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

第49章 计划

十二月降临了, 这是一岁之末尾,正居小寒、大寒节气。

天气渐冷,白日晨起时, 推门可见瓦楞上覆了一层厚厚白霜, 晚间怒风呼号, 吵得人无法安睡,正可谓是“一夜北风紧”。

然而今岁始终未见瑞雪降下, 让人不得不担心, 这又是一个旱冬。

年底的东京城也是很热闹的。

这一月正值佛事昌隆之际,街市上各家铺席争相叫卖撒佛花、韭黄、兰芽、薄荷、胡桃;僧尼比丘们三五成行, 捧着铜佛, 手持柳枝,洒浴香水,挨家挨户地登门化缘。

到了腊月初八, 京师各大佛寺还会举行浴佛会,煮五味粥分送信众, 家家户户于这一日腌制鱼羊猪等肉, 悬挂于炉上熏烤, 存放到来年入夏也不会腐坏。

大相国寺坐落于繁华市井,并没有寻常佛寺应有的清净,反而时时喧嚣入耳。

梁元敬借住在后院僧舍, 每日须用净水清洗手臂伤口,去守真座前听经受诫, 再加上那串七宝佛珠确是挡煞消灾的神物,如此一段时日后, 他的伤口虽未痊愈, 却不再往外渗黑血了, 胸口恶气亦有所减轻。

身体好转后,他便带着阿宝上街游玩,因为阿宝投胎在即,二人如今将每日都当成最后一日在过,恩爱更甚过往。

年关将近,百姓们要贴门神、送灶王、迎财神,梁元敬反正赋闲无事,便在寺东门大街摆了摊位,给人画桃符门神、灶王钟馗像,每幅不过十来文钱,赚到的铜板便拿来给阿宝买吃的,虽阿宝只能看不能吃,但二人还是玩的不亦乐乎。

觉明和尚也很忙碌。

京城人家每到年底便会请和尚道士去家中念经,事后会给香油钱,大和尚这阵时日挣得盆满钵满,笑得嘴角都合不拢,要不是守真在此不敢放肆,说不定早钻进某家酒肆一醉方休了。

日子便这么流逝着,腊月二十四交年节时,李雄抵达东京。

兄妹二人“见”了,自然又是一阵伤心恸哭,勿须多言,当下亟需解决的问题,还是阿宝的墓葬位置。

梁元敬在潘家酒楼设宴,给李雄洗尘接风,觉明和尚也被邀请在席,三人酒足饭饱后,便针对这个问题商议起了办法。

依据阿宝的说法,她的正式死亡日期应是熙和四年二月廿八,然而朝廷对外公布她的死讯,却已经是熙和四年的十月初七,消息滞后了长达七个月之久,且丧事办得十分潦草,灵位不设祭,神主不附庙,天子不辍朝,百官不素服,民间不禁嫁娶,一切如故。

这便是将阿宝的丧事按照普通宫人的规格办理,而不是一朝国后,这也正常,毕竟阿宝死前便已被废为庶人。

只是……她也没想到赵从会这般薄情的。

一切如故。

阿宝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本以为心不会痛了,可乍然听到这四个字时,心脏还是避免不了地密密麻麻泛起针刺般的疼,搁在桌上的手指也蜷了起来。

“别难过。”

梁元敬摘了腕上佛珠,握住她的手,眼神宁静柔和。

“不难过。”

阿宝冲他一笑,难过什么呢,至少如今她有梁元敬了,他会心疼她的。

李雄眼周泛红,豪饮一大碗酒,说起了他听闻阿宝死讯那一日的情形。

他那时远在泉州,看到官府贴出的讣告时,已经是十一月冬至过后。

骤闻阿宝死讯,李雄在黄榜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哭,有如天崩地陷,怎么也不敢置信,昔年被他好好送上船的妹妹,就这么化作了红颜枯骨。

他来不及打包行囊,不顾家人劝阻连夜北上,日夜兼程,一路上跑死五匹马,终于于第十三日上赶到东京。

彼时东京城人潮熙攘,市井声浪一如寻常,有人家娶新妇进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宾客们皆眉开眼笑,一副喜庆模样。

没有人在乎深宫里那名叫“阿宝”的女人死了,她本是国朝皇后,被天子废弃后,她便什么都不是,谁也不会将她的死当回事。

李雄去开封府问,去中书省问,去进奏院问,问他的妹妹到底葬在了哪儿,他在东京人生地不熟,更没有门路,弄不清各个官衙负责的职事是什么,便只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家家去问。

可所有官员在听他提起废后李氏时,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讳莫如深,吩咐衙役将他赶走。

李雄求告无门,便只能当街拦了参知政事的车驾,结果被以“惊驾”为由打了二十脊杖,打得他皮肉开花,痛晕在路旁。

有好心人将他抬去了街边医馆,奉劝他不要跟官府对着干。

李雄大哭一场,无可奈何,只得在路边设了祭,又去寺观里请了尊长生牌位,一路颠簸带去泉州,帮阿宝设醮做了场法事,立了座衣冠冢,女儿亦为未曾蒙面的姑姑服了半年孝,清明寒食的祭飨,更是没一次落下过。

众人闻言,皆默然无语半晌。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和尚手捧玉碗,怅然感叹:“这世上除了亲人会将自身生死牵挂于怀,想必便再无旁人了罢,都是人之常情。”

言罢,一口将碗中酒饮尽。

阿宝心说那倒也不尽然,梁元敬当年得知自己的死讯时,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他会像阿哥一样,跪在地上当众嚎哭吗?

若他真是在御花苑初见时,便对她一见钟情,这时应该会很难过罢。

阿宝情不自禁移目去看梁元敬神情,却见他微阖着眼,神色怔忪,似陷在回忆里,不由得心中一震,双手覆上他的手背。

她宁愿梁元敬对她的死无动于衷,也不想看见他难过的样子,这让她的心很疼。

梁元敬抬眼,冲她勉强地笑了笑,转头对觉明道:“说回坟茔的事。”

“嗯,好。”

觉明沉吟点头:“按大陈制,皇后薨后三日,梓宫停放于皇仪殿治丧,百官入殿哭祭,因国朝天子生前不建寿陵,待陵园修好后,皇后梓宫才可启櫕至西京皇陵安葬,最迟不过七月就必须下葬。”

“鉴于阿宝小娘子的情形,多半是如普通嫔御一样,殡于京师了。”

“汴京城中,安置帝妃殡宫的场所共有三处,城南奉先寺,城北沙台普济寺,以及西郊普安院。这些时日,小僧都陆续找借口去找庙祝打听过,未曾听说阿宝小娘子收葬在寺中,庙中也没有供奉阿宝小娘子的神位,想必不是在这三处。”

阿宝心道好你个大和尚,原来也不是只知道喝酒吃肉,坑蒙拐骗,还是干了些实事的,一边又想这叫什么事,自己竟连被葬在哪里都不知晓。

阿宝郁闷不已,揉了把脸道:“都说按我的方法去做了,保准能找到。”

梁元敬皱眉道:“不行。”

觉明一头雾水:“什么不行?”

醉得正酣的李雄也抬起头问:“什么不行?”

“没什么。”梁元敬道。

“你……”阿宝要给他气死了,站起来道,“你到底想不想我去投胎啊?”

明明她的办法就是最好的。

梁元敬不说话。

倒是觉明与阿宝心有灵犀了一回,忍不住问:“元敬小友,是不是阿宝小娘子想到了什么办法?不妨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就是!”阿宝瞪他,“这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她的办法不好,不必听。”梁元敬说。

“……”

阿宝气得拍桌,对他道:“岂有此理!你给我出来,我和你单独理论理论!”

梁元敬迟疑片刻,还是起身,随她去了外间。

“我想的办法哪里不好?你说给我听听?”

刚一出雅阁门,阿宝便转过身,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质问。

“太危险。”

“我是个鬼,哪里危险?难道人家还能把我捉住再杀一遍吗?”

梁元敬垂眼沉默。

阿宝最恨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道:“说话!”

“我不想你去那里。”面前的人忽然说。

“什么?”阿宝一愣。

梁元敬抬起眼眸,清楚地重复一遍:“那里不好,我不想你去那里,也不想你再见到他。”

阿宝半晌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良久,方道:“我不会见到他的。”

梁元敬道:“可你要变成他身边最亲近的内侍。”

“所以我们要选冯益全休沐那日。”

阿宝柔柔一笑,上前抱住他的腰,脑袋温顺地埋在他胸膛前,安抚道:“别怕,我向你保证,不会见到他的。你也希望我尽快去投胎,对不对?”

“我不希望。”

阿宝有些惊讶,在他怀中抬起头。

她以为他们说好了的。

梁元敬的手指停留在她脸颊上,在她眼尾轻抚,垂眼道:“可是我希望你能得到解脱,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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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雅阁,梁元敬便代替阿宝,将她想的法子向众人陈述了一遍。

历来营造陵寝,都是由司天监、礼部、工部共同协调负责,司天监负责风水堪舆,选定吉壤,礼部制订礼仪法度,确保一切丧葬过程都符合祖宗规制,工部则负责具体的监修工作。

除此之外,当皇帝崩后,朝廷便会立即成立丧葬指挥与皇陵营建两套组织班子。

其中,丧葬指挥以山陵使、礼仪使、卤簿使、仪仗使、桥道顿递使为首,亦称山陵五使,多为宰执大臣、翰林学士、御史中丞、权知开封府充任。

这些人多是皇帝近臣,位高权重,将丧事交给他们,也算是一种荣膺。

至于皇陵修建一事,因工期短、任务重,负责营建的组织分工也更精细,以山陵按行史为首,配以修奉山陵都护、督监、钤辖等官员。

与指挥机构不同,这些官员多以宦官与三衙武将组成,如负责居中协调的山陵按行使一职,一般是入内内侍省都知担任。

按阿宝的想法,假如她未葬去西京陵园,也未殡于京郊三大佛寺,那么极有可能是赵从另选了一块陵址将她安葬。

冯益全是他的贴身近侍,也是他最为宠信的宦官,自他还未践祚之前,便在潜邸里服侍他了。

无论冯益全有无直接参与她的陵寝修造工程,负责勘选陵址位置的司天监内一定会有副本留存,而冯益全是权宦大珰,他想去司天监查份记录,是不会有人阻拦的。

阿宝的办法便是由梁元敬画一幅冯益全的画像,再将他的血滴入其中,这样她便可化成冯益全的模样,混进大内察看副本,如此便能知道自己葬于何处了。

李雄喝醉了,倒在榻上呼呼大睡,觉明倒是对这个办法表示了高度认可,只是他认为还有个缺漏。

“若冯都知休沐没有出宫,或是因故折返回去,阿宝小娘子在大内不慎与他撞上了呢?”

“……”

这个问题把对面的一人一鬼都问住了。

没有办法,只能赌一赌运气,撞上了就撞上了,就当演上一出“真假冯益全”的戏罢,反正他们也不能拿阿宝怎么样,也绝对想不到世上有滴血入画、死人复活这等奇事。

和尚想了想道:“不如由我做东,请冯都知上樊楼小聚一番,他酒量不好,至多不过三碗落肚,便能醉上一整天。”

“……”

阿宝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一个大和尚,喝酒都算了,为什么还跟禁中内侍有往来啊?”

觉明仿佛料到她有此一问,笑眯眯道:“昔年小僧曾为冯内侍卜过一卦,因此有些故交。”

阿宝更凌乱了:“扶乩不是道士才会的东西吗?”

“佛道本相通,多学些本事,亦无不可。”

觉明冲梁元敬一笑,露出颊边的深深酒窝:“元敬小友,出发之前,可要小僧为你和阿宝小娘子占上一卦,测测此行吉凶?”

“测!”

阿宝说,她倒要看看,这和尚本事有多大。

梁元敬从觉明手中接过三枚铜钱,往桌案上一抛,觉明伸长脖子瞅了瞅,面色凝重。

阿宝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倒不是怕占出来是凶卦,而是担心占卜结果不好的话,梁元敬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去冒险了。

“怎么样?是吉是凶?”

“阿弥陀佛,”觉明和尚抬起头,双掌合十微笑道,“上上大吉。”

作者有话说:

资料参考:《东京梦华录》、《北宋皇后殡宫位置研究》、《北宋皇陵制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