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勤俭
“念念?”这两个在皇帝舌尖上打转, 他吐出来的时候果然也是软的,像是被含在唇舌间嚼磨了千百遍,才能在唤出来的时候柔肠百转。
“不许……叫这个名字。”萧沁瓷说得吃力, 那两个字的空隙逼她眼底泛起清泪。她人都绞成了一团,反而将自己的无助暴露得更快, 整个人摊开在天光下,叫日光都如饥似渴的一缕缕镂上去。
把她镂空了。
“朕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慢条斯理的笑,呼出的气也是热的,灼烫,“朕还是喜欢叫你阿瓷。”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他知道萧沁瓷有这样一个柔软的小字,一定欣喜若狂。这字这样软,他会放在心里、含在嘴里, 时时刻刻都这样叫她。
萧沁瓷一定会觉得厌烦, 但又拿他无可奈何。
可不该是如今,萧沁瓷拿了文牒, 改名换姓,千方百计地要逃离他身边,他觉得这个名字把萧沁瓷抢走了, 让他厌恶极了。厌恶的同时还有嫉妒, 他此时方知原来自己的占有欲可怖到这样的地步, 一个名字、一个称呼也要斤斤计较。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来。
“记得这样清楚, ”皇帝退了两步,帕子挨过唇角, “都有谁叫过这个名字?”
他骤然远去,萧沁瓷却没觉得轻松, 但她要故作冷淡,偏过头去,道:“没有谁。”
分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能叫她小字的不外乎也就是那几人,顺从能让她好过些,但萧沁瓷偏偏没有这样做。
“是吗。”皇帝端详她,话里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他如果不在意才有鬼。言语才是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关键,他愿意对萧沁瓷坦然,可萧沁瓷总是不肯。
说不在乎是假的。他退开得猝然,绞了帕子替她擦着薄汗,又去擦簟席。天太热了,没有冰盘就更难熬,到处都是闷的,分不清是汗是水,总也擦不干净。
皇帝忽而问:“热吗?”
萧沁瓷躲着他,腿还颤着,没应声。
“啧,”他动作很慢,似乎故意要让她感受帕子柔软的触感,“有些费帕子。”
这样轻忽的语调,让人羞恨。
萧沁瓷不是体热的人,即便是炎炎夏季她也总手脚冰凉,身上也带着凉意,有如冷玉。但此刻她却出了很多汗,淋漓地淌下来,像是才从水里捞起来。
冰盘已经完全融化了,潮气和热气都被捂着,花厅变成了熔炉。这样热的天,似乎出些汗也是正常的。
皇帝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捏着帕子的手滚烫灼热,不过还有衣衫掩着,被藏得很好。但细看之下就能发现他颈上也跳着热汗,污了衣领和袖口,他给萧沁瓷擦脸,动作间带起碎金似的光芒,融进萧沁瓷眼底,像一闪即逝的火星。
即便只有火星,落进熔炉里也能顷刻燎原。
厅里越来越热,人却还在胶着。
帕子浸过凉水之后是冰凉的,挨了人的肌肤只有短短一瞬凉意,很快就被汗捂热了。
他换得很勤。
萧沁瓷闭目不语,面上的红不知道是被逼的还是气的,她还在隐忍。
皇帝见状越发想逗弄她:“阿瓷,帕子不够了怎么办?”他低语,带着满满的恶意,“你说洗一洗还能用吗?”
萧沁瓷咬住了唇。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不过他毫不在意,继续说:“不过朕这样勤俭持家,洗一洗当然还能用。”
萧沁瓷猝然睁开眼,月白的袖抚过她颈,皇帝离开了她的视野。耳边响起了淋漓的水声,还有揉搓帕子的声音。
他真的去洗了!就着冷水,故意要一点点地搓干净,也要萧沁瓷听得清清楚楚。皇帝几时自己洗过东西,怕洗不干净,当然就要慢一些。
那些水声听在萧沁瓷耳中却如催命符。
“李赢!”叫“圣上”太软,脱口而出的还是他的名字,萧沁瓷要被他气死了。
皇帝挑眉:“你叫朕的名字也很顺口么。”他拧了帕子回来,洗过的帕子搭在了萧沁瓷面上,还带着冷香,“在看什么?”
“你滚!滚开!……”萧沁瓷终于崩溃了。
眼泪渗不进帕子里,只能顺着鬓角滑落,萧沁瓷自己不知道,以为是帕子没有被拧干,水贴着她的脸滚动,她越发惶急,音里都是溃散的骄傲。
面前忽地一亮,帕子被拿开了,皇帝拭着她的泪,在萧沁瓷偏头躲避的动作中不紧不慢地说:“怕什么,干净的,朕换了新的。”
到底还是心软了。
先前那样的境地都咬着牙不肯服软,一张帕子就能让她崩溃。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萧沁瓷,觉得她真是不长记性,都说过了皇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吃亏,她怎么就记不住呢。
但萧沁瓷不就是这样吗?软硬不吃,要想得到她,就得先击溃她。
“所以,”皇帝在她眼前晃了晃,“都有谁叫过你念念?”
他还是执着于一个回答,在萧沁瓷开口之前他又威胁她:“这次是干净的,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萧沁瓷将要出口的回答梗在喉间,她恨着皇帝,只是那眼还含着泪、面还有霞红,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只能让人更想欺负她,被威慑的人半点不惧。
片刻后她隐忍地回:“还能有谁,父母兄姐,叔伯婶娘,也不过就是这些人。”
“父母兄姐。”皇帝复述了一遍她的话,手上动作没停,将她的脸都擦干净了,“朕记得,你没有兄弟姐妹。”
“堂姐堂兄难道不算吗?”萧沁瓷觉得皇帝问的简直都是些废话,但她摸不准他的用意。
他坐得这样近,萧沁瓷浑身都绷紧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但提防也没什么用,她毫无反抗的余地。
好在皇帝一动不动,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提过,你三哥是英国公世子,你同他们感情很好?”
“陛下同端阳长公主的感情难道不好吗?”萧沁瓷反问,那目光也让她受不了,想逃开。
“端阳是朕的亲妹妹。”
“我也是他们的亲妹妹。”萧沁瓷不想再提。
皇帝却不罢休:“那你的那几个兄姐,你最喜欢谁?和谁的感情最好?”
萧沁瓷眉心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才的事她还恨着,连敬称都不肯叫了。皇帝并不在意些许小事,他坐在萧沁瓷身侧,自始至终都是慢条斯理的款款君子模样,半点没有狼狈。
“朕方才想起,似乎对你还不够了解,有些事,你不会主动对朕说,朕只好来问你。”他语气温和,似乎仅仅是一个关心心上人的好郎君。
萧沁瓷嘲讽地回了一句:“陛下还真是想了解我啊。”
方方面面,一分一毫。
皇帝前后态度转变得自然,似乎将满怀的恶都随着汗一并蒸发了出去,但也太快,他如今这样温和从容,叫萧沁瓷不得不提防他是不是还在憋着什么坏点子。
他的恶萧沁瓷算是领教透了。
天儿仍然热着,冰盘完全融化后最后一丝凉气也没了,她被印上的牡丹花印子渐渐消下去,身体也渐渐凉下去。
她原本便耐得住冷,也耐得住热,酷暑寒冬虽然也会让她觉得难熬,但她绝不会表露,萧沁瓷惯于忍耐的性子是在漫长年月中一点点被磨出来的,但皇帝总有办法让她招架不住。
“是啊。”皇帝坐在黄昏的余温中,语调似有怅惘,“朕总是想多了解你一点的。有些事,总要亲自问你才行。”
“陛下便准备这样问我?”萧沁瓷齿间含着恨。
“这样问不好吗?”皇帝眼中含笑,是温情的模样,话语却全然不是如此,“只有这样,阿瓷才会乖乖地回答不是吗?”
萧沁瓷闭了闭眼,睁眼时眼中隐含碎冰:“陛下想知道什么,问吧。”
“阿瓷总是这样,对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故意避开,”皇帝却好似有心要拖延时间,拿话语打转,“朕方才的问题你还没答。”
他方才问了什么?萧沁瓷想起来了,是问她那几个兄姐,最喜欢哪一个。
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她觉得皇帝就是故意的,要看她难堪。
萧沁瓷正想回答,皇帝却突然俯身下来,看进她眼里:“这样吧,阿瓷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剩下的几个字被他又轻又缓地说出来,只有萧沁瓷能听见。他把萧沁瓷的小衣拢好,问,“……怎么样?”
萧沁瓷只想打他,然后对他说:“滚远点。”
但是那三个字在她唇边转了转,最后变成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委屈。
见她不说话,皇帝便知道她是默认了,不反对就是接受,不过他知道萧沁瓷面皮薄,要她亲口说出来她同意的话无异于割肉,所以他很“好心”地说:“那朕就当你同意了。”
“第一个问题就当是朕送给你的,”皇帝将他的好心贯彻到底,“你的几个兄姐,你最喜欢哪一个,你三哥哥,还是你大姐姐?”
他把人选固定在了两个人里,显然不是他话中那般对萧沁瓷一点也不了解,他知道人有亲疏,在萧沁瓷心里总该分个高低,是她从前对皇帝提过的三哥,还是那位英国公府的嫡长女?
皇帝记得那是一对双生子,比他小不了几岁。他十岁之前还住在东宫,曾经在宫里见过英国公夫人带着一双儿女进宫请安,两个幼儿长得颇为相似,若非如此……皇帝眼眸沉了沉。
“——阿姐,”萧沁瓷想起一点往事,“姑娘家,总是要和姐姐亲密一些的。”她没什么感情地说着,淡淡的,像是在提别人的事。
“你阿姐叫什么名字?”
萧沁瓷再度拧眉:“陛下问这个做什么?”问她姐姐的名字显得更不正常。
“朕问,你答。”皇帝的手穿过系带,替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他手很巧,是萧沁瓷早就知道的事。
“我阿姐的闺名,怎么可以随便说给外男听。”萧沁瓷眉眼染上不豫,心里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滋味。
皇帝对她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你是真这样想的,还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萧沁瓷,“吃味了?”
“呵。”萧沁瓷忍不住嘲笑他的异想天开,“原来陛下在自作多情这一项上也不遑多让。”
“就当是朕自作多情,”皇帝道,“不过你不说朕也知道,英国公府诞下一对双生子当年在长安也是喜事一桩,英国公当即便为嫡子请封世子,取了随瑛二字,至于妹妹,单字一个瑜,是不是?”
英国公府的嫡长女,生来就金尊玉贵,喜事传到东宫,太子妃也备过重礼。
“陛下既然知道,做什么还要问。”
“朕这不是……为你着想,”皇帝捞过了她的裙子,曳金的裙摆在簟席上铺开,帮她系着裙上的飘带,“给你行方便吗?阿瓷怎么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萧沁瓷屏气凝神:“我确实不懂。”
“不懂朕可以慢慢教你,”皇帝慢悠悠地说,不怕她不回答,“下一个问题,你的文牒是怎么来的?”
他已经查过了,那张文牒制于三年前,货真价实,也就是说在长安城外的某个村子里真的有个叫苏念的姑娘,但当皇帝派人去查访的时候那户人家却早就搬走了,时间也是三年前。三年前还是景惠二十一年,朝廷有过一次清查,要动手脚只能是那时候动,但那个时候,谁有能力又愿意帮萧沁瓷做这件事?
皇帝能想到的人选无非就一个——已经死掉的楚王。
他想,萧沁瓷不肯改名换姓来做自己的皇后,却肯抛弃身份去做楚王的贵妃,她真是——瞎了眼。
在萧沁瓷去行宫之后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收走了,不过当时他没有仔细看过萧沁瓷的私物,只吩咐人把它们收好,后来关系缓和之后他又把东西都还了回去,难道她就是这样把文牒藏起来的?
那张文牒在萧沁瓷手中留了有三年之久,皇帝甚至还想到了她此前执意要出宫,她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脱身离开,从此之后没有人能找到她。
真是好算计。
“托人办的。”萧沁瓷回答得简短。
“谁办的?”
“这种事,你觉得我会说吗?”萧沁瓷道,“陛下不必再问。”
“不想连累别人?”皇帝慢慢地解着那朵繁复的牡丹扣,“还是不敢说?”
“有区别吗?”
他便笑了一下:“确实没什么区别。”他迎着萧沁瓷恨恨的目光,道,“既然有奖励,也该有惩罚。”
萧沁瓷掐着指尖,掐出了红。夏天太热,让人心里也燥。她偏头,看细细的金丝在日光里猝然绷紧,**起落日余晖的弧光。
皇帝手上一重,迫她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