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关

第二十一章

一觉起来, 孟柔走路都费劲。原本安排的第二段徒步无法完成了,陆诏年和陆闻恺商量,吃了点早餐垫底, 就直接驾车下虎跳峡了。

过了江就是丽江,玉龙雪山十三座山峰绵延不绝,宛若腾云驾雾的飞龙。地壳运动早就横断山系的特殊地貌,繁茂的高山植被之间,藏着精灵般的小动物, 其中以滇金丝猴最为珍稀。

雨季快过了, 云雾散去后,阳光照耀。

孟柔打电话定了最贵的度假酒店,说是在日本京都住过同一品牌,多么多么好, 完全根据当地特色做整体设计。

听到两卧的套房单日价格, 陆诏年根本不想说话。

要知道位于纽约的四季在旺季差不多也才这个价格, 陆闻恺觉得此行为的不是度假, 不过陆诏年的反应有些刺眼,他当即赞同了孟柔的决定。

酒店在一个古镇的山顶上, 俯瞰一片青瓦古建筑,远眺玉龙十三峰。

酒店建筑和古镇融为一体, 采用云南当地木材,石板铺路, 庭院植被相宜, 营造古朴出世的意境。但不像别的度假酒店配置接驳车,走哪都只能步行, 孟柔一到就小有意见。

陆诏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表示是你要来的, 什么都别说。

“还不是累坏了,想给全身心做个马杀鸡。”孟柔倚着陆诏年,装哭。

入住后,孟柔直接预约了一个药草水疗,怕陆诏年无聊,给她定了下午茶。

“和埃德闻一起去啊。”孟柔眨了眨眼睛,潇洒地走了。

陆诏年在庭院里转了转,见陆闻恺终于接打完电话,佯作自然地走上前,“是有什么事吗?”

“美森的电话。”

“哦,他们会催你吗?”

“没,下周一到就可以。他们也在享受假期。”

“这样。”陆诏年不知如何开口邀请,“昨晚,谢谢你了。”

陆闻恺摸了摸陆诏年的头,动作过于自然,以至于陆诏年愣了下,话顺势脱口:?????“你要和我一起去喝茶吗?”

陆闻恺笑:“好啊。”

侍应生领着,他们散步来到兰草葱茏的山顶亭阁,视野辽阔,碧空如洗,山下低矮平整的古建筑铺展。

茶点上来后,陆诏年喝了口侍应生吹嘘的高山雪菊,有点烫口,吹了吹舌头。

陆闻恺失笑,陆诏年抬头看去,触及那眼神,怔了怔。

“慢慢喝。”陆闻恺收敛眼神。

实际上,就在陆诏年想起上辈子喜欢小哥哥这件事后,收到了娄惜朝的回信,很简短,他说他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陆诏年有点搞不清楚了,就像孟柔所说,前世记忆和当下现实,人该如何选择。可如果执念之深,今生又怎么会对别的人心动。

陆诏年捧着茶,思绪飘远了。

“在想什么?”

陆诏年回过神来,抿笑:“没什么。”

“哦,有心事。”陆闻恺似乎随口一说。

“才没有。”

陆闻恺起身眺望远景,陆诏年趁机偷偷观察他。

万一是埃德闻呢?

陆诏年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

梦里的小哥哥是无脚鸟,天地任他遨游,而埃德闻用脚步丈量山川,是一个踏实严谨的学者。

*

夜晚,入睡之际,陆诏年不经意地问起孟柔继兄的事情。

孟柔没想太多,说:“你还在想那个事儿啊?反正我的话,绝对不可能喜欢我哥的,烦得要死。”

“是吧,一般的兄妹都彼此嫌弃。”

孟柔翻了个身,朝陆诏年邪魅一笑:“不过po-rn很多这种哦,有人就好这口。”

陆诏年给孟柔掖了掖被角:“睡吧,你还是。”

灯熄了,四下寂静。

陆诏年望着窗外古城的灯火,想着,万一只是少女的喜欢呢,小时候产生朦胧的感情也很正常。就像小时候,总喜欢跟在娄惜朝身后,有着家人般的亲近感。

陆诏年睡不着,轻悄悄走出房间。

客厅没开灯,一道身影倚在窗边。陆诏年忍着笑走过去,想吓唬人,手刚伸出去,就被陆闻恺捉住了。

距离一瞬拉进,他低声说:“不睡觉,是想我了?”

本来因为身体触碰心痒痒的,听了这话,陆诏年没好气地说:“神经。”

陆闻恺直接将人揽入怀,陆诏年便掐他腰,压着嗓音要他放开。

“痛。”陆闻恺暧昧耳语。

陆诏年咕哝“我才不信你了”,却是将手松开了。

男人得了势,乘胜追击,若有似无地亲她耳朵。陆诏年有一万句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大约感觉到她身体放松下来,他用指腹揉捏她嘴唇,惹得气氛更旖旎。

没有丝毫预兆,他的吻侵袭而来。

陆诏年应和着,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睁开了眼睛。

陆闻恺停了下来,陆诏年不敢回视他。

“怎么了?”

“没有,我……”

陆诏年想要走开,陆闻恺拉住了她的手。

“埃德闻。”

熟悉之后,她一贯称呼Ed,气氛变得有些严肃了。陆闻恺松了手,陆诏年却又失落,“我……”

陆闻恺静默片刻:“你睡不着?”

陆诏年抬头看他。

“还想跟我去冒险吗?”他说。

*

工作人员把车开过来,陆闻恺拉开副驾驶的门,让陆诏年坐进去。

“你开车?”

陆诏年来不及惊讶,陆闻恺俯身,为她系上安全带。

出了古镇,上环道,路的尽头是星空下的雪山。

经幡飘拂,吉普停在无法再前进的小路上。陆闻恺牵着陆诏年,打探照灯穿进山林,黑暗中,踩落叶的沙沙声尤为响亮。

陆诏年战战兢兢地说:“会不会有蛇啊。”

“相信我。”

穿过一片云杉林,视野豁然开朗。

高原草甸上,星空倒影在海子里。

陆闻恺挑了个能看见雪山山峰的角度,卸下背包,把羊毛铺在地上。

陆诏年坐下来,终于发出感叹:“你怎么会找到这样的地方?”

“我在山里的时间比在实验室还多。”

“哦。”

附近有两顶帐篷,其中的人看到陆诏年这边在生火,过来打招呼。发现陆闻恺这些装备有意思,他们把折叠椅搬过来,围着篝火坐下了。

“怎么找来的?”大哥问。

“朋友跟我提过,我估摸着找过来,还真找对了。”

“你那背包是brushcraft什么方法弄的吧?”

陆闻恺笑笑:“临时决定的,走得急,带了点工具就来了。”

陆诏年小声问:“什么是brushcraft?”

大哥吸着烟,侃侃而谈:“BC么,说是丛林技巧,其实就玩搭建,在野外造个营地,劈柴啊,手工啊,Glamping的一种玩法,很讲究的。”

陆诏年这回不想让别人听到,头倚着陆闻恺手臂,轻声问:“Glamping不是精致露营吗?什么意思啊?”

陆闻恺回头对她笑,还没说话,大哥就问:“带你小女朋友出来玩啊?”

陆诏年尬住了,却听陆闻恺“嗯”了一声。

“没带帐篷,不过夜?”

“我们冒险。”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会玩!”

“现在条件多好啊……”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一姐们儿怕小年轻感到冒犯,笑说,“随便聊下哈。”

陆闻恺笑着抿了下唇,陆诏年暗叹有点性感,不怪自己放不下。下一秒,就被他揽住了肩膀,他瞧着她,目光迷人,又有些漫不经心似的:“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陆诏年大脑卡顿,只听得见过速的心跳。

“在一起,”陆诏年转头看别人,“五年了。”

“五年?”姐们儿感叹,“你看起来很小哎!”

陆诏年一本正经:“我高中的时候就和他在一起了。”

大哥笑说:“叫啥,早恋?”

“是啊,早恋不坏的,为了和他读一所大学,我才努力学习了。”

姐们儿点头:“那确实哈,好的恋爱就是积极影响。”

大哥问:“啥大学?”

“加州理工。”陆闻恺说。

“哦,没听说过……”

陆闻恺轻松地说:“当时不想离家太远,直博去了麻省理工,现在在实验室做博后。”

“厉害……”大伙儿感叹。

虽然看他戏弄别人很好玩,陆诏年却再一次认清了差距,他那么厉害,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你们是专门从美国回来玩的?”

“嗯,准备结婚了,回家乡探亲。”陆闻恺噙着笑说。

“哦,你们是云南人……”

陆诏年专心烤火,没有再听。

等人散了,陆诏年对陆闻恺说:“回去吧。”

“不开心了?”

“不是,太晚了,外边冷。”

陆闻恺把毯子裹在陆诏年身上,看陆诏年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微微叹息:“好吧。”

收起背包,返回车旁,陆诏年说陆闻恺没驾照,怕被查到,换她开车。

他没跟她争,“是不是因为那些话?”

“我知道你开玩笑的,我又不是开不起玩笑。”

“你怎么知道我开玩笑?”

陆诏年懒得理他,踩油门将车驶出。

陆诏年开快车,回程只用了四五十分钟。在客厅分别之际,陆闻恺照旧道了晚安,陆诏年点点头,却是想着,凌晨了,这觉也不用梦了。

*

第二天早晨下雨,孟柔想赖床,和陆诏年撒娇,取消去玉龙雪山看甘海子的计划。

“随便,你问埃德闻呢。”陆诏年说。

“你去问呀,不过,他应该听你的吧,四舍五入就当问过了。”

“哦,那中午退房再出发去大理?”

孟柔察觉出不对劲,从**爬起来,逮住陆诏年胳膊,拷问:“你昨晚出去了?我有感觉的哦。你们发生了什么,快说!”

“没什么。”

“卿卿我我,擦将走火。”孟柔挤眉弄眼。

陆诏年皱了皱脸,“你觉得像么。”

孟柔打量陆诏年丧气的脸,“所以是,你被拒之门外?”

陆诏年抬眼看房梁,“我不跟你说了。”

“总不会是你拒绝了他?你们吵架了?”

“没有,就是他——”

叩门声想起,孟柔应:“门没锁。”

陆闻恺推开房门,笑着说,“Morning,收拾一下,去吃早餐?”

孟柔立即响应,“等等哦。”

“你不是要赖床?”陆诏年吊着嗓子讽刺。

孟柔一个眼神杀过来,“大小姐,我现在就是你的爱情bodyguard,不尊重我,尊重一下你自己好吗?”

陆诏年呼出一口气,鼓腮。

酒店本来规模小,餐厅只零星几个人,用平常的音调说话都很清静。

当陆诏年道出娄惜朝在大理等他们的事情,孟柔惊呼了一声,几道视线齐刷刷看过来。

孟柔压下声量:“你答应了?我搞不懂你。”

陆诏年冷静地说:“再怎么样,还是要当面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可是埃德闻要去昆明啊。”

“我们周一之前到昆明就可以了,”陆诏年顿了下,看向陆闻恺,“或者,你和我们分开,从丽江过去也很方便了。”

陆闻恺牵起唇角:“想赶我走了?”

孟柔忙说:“没有,绝对不是。反正也要从大?????理经过,到时候停留一会儿就好了吧。”

“不用考虑我。”陆闻恺依然浅笑,“不耽误你们,我坐车走。”

陆诏年没说话。

孟柔左右为难,索性撂筷子。陆诏年几口吃完餐盘里的,对陆闻恺说“我去看看”她,快步回房间。

孟柔蹲在地上收拾行李,听到陆诏年的声音,冷笑,“甩脸色谁不会,别人都说不要跟情侣一起旅行,我算是明白了……”

“我和他,不算什么。”陆诏年轻声说。

孟柔蹿起来,“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明明就清楚,你喜欢的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还要管别人?”

陆诏年很难描述梦魇带给人的感觉,几乎是摧毁性的。她简略为三个字:“你不懂。”

“对!我不懂,”孟柔冷脸,“可你以为我看着你这个样子,就不难受吗?我不想你好吗?我最大程度照顾你的感受了,不知道你今天发哪门子疯。”

“你以前对娄惜朝不是这个态度。”

孟柔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你想说明什么?我想把你塞给某个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爱恨情仇,可是你呢,只知道你的人生目标,是有多伟大?有什么乐趣啊!我不懂,明明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还要犹豫。短暂一生,说穿了又有几个人不经历失败呢,因为担忧结局而不去开始,太傻了。你宁愿承认你是傻瓜吗?”

陆诏年想了好一会儿,说:“我不想辜负梦里的人,还有那个自己。”

“陆诏年,你最好祈祷这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再看你这幅样子了。”

孟柔去退房,发现陆闻恺已经埋单了,酒店派车送他去了机场。

孟柔无语:“看吧,他连东西都全扔在这。”

本来都是他临时买的,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陆诏年没说话,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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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小时,驱车至大理。丽江的乌云一路跟过来,天气阴沉。

陆诏年见到了娄惜朝,他坐在一间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安静地读书。窗户花砖墙前,一个吉他手正在弹唱民谣。

陆诏年感觉到时间无情的流逝,上一次在橱窗里看到小哥哥读书,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一百年里,大火烧了山林,白雪覆盖,枯木逢春,人间烟火。

其实什么也没变。

陆诏年转身,在人潮逆流中往前走。

孟柔倚着车涂唇膏,偏头瞧见她,“嚯”了声,“娄惜朝呢?”

陆诏年攥紧手心,嗓音微颤:“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