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火花飞舞
静谧机关的监测大厅人满为患。
不断有工作人员进出,他们行色匆匆,脸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气氛肃穆沉重,像暴雨将临,空气潮湿得几乎能拧出水,再加上静谧机关的制服以黑色为主色,倘若有不明真相的路人来到这里,说不定会以为这里在举行一场葬礼。
但其实这里真的在举行一场葬礼。
主持人是老局长,他表情凝重地看着眼前全息投影上的图像,低声问身旁的山中人:
“你是首席科学家,你说,这到底是什么?”
图像中映照着群星,无数密密麻麻的光点填满了所有空隙,每一颗光点都代表了一个登记在册的文明,这些文明互为同盟或是敌人,在过往的漫长岁月中,它们共同让原本死寂无声的宏观世界变得生机勃勃,热闹非凡。
——但这已经成为历史了。
因为从今天,从刚刚开始,宏观世界的葬礼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在宏观世界的中心,那片昔日狂宴开始的绝对虚无区,也就是所谓的陷阱带中,复仇者奏响了毁灭之弦,无形的波纹向外扩散,以人类难以理解的速度推进。
就像黑洞。
老局长眼睁睁地看着图像中央的黑暗缓慢但不可阻挡地扩大,将明亮的群星吞没,将之熄灭,过程静谧无声,不起一丝波澜。
山中人放下手里的报告,摇了摇头,与老局长一并盯着那片深邃的黑暗,轻声道:
“吾辈心中亦有惑。”
“这样啊,”老人随口感叹了一声,“你居然也不知道,那确实是麻烦了。”
他背着手站起来,转过身,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桑落,平静地问:
“咱们现在搜集到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没有?”
桑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有,最先受到冲击的文明是弥赛亚人,他们信奉以弥赛亚为名的一神教,但冲击到来之际他们信奉的神明却并不能拯救他们,再加上冲击降临得太快太猝不及防,弥赛亚文明根本就没有时间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手段……所以宏观世界观测协会发来的报告称,如今的弥赛亚文明已经只剩下纯粹的虚无了。”
“而弥赛亚文明只是消失在这场冲击中的无数文明中不起眼的一个。”
桑落翻开下一页报告,继续低声念:
“第一个向外传出有效情报的文明是机械神教所在的果核宇宙。”
“果核宇宙距离陷阱带较远,因此并未成为第一批在冲击中湮灭的文明,在收到宏观世界观测协会发去的警告后,果核宇宙中的机械神教文明以惊人的速度构筑起了尽可能完善的防御工事,可即便如此,他们的防御工事仍旧无法阻挡冲击的力量。”
“机械神教,全灭。”
“但宏观世界观测协会最后收到了机械神教文明尚未完全湮灭时向外界发送的信息——”
“‘再会,同志们。’”
老局长闻言沉默片刻。
他忽然回想起年轻时他曾拜访过机械神教所在的果核宇宙。
即便放眼整个宏观世界,果核宇宙也是科技侧拥有最顶尖技术的几个文明之一,他去拜访果核宇宙时曾不止一次被机械神教的科技震撼,甚至于就连如今静谧机关的总部钢铁都市[盘古]都是果核宇宙对上城区进行了技术援助后才修建成功的。
老局长莫名一直都对果核宇宙抱有种近似于小弟看老大哥的情怀。
但如今老大哥也倒了。
昔日强大而慷慨,饱含钢与火的色彩,充斥着煤炭,石油,重炮,差分机这样粗犷气概的巨人无声地倾颓,崩塌,被时光风化。
老局长深吸了口气再吐出来,声音稍稍显得沙哑,说:
“继续。”
于是桑落翻开了报告的下一页:
“接下来向外界传递出情报的是虚界,作为几乎能与机械神教文明并列齐驱的神秘侧文明,虚界文明面对冲击展现出了让人难以理解的洒脱与坦然——虚界文明并未组织任何自救行动,无论是最高层的领导者还是最底层的平民,在冲击来临之际,他们一致决定选择释放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沉睡魔咒,将所有活物都拉入其中,然后,虚界文明欣然接受了冲击的到来。”
“毫无疑问的,虚界文明和机械神教文明一样,迎来了全灭的结局。”
“而虚界文明也像机械神教文明一样,在全员沉睡之前向外界发送了消息——”
“愿我们能在死后世界再见,亲爱的朋友们。”
“……”
监测大厅再度陷入短暂的寂静。
过了会儿,站在老局长身后的山中人轻声道:
“吾曾听闻虚界文明……那是群极有意思的人,他们崇尚浪漫,爱,还有诗歌,倘若说机械神教之人都是群不解风情的呆子,那么虚界文明之人则个个都是哲人,所以他们会选择这样的结局……也的确在情理之中。”
老局长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只好点点头,干涩地吐出简短的音节:
“嗯。”
桑落继续翻页:
“下一个是虫族的羽化地。”
“由于虫族天生便具有几乎无限的可能性和破坏力,从虫族文明被发现开始,它们就被宏观世界的所有文明共同视为移动的天灾,在此我们就不赘述虫族的各项特质了,总之,在察觉到冲击到来之际,已经受到神明诅咒无法进食忍受永世饥渴,几乎疯狂的虫族在女王的带领下,如飞蛾扑火般主动投向了冲击。”
“宏观世界观测协会发来的报告称,他们只看到无穷尽的虫子像浪潮般悍不畏死地向冲击发起自杀式攻击,由于虫群的规模实在太惊人了,宏观世界观测协会甚至觉得它们在这之前已经吞噬了数个宇宙。”
“但很不幸,在绝对的质面前,再多的量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1.325上城区秒——这是冲击完全湮灭虫群所耗费的时间。”
“虫族,全灭。”
监测大厅原本像流水一样的工作人员渐渐都停下了脚步,他们站在原地,少部分低着头,大部分抬着头,都认真地聆听着桑落的播报。
人群安静的可怕。
而桑落又翻开了报告的下一页:
“接下来迎接冲击的文明是古修士文明,大家都知道的,古修士文明是属于神秘侧的,最为强大的几个文明之一,即便放在整个宏观世界的范围内讨论,古修士文明也绝对能算得上排行前五的文明。”
她说到这里,台下不少工作人员都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显然,即便是在几乎与外界相互隔绝,因此接收不到外界情报的上城区,古修士文明的名气也大得惊人。
名气虽然并不能完全说明一个文明的力量,但却能从影响力这端佐证一个文明的力量——出名的文明不一定强大,强大的文明大概率出名。
但让他们失望了,桑落语气毫无起伏地继续念:
“古修士文明极度崇拜个人武力,文明中最强大的个体甚至能够在短时间内抗衡伟大魔女,虽然古修士文明人口稀少,但却人人如龙——因此古修士文明并未像其余得到了情报的文明那样试图逃逸出冲击的覆盖范围,他们选择了狂妄地停留在原地迎接冲击到来。”
“然后,古修士文明为他们的狂妄付出了代价。”
“古修士文明,全灭。”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如果放在平时的监测大厅恐怕会泥牛入海,被喧闹的各种声音掩盖,但如今鸦雀无声,这几个字便掷地有声,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个人心头。
可这只是开始。
像机器一样,桑落麻木地一页一页翻开报告,念:
“厄尔庇斯文明,全灭。”
“高地人文明,全灭。”
“硅基生物联盟,全灭。”
“地岛文明,全灭。”
“密思特雅星舰文明……由于其本身是横跨小半个宏观世界的财团的文明性质,专注于研发跃迁引擎的畸形科技树,在冲击到来之际死里逃生,成功地跃迁到了宏观世界最边缘的星链。”
“但当我们试图联络密思特雅星舰文明时却遭到了拒绝,对于我们提出的联络请求,财团的小女王只回复了一句话——”
“‘先生们,不必挣扎了,请现在返回家中,抓紧时间,与家人一同享受这生命中最后的晚餐吧。’”
“然后,密思特雅星舰文明断开了与我们的通讯,陷入了静默状态。”
“恶魔文明,全灭。”
“蚁人文明死于绝望之后的自我残杀,全灭。”
“浮灵文明因性质特殊,在得到冲击的情报后便全员自杀了,也算是全灭。”
“巨食文明开放了粮库,在冲击到来之前绝大部分文明成员都死于消化系统不堪重负,但对于饱食便是最大乐事的他们来说,这应该是最幸福的死法吧?”
“巨食文明,全灭。”
“波尔文明发生了大规模的社会动**和内乱,作为阶级分化和贫富差距严重的标准模板,波尔文明时常被我们当做反面教材批判。”
“当大冲击来临,波尔文明的富人们剥夺了穷人们逃命的权力,他们抢占了逃生舰的舱位,让穷人们留在星球上等死。”
“但最后的结果是,短视的资本忽略了难以为它们取得利润的航天技术,波尔人并未研发出跃迁引擎,于是大冲击一视同仁地吞噬了待在星球上等死的穷人和逃出星球的富人。”
“波尔文明,全灭。”
“科技侧超级文明微子文明在冲击到来之前向整个宏观世界公布了他们各个领域所有的科研成果,但为时已晚,冲击扩散的速度超出了所有文明的理解,我们无法指望任何文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实现科技爆炸。”
“据微子文明所推算,距冲击覆盖宏观世界全境还有一个宏世界时。”
“在冲击到来前,几乎已经探索到科学这条道路尽头的微子文明向整个宏观世界提出了最后的问题——”
“‘宇宙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但恐怕没有人能回答他们。”
“微子文明,全灭。”
……
监测大厅中央那硕大的全息投影上,深邃的黑暗仍旧在缓慢但坚定地向外推进。
群星渐次熄灭,它们所代表的文明也跟着灭亡,无论是在场众人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强大的,弱小的,都被缓缓推进的冲击一视同仁地吞噬,毁灭。
桑落手里会随着宏观世界观测协会最新情报而自动更新的那沓报告变得越来越薄,最后,她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愣住了。
她的手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她艰难地缓缓吐出长长的一口气,继续念:
“注意,以下这则情报将推送向宏观世界所有幸存的文明——
至今幸存的文明,你们好,我是宏观世界观测协会的会长猫薇拉,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为大家提供了翔实可靠的,关于大冲击的情报,并努力在第一时间为大家传递最新的情报。
但很可惜,我们协会并不能像之前那样陪伴着大家走完宏观世界走过最后一段历史了。
大冲击已经逼近了我的家乡猫之城,作为猫之城的公民,我有责任也有义务返回我的家乡,陪伴着她一同步入灭亡。
而我的同伴,宏观世界观测协会的其余成员也都要返回各自的文明,所以,抱歉,接下来我们恐怕没办法继续陪伴诸位一同迎接大冲击了。
但不必担心,诸位,我们仍会留下两位成员负责为诸位更新情报,他们两位分别来自已经在大冲击中毁灭的波尔文明和微子文明,他们将陪伴着诸位,陪伴着宏观世界走到最后一刻。
最后,借用已经毁灭在第一轮冲击中的虚界文明的那句话……
愿我们能在死后世界再见,亲爱的朋友们。
那么,再见。”
……
桑落念完了这封告别信的最后一个字,然后缓缓抬头看向了老局长。
老局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点上了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把剩下的半根烟都燃成了灰白的烟灰,然后吐出浓密的烟雾来,烟灰被他翕动的嘴唇惊扰,掉了下来,落在他的大衣上。
可老人浑然未觉,他甚至任由嘴里的香烟继续燃烧,最后一直点着了过滤嘴的海绵,那异味才把陷入思考的他唤醒。
于是老人把烟头扔到了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但除却老人的咳嗽声以外,整个监测大厅依旧安静得可怕。
直到有人用颤抖的声音质问道:
“那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那人的声音不大,但放在死寂的监测大厅里响得像炸雷,于是陷入恍惚的人群蓦然惊醒了,他们有的对视,有的原地抱着头蹲下去,有的心理素质稍微有点差,甚至崩溃似的低声啜泣。
大概这群理想主义者在此刻终于认清了现实的重量,他们终于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理智的弦崩断,理想变成绝望。
他们不知所措。
然后,老局长站了出来。
他皱着眉,挥手拍去了落在大衣上的烟灰,然后平静地看向指挥台下乱糟糟的人群。
“谁说的?”
老人轻声问了一句。
人群起初没什么反应,但渐渐的,他们似乎是不约而同注意到了台上的老人,于是人群最后还是慢慢安静了下来。
老人便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谁说的?”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也说不上严肃——他似乎并不打算责罚说丧气话的人,他只是单纯的好奇,好奇刚刚是谁在说话。
所以过了会儿,人群里有个年轻人慢慢举起手,忐忑地回答:
“是……我说的。”
老人看着他,慈祥地笑了笑,然后从指挥台上走了下来。
像摩西分开红海那样,老人刚走下指挥台,人群便在他面前自动分开了,于是老人穿过人群,来到年轻人面前。
“孩子,你能不能重复一遍,你刚刚说的话?”
他问。
年轻人愣了一下,急忙解释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
“没事的,我明白你在想什么,”老人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露出慈祥的笑容,“我不是在怪你,孩子,我只是年纪大了,有点记性不好……”
“所以,你能不能再重复一遍你刚刚说的话?”
年轻人怔了一怔,迟疑片刻,小声说:
“我刚刚说……我们……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
老局长闻言陷入了沉默,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人群,包括那个问出问题的年轻人都期待且忐忑地看着老局长,看着这位平时亲切和蔼的,时常为他们解决烦恼的,智慧的老人。
他们希望他能为他们再度指明方向。
但这次老人让他们失望了。
“我不知道,”老人无奈地说,“老实说,这么大的场面我也没见过。”
人群发出一阵轻细的喧闹,大抵是对老人的失望吧,或许还有迷茫。
而老人却好像没有察觉到人群的响动,他只缓缓挺直了腰板,目视前方,一颗一颗一丝不苟地扣上大衣的扣字,然后说:
“我和你们一样,我以前年轻的时候,刚加入静谧机关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菜鸟,甚至要比你们还迷茫,还绝望,因为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对啊,有什么意义呢?”
“人类就是这么弱小,在上城区自我保护机制的筛选下,咱们人类注定没办法跟其他神秘侧的文明一样飞速进步,拥有强大的个人武力,所以咱们只能走科技侧的路子,只能艰难地一步一步摸索怎么变强。”
“然而咱们的敌人可不会给咱们机会。”
“魔女带来的诡异,地狱的承冠者,还有来自其他世界的乱七八糟的污染。”
“想要解决掉这些东西,就只有用人命去堆。”
“明明最后还是要步入毁灭,所以挣扎有什么意义呢?我不知道啊。”
“中世纪,死在长达百年的魔女狩猎中的一千多个同志不知道。”
“近现代,与地狱的伪承冠者作战,最后拼了命拉伪承冠者同归于尽的十五位精锐小队成员不知道。”
“千年来,从上城区自愿坠落到地狱成为承冠者,甘愿受着畸变污染,最后摧毁了灰败之王唐璜灰败军团的一百零八位英雄不知道。”
“最后,我的学生,已经化身深渊烈日的夏尔,他也不知道。”
老人缓缓环视人群,低声问:
“所以,谁能来回答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为了注定无法实现的理想而奋斗,付出鲜血甚至是牺牲?”
没有人能回答老人。
而老人忽然微笑起来,他张开双臂,低声吟唱起那句诗: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他给不了任何人答案,他只能轻轻地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对他说:
“去工作吧,孩子……不,先生,或许您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我觉得人既然活着,那就要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或许这是他给自己的答案。
……
监测大厅再度恢复到了繁忙的工作状态,人群川流不息,为老局长带来最新的情报。
大冲击还在推进,每分每秒都会拉进与上城区的距离,监测大厅中央的全息投影上群星一圈一圈地迅速熄灭。
桑落站在指挥台上,处理着宏观世界观测协会送来的最新情报。
一页一页报告翻过去,一个接一个文明灭亡,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这些纸加起来有多厚?会有多沉?
或许会很沉重吧,毕竟那是无数已然覆灭的文明的重量。
所有人都在机械性地完成各自的工作,直到某一刻,监测大厅中央全息投影上,代表大冲击的黑色终于几乎熄灭了所有文明的光辉,即将触及到代表上城区的点。
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向站在指挥台上的老人。
老人则转头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山中人。
“到时候了。”
他低声说。
“嗯。”
山中人点了点头,往前跨了一步,似乎是想越过老人,但不知为何她忽然又停住了动作。
“何为意义?”老人听到她轻声说,“这问题很重要么?”
老人闻言愣了愣,忽然抬头,眯起眼来看着全息投影中代表着上城区的明亮光点。
“或许很重要吧,”他回答,“毕竟没有意义我们为什么要努力呢?”
然后,看着被黑暗吞噬的星火,迎着即将到来的大冲击,老人用梦呓般的轻细声音说:
“然而——然而我等生来注定追逐辉光,一如火花向上飞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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