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关

第十三章

吉普穿行在大峡谷壮观的岩壁之间, 沿途见到咆哮着的怒江,最终抵达今晚停留的八宿。

八宿和芒康同属昌都市,车队在滇藏公路绕了一段, 回到了藏东南。

老李“摆龙门阵”,据《旧唐书》记载,昌都是吐鲁番王国的属地,一度还是经济文化中心。

陆诏年给美森他们翻译,美森注意到“龙门阵”这个词, 问什么意思。陆诏年想了半天, 说:“Chatting with tea?”把大伙儿逗笑了。

美森难以理解,“是这个意思吗?”

老李来劲了,从袍哥说到茶碗阵,陆诏年一一翻译。

美国人最是捧场, 美森表示, 这太有趣了, 他去过好几次重庆, 可完全不知道那座城市的文化。

老李说:“以后我天天给你们摆。”

美森说:“那太好了了!”

后来从怒江大峡谷,谈到美国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美森说, 他去过好多次,又问埃德闻, “你一定也去过。”

埃德闻牵唇角,表示当然。

“埃德闻是名副其实的探险家, 我在印度尼西亚工作的时候遇见了他, 当年我们计划近距离观看火山爆发,可惜他因为要做一个实验, 不得不提前离开了。”

有人感叹他们的冒险精神, 有人更感兴趣现实话题:“实验?”

“噢, 说来话长,”美森转头问,“是为了准备毕业论文吧,Ed?”

“没错。”埃德闻说。

陆诏年记得上次看到印尼火山爆发的新闻的时间,如果那一年埃德闻大学毕业,那他比她大好几岁?

连意繁也感到好奇,接着问:“学什么的呀?”

人们都以为埃德闻不会回答的时候,埃德闻出声了,“物理。”

陆诏年侧目,“你学物理的?”

“你也是?”

陆诏年心说,差点儿是。

在一般大学念物理系,前程堪忧,所以她选择了一个能灵活?????就业的专业,上能造卫星,下能搞汽修。

“我修车的。”陆诏年打哈哈。

“我卖汽车保险。”埃德闻说。

陆诏年眼皮一跳,果见胖哥打趣,他们这是妇唱夫随。

埃德闻装样:“什么意思?”

陆诏年抿唇不语,胖哥说“郎情妾意”,老李拍了胖哥一下,叫他别再逗小年了。

陆诏年生怕人们发现了什么,转头加入别的话题。

胖哥卖弄他从短视频看来的物理知识,陆诏年忍不住辩驳:“量子物理学颠覆力性的一点是,事物具有随机波动性,认知先于存在。一个粒子是以多状态叠加在一起的,当我们观测它的时候,这个‘叠加态’就坍塌了,它会随机呈现一种状态。”

原以为没有人听她说话,这时一个女孩说:“像这样说,薛定谔的猫就是既死又活的了?只有打开箱子那一刻,叠加态坍塌,猫呈现出生或者死一种状态。”

“可以这样理解。量子纠缠意味着某个粒子的状态,取决于纠缠中的另一个粒子的状态,无论它们相距多远。把纠缠中的两个粒子分别发射到光年外的距离,只需要观测其中一个粒子,立刻就能得知另一个粒子的状态。但这只是说,量子纠缠目前讨论的范畴是信息传递,和心灵感应完全不是一回事……”

“可是,这种超越时空的纠缠与瞬息传递,你不觉得很像宿命吗?”

陆诏年默了默,“也许。从物理学角度来说,人类探索意识,和探索虫洞一样难。”

“你们有没有看过那部电影,《星际穿越》……”

陆诏年和埃德闻离得近,杯子从他一只手到另一只手的过程中,她的手心也被勾了一下。

陆诏年僵了一下。

故意的吧,就是故意的吧!明知这帮人这么八卦,他还搞小动作。

陆诏年收拢手心,往旁边坐了一点。用余光偷瞄埃德闻,他没什么表情,目光一贯的冷冽,好像对桌上的谈话不感兴趣,可存在感又那么强烈。

从侧面看,他睫毛很漂亮,尤其在挺拔的鼻梁映衬下,说是造物主细心雕琢过的也不为过。

这就罢了,他喝水时,喉结滚动,如同果核,让人忍不住咬一口。

察觉自己陷入了花痴,陆诏年敲了敲额角。抬头,正撞进埃德闻的目光。

陆诏年傻笑了下,故作自然地挪开视线。

“在想什么?”埃德闻不顾众人打探的目光,倾身问。

陆诏年想装不熟,指着碗里的“哦,你说这个啊,酸奶酥油茶,你要来点吗?”

埃德闻很配合,用筷子沾一点酸奶,抿了口。

陆诏年松了口气,却听到埃德闻淡然地说,“没有昨晚的好吃。”

“昨晚你吃了?”旁边的人问。

“什么时候啊?昨晚我们在营地啊……”

埃德闻在说什么呀。

陆诏年低头,期望脸不要红得太明显。

埃德闻仍若无其事:“可惜没吃完,今晚可以吃到吧。”

陆诏年抬头,有人看过来,她拨了下耳边的头发,说:“你们慢慢吃,我车上落了点东西。”

“一会儿再去拿呀。”意繁说。

陆诏年小声说,想先去休息了。意繁点点头。

*

今晚住的越野营地在冰蓝色的然乌湖上,正对苍茫的雪山山脊。

从餐厅整扇的落地窗看出去,傍晚余晖散去,星光璀璨。一群年轻人聊的起劲,都不愿意散。

陆诏年一个人回房间,心乱的静不下来,索性先去洗澡。

吹头发的时候,看着镜子,陆诏年想起埃德闻,脸不争气地又红了。

他不会以为,她是听了他的暗示,来准备的吧?

虽然,他很会吻,挠得她蠢蠢欲动,可这也……

就在这时,停电了。

比起打雷,陆诏年更怕黑。她赶忙拿起手机照亮,走出房间。

房间像玻璃盒子一样并在一起,室外冰天雪地,身上的暖意被吹散,陆诏年迷失了方向。

顷刻间,现实和梦境交叠。

*

营地里的人都在找蜡烛,埃德闻也问管理员要了些。

房门没锁,暖气停止作用,冷风灌进房间,一下吹灭埃德闻手中的蜡烛。

埃德闻重新点燃蜡烛,放到房间各处。

陆诏年正站在窗边,埃德闻走过去,放一支蜡烛在杯子里。

“你还好吧?”

幽暗的烛光下,陆诏年看起来比多了些优雅。她说着“你来了”,问埃德闻要了一支烟。

“你怎么知道我吸烟?”埃德闻身上带了烟,不过是为排遣烦躁。

“我就是知道。”陆诏年笑着把烟放进嘴里,埃德闻帮她引燃烟。

她身上有梳洗过后的清香,吊带裙勾勒出自然轮廓。埃德闻靠近她,不愿再拉开距离。

陆诏年亦没有拒绝,他们有一阵沉默,但她能感觉到,男人温柔地注视着她。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为她做些什么。

陆诏年呼出烟雾,埃德闻把烟塞到自己嘴里,陆诏年吃吃笑了,推着他一步步在坐下。

埃德闻坐在了床沿上,膝盖称量她身形。

陆诏年跨坐上去,埃德闻的手一下就覆住她腰臀。暖气停止作用的房间温度降下来,但他的手还是那样干燥暖和。

寸缕贴近,埃德闻渐渐察觉一丝古怪,“年?”

陆诏年迷蒙地发出单音节。

“你喝了酒?”埃德闻轻声问询,没有得到回应。

埃德闻捧起陆诏年的脸,却是没闻到酒气。

陆诏年似乎以为这是一个吻,仰头承接,埃德闻拉开了些许距离。

陆诏年垂眸,“我一直在等你。”

“我是埃德闻,”他还是带着调情的语调,却是试探。

“你知道吧?”

陆诏年露出困惑的表情,“埃德闻?”

幻象中,蛰伏的蝶群惊起,铺天盖地。

*

营地早上才来电,房间里能听到外边的吵闹声。

陆诏年起床去梳洗,整个人摇摇晃晃,有些发软。

意繁听到动静,跟上来:“小年,你还好吧?”

陆诏年一下有点紧张,“昨晚我……”

“昨晚你喝酒了吗?”

“没有,我想我是……”

意繁关切道:“昨晚埃德闻送蜡烛过来,你还记得吗?”

陆诏年心下一沉,果然梦游了,可她记不得具体发生了什么。

“埃德闻守了你一夜,本来我说我看着你就好,他说我是向导,白天还要照顾大家。我就在他房间睡的,刚才过来,换他去吃早餐了。”

“我可能,太累了。”

“这些天风餐露宿你肯定没休息好,不过还好,昨晚不是在野外扎营,没有发生什么危险。”

“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去和埃德闻说吧。”

*

餐厅里,旅友聚在一块儿,胖哥说着散装英文,和美森谈笑风生。埃德闻站在角落接打电话。

他回过头看见陆诏年,陆诏年抱歉地蹙眉而笑。

埃德闻做口型:稍等。

埃德闻转身,对电话那边说:“我这里有点事,我会让人把钱会给你,看上了什么喜欢的老物件就拍下吧。”

“喂,是我在做这件事吗?你一点都不上心。”孚勒娅说。

“你知道我在路上,信号很差,没办法实时参与拍卖。”

“好吧,你在那边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不好说。”

孚勒娅沉默片刻,“Ed,你有事瞒着我,我不介意……只是,我感觉你有些陌生了。是因为你在大洋彼岸的缘故吗?”

过了会儿,埃德闻回到座位上,胖哥打趣,是不是女朋友查岗来了。

埃德闻没听懂,旁人翻译给他听,他微微蹙眉,“一个朋友。”

“哪儿能啊,朋友能三天两头给你打电话?”胖哥说。

埃德闻不喜欢被人刺探隐私,脸色一下有点冷。

“我不说了。”胖哥并不打算收敛,意有所指地说,“等下意繁要哭了。”

队伍里几个女孩,只有意繁和埃德闻交流起来最自然。今早大家看见意繁是从埃德闻的房间出来的,还和埃德闻小声说着什么,难免有所猜测。

陆诏年想帮意繁解释,却见意繁笑了下,“不会啊,我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

桌上鸦雀无声,陆诏年忽然拍了下手,笑起来。

大家附和地笑起来,胖哥给自己找台阶下,“真会开玩笑。”

埃德闻和美森先出去了,陆诏年吃好后,走了过去。

“昨晚……”陆诏年把手揣后裤兜里,好像很潇洒似的,“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

埃德闻笑了下,挽起袖子,“你咬了我。”

看见埃德闻手臂上乌紫的牙印,陆诏年愣了。

陆诏年看了眼惊讶的美森,脸颊通红,“我们没有……”

美森识趣地转身回避。

“你想赖掉?”埃德闻俯身,近距离注视陆诏年,“这种程度,我应该可以索要赔偿吧。”

陆诏年低头,丢下一句“我会好好开车”,逃走了。

看着陆诏年远去,美森问埃德闻:“你刚才说什么?”

埃德闻收敛神情,说:“目前神经科学还没有证实,人的意识可以互相影响。奇怪的是,昨晚守在年身边,我做梦了。”

“?????关于什么的?”

“我不记得,不过,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

*

不多时,车队出发了。胖哥负责去接扬子,分了些人坐陆诏年的车,一路吵闹,副驾上的埃德闻戴着降噪耳机也没能休息。

乌然湖附近就是来古冰川,犹如异世界般的冰原,成为了必经打卡地。然而夏季冰川消融,人们无法进入来古冰川,近距离接触冰蓝色的冰体,车队并没有经停。

车队一路驶向比如县,路途坎坷,可经过了七十二拐,倒不足为奇了。天气阴沉,人们瞌睡,陆诏年也开始打哈欠。

埃德闻用手肘碰了碰她,她低头一瞧,他从水壶里倒了杯咖啡出来。

陆诏年喝了一大口,果然是冰美式,苦得不行。

“集中精神。”

埃德闻冷淡的口吻让陆诏年抵触:“我知道。”

“我的命运握在你手里。”他尾音上扬,好像非得捉弄她,这车程才不乏味。

陆诏年看了眼后视镜里的人们,没人在意她,“昨天晚上,麻烦你了。”

“你的确是有梦游症?”

“偶尔。”

“那你知道,出来跑长途很危险。”

“我只是没休息好。”

“有时人格分裂也会表现的和梦游一样。”

陆诏年把这话当作了讥讽,“你是说我有人格分裂?”

后座的人听到动静,掀起眼皮。陆诏年暗暗瞪了埃德闻一眼。

埃德闻偏身,低声说:“嗯,我只是觉得,梦游的那个你让人难以招架。”

耳朵嗡嗡的,陆诏年挺直背,目视前方。

埃德闻闷笑了两声。

这个人真是……

*

今天的目的地是位于藏北那曲市的萨普神山。关于这座神山,有一个充满复仇色彩的故事。传说萨普的妻子出轨,育有私生子——美丽的金字塔型山峰。

萨普最高峰海拔接近七千米,神山环绕着的,是一片雪原。这里还没有被开发,世界各地许多登山队曾来攀峰,登山最高峰的人少之又少。除了牧民,能到这里的基本都是越野车队和徒步爱好者。

穿过辽阔的自然牧场,车队驶上更加崎岖的山路。

碧绿的湖泊映衬着近在咫尺的雪山,野花盛开的营地停着三两越野车,他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下山。

意繁向他们了解山里徒步的情况,发现是许久不见的朋友。他们问起扬子,意繁说扬子晚点上来。

能在雪山下遇见老友,大伙儿一起拍了张合影,陆诏年和埃德闻被迫加入其中。

经过这个插曲,陆诏年才知道原来扬子和意繁是一对。二人在户外徒步中结识,如今决定用这种方式分手。

“这就是人与人的缘分。”意繁用力钉帐篷地钉,好像口中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分量似的。

“为什么呢,只是不喜欢了吗?”女孩问。

“这个理由还不充分吗?喜欢的时候也觉得只能是这个人了。喜欢过就够了,人啊,没什么放不下的。”

“怎么会,如果是我,在意这么多年,怎么能甘心放下啊。小年,你说对不对?”

陆诏年有点茫然,“也许?”

“我啊,不管生活怎样摧折两个人的感情,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手的。”

“真好啊,”意繁看着湖对岸的雪山,感叹,“你们还很年轻。”

扎营后,扬子也到了,大伙儿吃了路餐,轻装出发进山。

陆诏年原本想窝在车上偷懒,埃德闻过来拿手套。看着他走开了,他忽然打开了驾驶座车门,把手递给她。

“和我去冒险吧。”

陆诏年莫名紧张起来,“冒险?”

“是啊,和他们一起走轨迹上的路多没意思。”阳光从云层透出来,照在埃德闻身上。

“你也把命运交给我一次试试。”

佛在某个时空,曾全心全意交付过信任。

陆诏年快要搭上埃德闻的手,啪一下打开了他,“骚包。”她咕哝着,下了车。

*

山里没有信号,一路听虫鸣鸟叫。

草地上很浅的牧迹,陆诏年走在埃德闻身边,他本来是个闷葫芦,不说讨打的话,她也没什么要说的。

大约怕她烦闷,埃德闻教她玩飞行器。陆诏年操纵无人机飞了很远,拍到队伍旅友的身影。

“他们朝着内湖去了。”

他们走的路线不是只依靠登山杖就能穿越,有时需要手脚并用,攀爬岩石前行。

陆诏年很快累到喘不过气,埃德闻放慢步伐,告诉她呼吸的方法和一些阿式攀登的技巧。

阿式攀登是阿尔卑斯式攀登,由两三人组成小队,携带轻量化装备,快速前进的登山方式。阿式攀登需要徒步者有足够的技术以及判断风险的能力,在许多人看来,阿式攀登极具挑战,不管路途怎么艰难,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停下。

冰川融水哗啦啦奔流着,穿过一片怪石嶙峋的火烧林,就在陆诏年想放弃的时候,满山的花海闯入视野。

“Ed,”陆诏年叫他的名字。

埃德闻帮陆诏年搭了把手,让人从碎石堆里跳到他怀里。

“算是没有白来。”她忘记还在他怀里,眸眼亮晶晶的,语气娇憨。

呼吸声让气氛黏灼起来,陆诏年退出埃德闻的怀抱。

埃德闻微哂,指向河谷那边的白雪皑皑的山脊,“那里,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知道。”陆诏年咕哝,“别小瞧我,我不会认输的。”

天眨眼就变了,风雪呼啸。两个人戴上了冲锋衣的帽子,沿着山脊垭口边缘行走。云雾离他们很近,俯瞰天地,美丽的海子像宝石般显现。

沉默了很长一路段,陆诏年再次出声:“Ed,你相信际遇吗?”

“我相信。”没系紧的帽子被风吹开了,埃德闻笑,“很意外是不是?”

陆诏年笑着摇头,慢吞吞说出心里话:“其实……你让我觉得,这次的旅程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是属于我的时效礼物。”

埃德闻笑她:“居然还能从你嘴里听到好话。”

“你比我多吃好几年的盐,不能容许我天真一秒钟吗?”陆诏年不自觉带了点撒娇语气,意识到不妥后,打哈哈笑。

“一刻钟好了。”埃德闻在崖壁边沿坐下,好似只是随口的回应。

陆诏年抿唇藏起小心思,撑着埃德闻肩膀坐下来。

双脚悬空,她只敢看着他。

危险让心跳变得剧烈。

“Ed,这是你的本名吗?”

“Edwin Luk,随我母亲姓。”

陆诏年想要追问,却听埃德闻说,“你怎么能肯定,这礼物有时效?”

是说他们相遇短暂,却不会在这里结束……

那目光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忌,陆诏年瞬间看向远处。

该死,又被他装到。

作者有话说:

旁白解说:两个人在机场擦肩而过,感应到了彼此的存在,状态坍塌,时空修正。因此小年看到了哥哥的时钟倒转,哥哥也开始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