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起初, 安平王妃并不乐意三人同乘,吵嚷要花银钱再赁,被秦爻肃容讲了一番利害。
他们三人是在逃犯, 不能进出钱庄,只能走典当行,但金银首饰总有当完的一天, 就算秦爻出去做工, 也只能维持日常生计, 不可能享受以往的奢华用度。
另赁一辆马车的费用, 足以让他们三人至少酒足饭饱一月,幽州行程紧凑,必得缩减不必要的开支。
一听倘若她执意大手大脚,三人就只能缩在年久失修的破庙里住宿, 安平王妃忙将装着名贵首饰的包袱扯到身边,紧紧靠着大腿,生怕下一秒钱财就会不翼而飞。
马车狭窄, 三人相顾无言,安平王妃应过秦爻,不会找姜念兰的茬,但她见姜念兰那副伤心欲绝、半死不活的样子十分过瘾, 心里也是痒痒。
逮着秦爻上山捕野味的功夫, 安平王妃打开话闸, 阴阳怪气地奚落。
“本以为被陈指挥从泥巴堆里捡回来,就能享尽荣华富贵, 高枕无忧, 现在却像条丧家之犬四处逃窜,你心里怕是悔死了。”
“早知道啊, 就该傍上太子的大腿,新皇登基,以你那狐媚的功夫,怎么也能混个贵人之位吧?哎呀,也不是,当初本王妃可是听见风声,你与太子有染,还不如痛哭流涕地回宫,求求太子,就算无名无份,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哈哈哈哈……”
双眼放空地倚着车壁,本不想搭理,但听安平王妃讲得起劲,竟无所顾忌地拿她和楚南瑾做文章,心生厌烦,抬起眼皮,不冷不淡地睨着她。
“王妃,小辈敬您,才唤您一声王妃,永乐还记得,父皇已经替安平王休弃了您,您怎么还能自称本王妃呢?不过对您来说,这恐怕是件大喜事,毕竟您对秦大人似乎格外不同,却也不知这份心思,是发生在安平王亡故前,还是之后?”
“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羞怒半天,指着姜念兰斥道,“我和亡夫的事,岂容你一个后辈置喙!”
却十分没有气势,倒把她自己气得跳脚。
秦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只山鸡和野兔,娴熟利落地架起柴火堆翻烤猎物。
他的手艺精湛,烤出来的食物香飘十里,油而不腻,将串好的烤鸡腿递给姜念兰,还在往外滋滋冒着热气。
“刚烤出来还很烫,公主小心点吃,卑职手艺欠佳,献拙了。”
烤鸡和烤兔卖相极佳,吃起来也是质嫩爽口,完全不像他说的“手艺欠佳”,姜念兰轻声说了句“很好吃”,便埋下头,将烤鸡腿啃得干干净净。
安平王妃早就饥肠辘辘,见秦爻竟率先将食物递给姜念兰,气不打一处来,故意将珍藏的酒酿拿出来痛饮,末了,还要夹刀带刺地阴阳两句。
“人活在世,就是为了及时享乐,若整日一副哀容,伤春悲秋,还不如死了痛快。”说罢,她得意洋洋地摇了摇坛中酒酿,像一只高高在上的孔雀。
秦爻气压骤降,浓眉紧揪地驳道:“人生在世,是为血亲和情义所羁绊,若亲者故,情者殇,剖肝泣血、不复堪命是人之常情,若水波不兴,那便是自私自利,冷血无情。”
安平王妃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是在指摘她毫不关心太后的近况,顿觉脸上无光,自讨没趣地将酒酿放下,静若鹌鹑。
就这么走走停停,食为山中野味,宿为天地草席,几日奔波,三人总算到了毗邻幽州的小镇,借宿在一座矗立半山的善慈寺中。
“我们会在此休整几日,我与住持要了两间最宽敞的厢房,会有沙弥来为你们引路。卑职下山买些锦褥,公主和王妃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安平王妃一口气说了不少,秦爻望向姜念兰时,她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不要,秦爻沉默,望着阴沉的天色,有风雨欲来之势,尽快下了山。
这座佛寺的香火并不旺盛,天还未暗时就没什么人影,天色沉下来后,仅有的几位香客匆匆离开,格外空旷寂寥,即便如此,沙弥仍然热情,滔滔不绝地讲着善慈寺里的情况。
安平王妃斜眼睨了沙弥一眼,觉得他粗衣布裳十分简陋,嫌弃道:“什么身份,也配跟我说话。”几步拉开了距离。
见小沙弥遭受冷遇,姜念兰主动和他搭了两句话,情绪低靡的小沙弥立刻挺直腰杆,圆圆的眼球像发着亮光的黑色珍珠。
安平王妃走远后,他压低嗓音,悄悄说:“施主不用担心,寺里香火不好,稍微阔绰些的香客皆是上宾,有些脾气不好,总会为难寺里的前辈,小僧见得多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小沙弥乐天的态度,开阔了满是阴霾的心境,姜念兰恍若看到了曾卑躬屈膝讨生活的自己,看着旁人的脸色,将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因为心疼,她强打起笑容,与小沙弥有说有笑。
“喂,小和尚,这儿怎么还有个老乞丐?”安平王妃站在院落一扇小门前,横眉怒指,“还不快把他们赶走,要是死在这儿多晦气!”
小沙弥赶忙上前,在身上摸索着钥匙,却没有将老乞丐驱走,反而将人搀扶了进来。
安平王妃连连退了几大步,生怕沾上乞丐身上的馊气,叉腰斥道:“我们花了真金白银在你们这儿借宿,你却弄个臭气熏天的乞丐进来,是嫌弃钱给得少,用这种恶心人的方式来赶客吧!”
小沙弥急急解释:“施主,小僧绝无此意,寺里建得偏僻,能找到这儿来的,都是些真正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住持便在此开了条小门,这样既不会打扰前来的香客,又能帮助到这些可怜人,给他们一口饭吃。”
老乞丐意识混沌,却仍不忘屈指一指,原来灌木遮挡下,还躺着他的小徒弟,小沙弥又急吼吼地将人从灌木丛里带了出来,累出满头大汗。
安平王妃的嫌恶之色溢于言表,“和下等人呼吸同一片空气,你们也不怕折寿,等会儿让人将饭菜直接送到我房里,别让我再看到这两个脏东西!”
饶是被骂也一脸笑呵呵的小沙弥闻言,闪着光亮的眼珠子黯淡了下来,一脸郁闷地用树枝点着地,怕是从未见过这般嘴毒又不讲道理的客人。
姜念兰安慰道:“小师傅,我来帮你吧。”
小沙弥要将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抬到方丈室,姜念兰思量了一下,蹲身去扶老乞丐,不曾想老乞丐看起来骨瘦如柴,体重却是不轻,她只能抬动对方的手,只好作罢,转去扶老乞丐的小徒弟。
一番折腾下来,天空乌云密布,姜念兰刚回到房,外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秦爻还未归来,她不免有些担忧。
隔壁的安平王妃不知又在闹什么,将东西摔得噼啪作响,一声闷响,她走到屋檐下,望着如丝雨幕,拧着眉头抱怨。
“秦爻下山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这硬得硌人的床板,也不知这寺里的和尚怎么睡得下去!”
她在外面吵了很久,姜念兰忍不住开门说道:“下这么大雨,秦大人定是找地方避雨去了,王妃这般娇贵,倒不如直接返程,免得继续受这苦日子。”
安平王妃“哼”了声,她当然不愿回去,扭头回了房间。
如是安生了不久。悠扬闷厚的佛钟穿透云层,令人心神安宁,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似乎随风而去,姜念兰闭上眼睛,渐渐陷入沉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有力却不聒噪的叩门声传来。
姜念兰睁开眼,以为是秦爻回来了,趿鞋下了地,没有丝毫准备地对上一张陌生的面孔。
少年人眉眼普通,却看起来很舒适,五官平整而不凌厉,棱角柔和,身后雨幕绵绵,衬得这让人过目就忘的面容多出几分诗情画意。
“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我是来感谢姑娘的恩情。”
“我何时对你有恩?”
姜念兰细细端详了一番少年人的眉眼,方想起,这可不就是老乞丐的小徒弟。他拾掇完后,整个人清爽了许多,丝毫没有流落街头的痕迹,她才没有一眼认出对方。
“寺里的人心善收留你,我不过举手之劳,你应该感谢的是那些僧人。”
“姑娘的小恩亦是恩,我形容落魄,弄脏了姑娘的衣裳,我向姑娘赔罪。”
姜念兰淡淡一笑:“不过一件衣裳,脏了洗干净还能穿。”
“哟,嫌我在外说话吵,自己转头在这和别人聊得火热,扰人清静。”安平王妃绝不会放过奚落她的好机会,施施然从房里推门而出。
将少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阴阳怪气道:“小乞丐,你那老不死的师父还活着吗?”
少年人不卑不亢地回道:“师父受了伤,方丈找来了药郎,在替师父疗伤。”
安平王妃仍咄咄逼人,少年人没回应,转头对姜念兰道:“我在街市见到的富家女子都是仪态端方,便以为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女子皆有教养,姑娘同伴的谈吐让人大开眼界,让我方知从前眼界窄小,想法偏差了。”
安平王妃好一会儿才明白对方是在讽刺她,瞪眼怒道:“你什么意思,怎么敢将小地方的女子与我相提并论?你可知我是谁?我是……”
“让夫人和小姐久等了。”
秦爻一身湿气,头发还在往下滴着雨水,看来躲雨许久不见停,见雨势稍歇,便一鼓作气地上了山。
“你怎么才回来?”
安平王妃惦记着她让秦爻带的胭脂水粉,登时将惹恼她的少年人抛诸脑后。秦爻默不作声,任由她一边翻着包囊一边抱怨。
少年人轻声对姜念兰说:“我叫阿梁,‘梁上君子’的梁,可否知晓姑娘的名讳?”
姜念兰随口诌了个假名字。
“很好听的名字。”
阿梁的笑容很有感染,像飘浮在春日里的蒲公英,源源不断地奔向旭日的方向,虽五官平常,却在此刻耀人眼目。
他忙里偷闲,专程登门道谢后,就要返回方丈室照顾师父。
姜念兰则缓步上前,犹豫了一会儿,出声问道:“在山下的一切可否顺利?”
秦爻愣了一下,与安平王妃相比,她的关心显得突兀,为这阴雨天气注入一丝暖意。他想微笑,但唇角僵硬,便抬起黝黑的眸子,沉沉“嗯”了一声。
“卑职也不知公主喜欢什么,便给公主买了些市面流行的脂粉。”
“谢谢秦大人,你淋了雨,我让小沙弥往你房里送一碗姜汤,去去寒气,免得染了风寒。”
说罢,也不等秦爻回答,回房撑了把竹伞,转身进了雨幕。
兴许是因为下雨,寺里的僧人都在房里休憩,她转了一圈都没看到人影,反而找到了后厨。
她语调轻缓地与厨娘协商,厨娘很好说话,留了一块地给她熬汤,等姜汤弄出来后,厨娘又好心帮她尝味,脸色陡然涨成猪肝,被呛得不行。
“姑娘,你这油盐味太重了!”
姜念兰茫然,她味蕾偏重,对咸味或是辣味的忍受能力远超于常人,所以在皇宫时,她都是让宫女尝味。
但凡是尝过她做出吃食的人,无一不是夸赞,她便自信满满,认为自己在庖厨一行天赋异禀。
但并非一位厨娘这样说,两三个厨娘围上来,都是相同的回复。
她才明白,宫女是怕说实话得罪她,官员是碍于父皇的情面。
她还是毫无天资的小花,做的东西那般难吃,父皇却次次违心夸赏。
那么好的父皇,却永远地离开了她。
姜念兰提着厨娘重新调味的姜汤,心头被阴霾笼罩,竹伞倾斜,湿透了半边肩膀,她却仍沉浸在悲伤的世界里,毫无察觉。
“巧了,又在这儿碰上姑娘。”
阿梁撑着柄油伞,是从寺里借来的,伞面图案发白,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他想去后厨给师父做些流食,迎面撞上失魂落魄的姜念兰,脸上笑容骤收。
“姑娘是怎么了?”
他出声问了好几遍,又挡住姜念兰前进的道路,她才缓过神,抬起头,眼角噙着的泪晶莹朦胧,好似泫然欲泣,美得引人分外怜惜。
阿梁握着伞柄的手蜷了蜷,不自觉收紧,一时忘了言语。
姜念兰身体轻飘飘的,像随波逐流的浮萍,恍惚间,她好似看见皇兄立于眼前,身姿高挑。而她记不清两人之间数不清的恩怨纠葛,回到最初无忧无虑,将他视为全部依靠时,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像顽童般,只想找寻一个避风的港湾。
竹伞落地,像被横扫的秋叶,被风卷不知卷向何处。一柄足以罩住二人的油伞撑起头顶的天空,潇潇雨幕,两人拥在一处,天地都失了颜色。
阿梁的心跳声慢了一拍。
将手覆在她被雨水打湿的半边肩膀,一片冰凉,目光一沉,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转而为她披上,而她并不安分,抓着他的胸襟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着“父皇”,淹没在雨声中。
阿梁手起又落下,最终停留在她的后背。
“父皇在这儿,别哭了。”
姜念兰再次有意识时,人已经躺在了床榻上。
梆硬的床板铺上了锦褥,软绵绵的,让人躺下就不愿再起身,应是她去后厨之后,秦爻动手铺的。
正思及他,秦爻就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公主醒来了。”
姜念兰睁眼望着姜汤,她思念父皇过甚,淋了一路的雨,体内侵入寒气,导致脑袋迷迷糊糊的,伞丢了,姜汤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抿了抿唇,“本是想熬姜汤给秦大人喝,却是给秦大人添麻烦了。”
“姜汤我已经喝了,谢谢公主的心意。是卑职疏忽,昨日若不是阿梁将您送回来,卑职都没发现您身体不适。”
“我竟昏迷了一日?阿梁……”姜念兰想起什么,眉眼耷拉了下去,强振精神道,“那我得找个机会谢谢他。”
平静地在佛寺里待了几日,姜念兰养好身子,便想找个时辰向阿梁道谢,但她不知阿梁是否还在寺里,想找人问问,人生地不熟,正巧看见来时带路的小沙弥,连忙上前询问情况。
“阿梁平时都在方丈室陪着他的师父,但这会儿天气放晴,他说不准会在附近转转,您在这边找找吧。”
姜念兰谢过小沙弥,提步在附近找了起来。
善慈寺有一片规模不大的竹林,是给寺中弟子练功用的,雨水灌溉后,还弥漫着新鲜的土腥味,姜念兰正要掉头,一阵引人遐想的笛声从竹林深处传来。
笛声情感饱满,拨人心弦,平铺开一张温馨动人的画面。
身着布裙,戴着头巾的妻子站在青烟缓声的烟囱下,等待将归的丈夫,遥望见丈夫的身影,兴奋地挥臂呐喊。丈夫疾步而走,奔向心心念念的妻子。
两人在枫叶般火红的晚霞下拥抱,恍若一副美不胜收的画卷。
“献丑了。”
阿梁的声音让姜念兰的思绪回到现实世界。
“笛声很好听,我一不小心听入了迷,你吹这首笛子时,可是在想念你的未婚妻?”
阿梁失笑道:“姑娘在说什么?我漂泊无定,又长相普通,哪儿来的未婚妻?”
“恕我寡陋,笛声饱含情感,便以为是坠入爱河之人的畅想。你有这般好的技艺,还有那日的……”她顿了顿,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描绘。
“姑娘可是指这个?”阿梁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清润的嗓音变得雄浑,“父皇在这儿,别哭了。”
姜念兰不由得心尖一颤。
“……对。”
她那日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唯记得阿梁那声与父皇如出一辙的音色。
阿梁并未询问她的身份,噙着清浅的笑容望她。
"我能模仿别人的声音,曾有幸睹过先皇英姿,记下了他的音色,你一直唤着父皇,我便斗胆模仿先皇的声音,姑娘果然平复了下来。能让姑娘心里好过,我的这门本事也算不负于天。"
姜念兰微敛眼睫,继而不带任何恶意,单纯好奇地问道:“你既有这般好的技艺傍身,为何会与你师父流落街头?”
阿梁无奈地笑了笑:“我与师父并非流浪者,常会在街边表演,观赏者也愿意给些赏钱,只是镇上有个有权有势的地头蛇,借着影响镇容的名头,向我们收取佣金,我和师父打赏的钱,哪够他们狮子大开口?这下既赔了本进去,只要被他们撞见,还会得一顿殴打,师父被他们打得半死不活,撑着一口气逃到了善慈寺上。”
“怎会有这样不要脸皮的人,这是要将人往死路上逼吗?”
阿梁声音轻柔道:“无妨,世人皆有苦难,我和师父有手有脚的,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慈恩寺的人心善,为我师父垫了不少药钱,我的骨头已经接好了,明日便下山卖艺,总不能一直欠别人的。”
生活的挫折没磨掉他骨子里的温柔与善良,让他仍保持着向上的积极,姜念兰对他钦佩的同时,又十分同情,他身体初愈,若再遇到那帮子地头蛇,可能不会这般走运,好胳膊好腿地回来了。
心念闪动之间,姜念兰想到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