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荷花灯
从京大到城南的高速路口, 要经过一片很长的梧桐树林。
早秋时节,硕大的梧桐叶已经有些泛黄,遮天蔽日的林叶间透出一点小小的光斑来。
耿书明和刘岩刚刚还聊得欢, 姜知宜的话一问出口, 两个人却齐齐地沉默下来, 眼睛巴巴看着江燃的后脑勺, 显然是不知这话该不该说。
最后还是耿书明胆子大,闷闷地吐槽:“就那几首呗,什么《那年夏天宁静的海》、《晴天》、《星晴》……”
全是他同姜知宜一起听过的歌。
姜知宜微微一愣,听耿书明继续吐槽:“从我认识他那会儿就开始听,到现在还在听, 也不知道怎么就听不够。”
他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没说的是, 他第一次察觉到江燃心里有人,就是因为他一直在反反复复循环这几首歌。
他还记得,江燃刚来的时候,特别沉默, 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
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刚从四面八方的地方来到这里,野性未驯。
那会儿好多人都看不惯他。
瘦得麻杆儿似的,皮肤又那么白, 像小姑娘。
于是几个人就故意为难他。
洗澡的时候偷偷把他衣服拿走,在他进门之前,在门上架盆水。
狼狈是真狼狈,但他发起脾气来也是真的吓人。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 逮谁打谁。
他打架是那种不要命似的打法, 没有技巧, 全是感情。
夸张点讲,像煞星转世,宁肯自损八百,也要伤别人一千。
那次他们所有人都挨了处分,写了检讨,又绕着训练场跑了二十几圈。
好多人都受不住,倒下了,就他一个人始终保持着不紧不慢地速度坚持着。
烈日炎炎,他的衣服被浸得湿透,但脸上半点也没露怯。
从那之后,耿书明就开始成了他的小跟班。
男孩子都慕强,他就觉得江燃很厉害,屁颠屁颠去找他,却见他一个人坐在训练场上在哼歌。
嘴里咬了根狗尾巴草,夕阳下他整个人看起来有股落拓又悲伤的寂寥感。
耿书明没读过多少书,寂寥这俩字还是绞尽了脑汁才想起来的。
他走过去,听见他在唱什么: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但偏偏,风渐渐
把距离吹得好远”
好酸。
酸透了。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盘腿坐到江燃旁边,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话题,他问:“在想女朋友啊?”
江燃轻飘飘瞥他一眼,没应声,估计是觉得他烦,直接站起身走了。
耿书明瞧着他的背影,瞧了很久。
他记忆力一直不太好,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江燃在夕阳下哼歌的模样,却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少年的歌声清寂,寥落,里面好像藏了绵长的爱意与绵长的思念。
情绪太浓,让人很难忘记。
耿书明换了个姿势坐着,大概是想到了久远的记忆,喉咙里不由得也跟着哼起那段熟悉的旋律来。
姜知宜有些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了下自己的背包,包面上很快印出一片月牙形在的痕迹来。
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只好摸出手机来缓解自己的尴尬,没想到却正好收到了付盈发来的微信。
【付盈师姐】:对了,我刚刚忽然想起来,你这个邻居,我之前好像见过他。
【付盈师姐】:就你喝醉那晚,我把你送进屋里之后,又下楼扔了趟垃圾,那会儿该有凌晨一点了吧,我走到楼道口,就看到一个人正坐在对面的花圃边抽烟。
【付盈师姐】:我当时还吓一跳,要不是他的脸长得实在太正气了,我就差点以为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了。
【付盈师姐】:然后我第二天不是要出差吗?赶早班机,我凌晨五点出门的时候,看到他还坐在那里。旁边堆了一堆烟头,我当时还在心里想了一下:好好一个帅哥,怎么就堕落了呢?
【付盈师姐】:哎,我也记不清,也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她的消息一条一条往外蹦,姜知宜低着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复。
好在付盈很快就转移了话题,问:你们现在到哪里啦?
姜知宜回:还没出京市。
【付盈师姐】:行,你们路上小心。
姜知宜回了句“好呀”,就收起了手机。
快九点时,他们终于到达第一个服务站。
那时姜知宜已经靠在座位上睡着了,醒来时,车窗外是全然陌生的世界。
耿书明和刘岩一起去里面吃饭了,江燃将座椅放低,正仰躺在旁边玩手机。
瞧见姜知宜醒来,他将座椅调正,问:“醒了?”
姜知宜“嗯”了声。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有些凝滞,姜知宜拉住车门把手说:“我去卫生间。”
等耿书明和刘岩回来时,就见江燃一个人正双腿交叠着倚在车门边抽烟。
服务区人很多,到处都是嘈杂且令人心生不耐的对话声。
半明半暗的灯光照在江燃身上,好像将他与整个世界剥离开了。
耿书明走过去,问:“七月老师呢?”
江燃下颌点了点服务区的方向。
耿书明站到了江燃的旁边,也给自己点了根烟,老神在在地问:“队长,说实话,你喜欢七月老师吗?”
江燃侧目睨向他,没说话。
耿书明说:“我感觉自从遇到七月老师之后,你就变怂了。”
他说:“当时我们我们还在西城训练的时候,政委问谁想去黎国,你第一个就举手了。后来在黎国,两年的时间里,排了几千颗雷,哪一次不是游走在生死一线。那么多次在蓝线安桩,被邻国的哨兵盯着,拿枪炮指着,你眉头有皱过一下吗?”
他搓了搓自己的脸,说:“我没谈过恋爱,我不懂你们这些谈恋爱的人都在想什么,我就知道你这六年来每天都枕着七月老师的照片入睡,还有你那个土的掉渣mp3里的录音——”
他说到这里,被江燃一个冷淡的眼神瞪回。
顿了一下才又说:“我反正没有这么挂念一个人过。所以我其实不太理解,你既然这么挂念她,这会儿终于见上了,你怎么就不能主动点儿?”
他们这种人,说起来风光,自己内心对自己所做之事也是怀着骄傲与赤忱的热情的,但另一方面,其实自个儿也清楚,英雄从来就不是能够轻轻易易当得的。
他那天说汽车炸弹,说江燃的伤,并不是什么噱头。
他们年仅24岁的队长,是真的做到了出生入死,命悬一线,才会在短短的几年里,坐到如今的位置。
他们这种人,每日风雨里来,刀枪里去的,遇见喜欢的人不容易。
所以,不管是作为下属,还是作为朋友,他都真心地希望江燃能够获得幸福。
秋夜有月,凉风无边。
江燃手边的烟已经快要燃尽,蔓延上来的一点火光不小心趟到了他的指腹。
他微微拧起眉,弯腰将烟捻灭,隔着一段距离投进另一边的垃圾桶里。
“耿书明。”他忽然叫了声他的名字,轻侧过头,眼睛里带起一点略显自嘲地笑,手指伸进裤兜里,又重新给自己掏出一支烟,点上。
缭绕的烟雾拢住了他的面容。
他抬起头,望着远处的一点月色发呆,半晌,才又继续说道:“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七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十七岁,爷爷去世。”
“后来入伍,跟我关系最好的徐明盛,也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从山崖上掉下去,至今都没办法找到尸骨。”
他的语气很淡,字字平静。
耿书明听得不是滋味,砸吧了一下嘴,故作玩笑:“队长,咱可不带迷信的,要挨处分。”
他的语气滑稽,江燃不由得勾了下嘴角,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当年同他走近之后,无端被老师叫办公室,被同学非议,被副校长在深更半夜破口大骂的姜知宜。
飘在水里的荷灯很美,杳杳海面上一点微弱灯火,明亮,温暖,令人神往,但是承受不起人们太过于深重的期待。
遇见喜欢的人的时候,人会变得胆小、迷信、风声鹤唳。
他不想再一次打乱她的世界。
但是——
耿书明顿了一会儿,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但更多的是无法理解。
倒是一直站在另一边一直未出声的刘岩开了口,他说:“但是队长,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七月老师呢,她想要什么?”
他们俩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开解一下他们的小领导,做好了苦口婆心好好劝解的准备,谁知话音刚落,就听到江燃在旁边轻飘飘地点了下头。
“是啊。”他忽然说。
——飘在水里的荷灯很美,杳杳海面上一点微弱灯火,明亮,温暖,令人神往,但是承受不起人们太过于深重的期待。
但是啊,他从不期待。
他从来不是往河灯上投放期待的那个人。
海浪翻上来,浪花滚过来,荷灯承受不住的一切,他都可以替她承受。
刘岩一愣,还未再多说什么,就见江燃慢悠悠走过去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拉到一半,又抬头叮嘱他们:“后面半程刘岩来开,我睡会儿。”
想了想,又交待:“耿书明,你坐副驾驶。”
说完,就一头钻进了车厢里。
只留下两个下属愣愣地对望。
“队长什么意思啊?”
“你问我我问谁?”
江燃闭目仰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皮质椅面上轻轻敲击着。
什么害怕,什么为她好,不过都是他给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好让人知道,并不是我非要靠近她,我也挣扎过,努力过,我实在没办法——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更加符合世人所界定的深情标准,令他看起来不会显得那么卑劣。
当然,挣扎是真的,犹豫也是真的。
但在挣扎与犹豫的同时,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他不可能真的放开姜知宜。
六年前放不开,六年后就更加不可能放开。
他这一生风雨飘零,姜知宜是他唯一的故乡。
就算死,她也只能跟他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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