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她说晚安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神明脱困,老龙抬头,从未有过的恢宏变局让整个上城区的气候系统几乎都乱了套,盛夏大雪寒冬暴雨,如若不是静谧机关竭力去遏制气候系统的异变,恐怕上城区不日就要迎来毁灭。
人类总是喜欢折中的,倘若你说要让今年的冬天冷一些,他们肯定会反对,但如果你说你要毁灭上城区,那他们就会转而同意让今年的冬天冷一些。
而相较于迎来毁灭,如今这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也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所以就算今年的冬天这么冷,街上还是有大堆大堆的行人。
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魔女小姐站在原地,怔怔看着江酒。
人群依旧在流动,像一去不返的江水,衬得魔女小姐和江酒像两块岿然不动的礁石,人流在她们身后分开喧闹着继续向前,而她们不为所动,她们对视着,身旁料峭寒风呼啸而过,冰凉刺骨。
魔女小姐却觉得自己快要红温啦。
有生以来她从未觉得脑子这么不够用过。
她的思绪像群在草原上撒欢的野驴,已经在做随机布朗运动了——她甚至开始畅想未来,想到跟江酒结婚之后她们俩的日常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每天她睁开眼就能看到江酒,能吃到江酒亲手做的早餐,能像所有人类情侣你侬我侬地腻歪在一块,能手拉手去超市里买菜,听购物车的车轮碾过小块地砖,发出像绿皮火车驶过那样的轻微哐啷声……
魔女小姐一直都觉得那样挺美好的。
正如弗朗索瓦丝·萨冈说的那样。
“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
魔女小姐憧憬的永远都是她从未拥有的。
她或许曾梦想成为人类,体验人类的悲欢离合,平安喜乐或痛苦挣扎。
她想和江酒在盛夏的傍晚,在洗过澡后换上宽松的棉布裙子,素面朝天,清清爽爽地吹着晚风逛会儿街,最后去超市买菜,为第二天的早餐做准备。
魔女小姐觉得这样很浪漫。
而这样的想象还在向更远的未来不断延伸,愈发大胆甚至疯狂。
魔女小姐想跟江酒一起旅行,想跟江酒一起喝醉,想跟江酒在夏天听雨在冬天赏雪,想跟江酒和平时一样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盖着毯子打盹……
她想跟江酒走进婚礼的殿堂,想跟江酒生蛋,想从此紧握住江酒的手,从此再也不放开。
她想……
魔女小姐想参与江酒的整个人生。
可她又有些迟疑了。
这是真的么?江酒真的没骗她么?她已经被江酒骗过好多次了,这坏东西说谎都不眨眼的,实在是让人很难信任……
她这么想着,慢慢张开双臂,向前迈了一步。
魔女小姐抱住了江酒。
“我答应你。”
她的嗓音颤抖。
然后她抬起头来,缓缓吐了口气,那口气迅速在冰冷的空气里泛成浅淡的白雾,上升,与清澈天光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然后魔女小姐忽然听到一声叹息,听到江酒轻轻打了个哈欠,听到江酒凑到她的耳畔对她说: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呢。”
魔女小姐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她低下头,轻轻咬住了江酒的耳垂。
不轻不重,但是江酒的肌肤娇嫩,所以大概会留下牙印?
但这不重要,而且就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江酒做出了如此亲昵的动作也不重要,魔女小姐一向不怎么在意别人的想法。
她只在意江酒。
她低声对江酒说:
“你知道吗,我刚刚真觉得你是在骗我,江酒,你的罪行罄竹难书,你已经做过多少次类似的事了,你让我……”
魔女小姐越说越难过越说越生气,她低下头一口咬在江酒的肩头——江酒身上穿的衣服挺厚的,她咬不到江酒的肉,但她也不在乎,她只是需要发泄。
她的眼眶发酸,她对江酒说:
“你让我失望过多少次了江酒?你每次说爱我又说你是在开玩笑,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幽默?可你想过我是什么感觉吗?”
魔女小姐流着泪,抓住江酒的衣襟,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我很难受啊,就像被你架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我觉得很痛苦啊……”
就像终于找到了倾诉的机会,魔女小姐开始把之前累积的所有情绪一股脑爆发出来,她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视线,她抓住江酒的手,告诉江酒以前她有多委屈,多挣扎。
江酒便忽然有了负罪感。
她难得开始手足无措——或许从最开始她就更擅长当个渣女去玩弄别人的真心,而一旦要认真地去爱一个人……她如今反倒感到了陌生,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抚莉莉丝。
要像平时那样花言巧语哄得莉莉丝破涕为笑么,还是继续跟莉莉丝拉扯?
但那样……就像学做菜不去好好磨炼厨艺而寄希望于嫩肉粉这样的添加剂能发挥作用,虽然江酒觉得她像平时那样哄莉莉丝应该会有效,但她不想那样。
太廉价了,太卑劣了,太无耻了。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曾经的自己有那么恶心且可怜。
所以江酒只好抱住莉莉丝,沉默着,希望莉莉丝能对她提出什么要求,这样她就可以补偿莉莉丝。
而莉莉丝——而魔女小姐忽然对江酒绽开了笑容。
带着泪滴,就像沾上了露珠的花朵,魔女小姐攥紧江酒的手,环抱着江酒的腰,轻声说:
“所以我要你补偿我,江酒,因为你之前让我那么难过那么痛苦,所以接下来……你要嫁给我,你要作为罪人陪在我的身边赎罪,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离开我。”
“我要你和我结婚,江酒。”
魔女小姐如此命令。
江酒愣了愣,接着垂眸,也攥紧了魔女小姐的手。
“遵命,主人。”
她温顺地回答。
在这冰天雪地,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在刚刚摆脱毁灭阴影且迎来新生的春城里。
江酒与莉莉丝拥抱在了一起,她们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呼吸着彼此的气味。
她们几乎都感到了久违的幸福。
而片刻之后,在美好的静谧之后,江酒忽然喊了魔女小姐的名字:
“莉莉丝。”
“嗯?”
“你在利用我吧?”江酒用无奈的声音问,“你利用了我的自责和负罪感?”
“让你发现啦?”
魔女小姐的声音透着报复成功的开心与小小狡黠,接着她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对,就像你以前对我常用的伎俩那样,我利用了你的愧疚,然后你就会答应我稍微过分一点的要求……就比如一直陪着我。”
“果然。”江酒略有感慨地说,“都让你学会啦,莉莉丝,不过也正常,你一直都聪明,这种小伎俩又简单,很容易就能想明白原理。”
然后她不知为何轻轻松了口气,接着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真好,这样……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嗯?”
魔女小姐好像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抬起头看江酒,警觉地问:
“放心?什么放心?”
“……”
江酒没回答她。
江酒只是微笑。
或许是那股诡异的倦意再次袭来,她的精神有些支撑不住了,于是她打了个哈欠,身体也软软地瘫下来,几乎倒在了魔女小姐身上。
“莉莉丝。”
她轻声说:
“我其实很爱你的,只不过我一直都嘴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我觉得在恋爱关系产生的过程中谁先承认爱谁就失去了主动权吧,而失去了主动权就容易被抛弃,对吗?”
“对吧,可能也不对,我一直都很没有安全感啊莉莉丝,所以我不断去招惹新的女孩子,我让她们喜欢上我再抛开她们,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强大。”
“可我忘了足够强大的人其实根本不需要证明自己。”
江酒说着忽然苦笑起来:
“所以我不愿意承认我喜欢你,我要嘴硬,我要用各种办法撩拨你的情绪,好安抚自己,好向自己证明我已经不怕孤独了。”
“可其实我还是很害怕失去你。”
江酒絮絮叨叨小声地说着,跟莉莉丝讲着些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东西。
而莉莉丝终于察觉到异常了,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江酒。
“你……你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于是江酒微笑着回答她:
“因为我又要失陪了,抱歉,莉莉丝。”
她的眼眸深处忽然泛起淡金色的光晕。
“继承并使用神明的权柄并非没有代价——我前几天就想告诉你这件事,只可惜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要恐怕要陷入沉睡了,我的身体一直这么提醒我,只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这次要沉睡多长时间,或许要很久很久吧,就像昔日那位神明一样,所以我听到你学会了玩弄人心之后我很开心,莉莉丝,因为这样你大概就不会再被我这样的坏东西骗了吧。”
魔女小姐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紧紧地抱住江酒,好像她松开手江酒就会消失。
而江酒瘫在她的怀里,轻声对她说:
“我好想陪着你,我好想和你像以前那样喝醉,我好想和你结婚啊莉莉丝……”
“可对不起,我又要失约了。”
她或许终于无法反抗那深入骨髓的睡意了,她挣扎着抬起胳膊揽住魔女小姐的脖子,用最后的力气对魔女小姐说:
“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莉莉丝,我要让你知道……”
“我爱你,莉莉丝。”
江酒哀伤地说完这句话,终于缓缓闭上了眼。
“晚安。”
她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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