是缘分,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远哥,你说笑了。”江千夜轻声一笑,“我与师父久别重逢,自是百般亲切,哪是剑拔弩张。”

“此话不错。”柳榭卿拍拍江千夜肩头笑道,“不论如何,为师教了你多年,尽管你不情愿,也算一段孽缘。”

他大步朝大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对江千夜道:“小徒弟,好好活着,为师就你这么一个衣钵弟子,可别做了短命鬼。”

“是。”江千夜争锋相对,“师父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毕竟老胳膊老腿,当心戏台上闪了您的老腰。”

见这师徒二人这般斗嘴,莫远歌哑然失笑:“你们是师徒,还是仇人?”

江千夜盯着柳榭卿背影消失在门外,戏谑一笑:“没错,是师徒,也是仇人。学戏时在他手里可吃了不少苦头,我恨死他了。”

“严师出高徒嘛。”莫远歌劝道,“若非他那般严格要求,你何来那身本事。”

“唱戏的本事,我可不稀罕。”江千夜不屑道,“一点用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