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

第51节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后,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再过了五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慳吝,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偌大。可又作怪,一般两个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绝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赌钱,养婆娘,做子弟,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张善友要做好汉的人,怎肯叫儿子被人逼迫门户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那乞僧只叫得苦。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恨着小孩儿荡费,偏吃亏了。立个主意,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他弟兄们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破败的自破败,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总凋零了。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肠,倒要分了,自由自在,别无拘束,正中下怀,家私到手,正如汤泼瑞雪,风卷残云。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了。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也白没有了,便去打搅哥哥,不由他不应手。连哥哥的,也布摆不来。他是个做家的人,怎生受得过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至死。张善友道:”成家的倒有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头,说不出来。

那乞僧气蛊已成,毕竟不痊,死了。张善友夫妻大痛无声。那福僧见哥哥死了,还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妈妈见如此光景,一发舍不得大的,终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没有一些苦楚,带者母丧,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帐,淘虚了身子,害了痨瘵之病,又看看死来。张善友此时急得无法可施。便是败家的,留得个种也好,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

张善友虽是平日不象意他的,而今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什么罪业,今朝如此果报得没下稍”一头愤恨,一头想道:”我这两个业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君勾去了。东岳敢不知道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勾将阎神来,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也是他苦痛无聊,痴心想到此,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两个孩儿和妈妈,也不曾做甚么罪过,却被阎神勾将去,单剩得老夫。只望神明将阎神追来,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若果然该受这业报,老汉死也得瞑目。”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去。朦胧之间,见个鬼使来对他道:”阎君有勾。”张善友道:”我正要见阎君,问他去。”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阎君道:”张善友,你如何在东岳告我”张善友道:”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不曾犯下甚么罪过,一时都勾了去。有此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阎王道:”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张善友道:”怎不要见”阎王命鬼使:”召将来”只见乞僧,福僧两个齐到。张善友喜之不胜,先对乞僧道:”大哥,我与你家去来”乞僧道:”我不是你什么大哥,我当初是赵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还了你家。俺和你不亲了。”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只得对福僧说:”既如此,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么二哥,我前生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够了,与你没相干了。”张善友吃了一惊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妈妈来一问便好”阎王已知其意,说道:”张善友,你要见浑家不难。”叫鬼卒:”与我开了酆都城,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鬼卒应声去了。只见押了李氏,披枷带锁到殿前来,张善友道:”妈妈,你为何事,如此受罪”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地狱,我好苦也”张善友道:”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怎知赖了他的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震怒,拍案大喝。张善友不觉惊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梦,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债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亏心,难逃他神目如电。

今日个显报无私,怎倒把阎君埋怨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只因有个贫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替他看守了几多年,一钱不破。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这事更奇,听在下表白一遍。

宋时汀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家张氏。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日看经念佛,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为因修理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父亲既死,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掌把。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要上朝应举。他与张氏生得一子,尚在溺褓,乳名叫做长寿。只因妻娇子幼,不舍得抛撇,商量三口儿同去。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银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下。怕路上不好携带,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房廓屋舍,着个当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话分两头。曹州有一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运柴,做坌工生活度日。晚间在破窑中安身。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难,都唤他做穷贾儿。却是这个人禀性古怪拗别,常道:”总是一般的人,别人那等富贵奢华,偏我这般穷苦”心中恨毒。有诗为证: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说那贾仁心中不伏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小人贾仁特来祷告。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著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炙地卧,兀的不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贵,也为斋憎布施,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上圣可怜见咱”日日如此。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过,感动起来。一日祷告毕,睡倒在廊檐下,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灵派侯也有些怜他,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有无多寡之数。增福神查了回复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毁僧谤佛,杀生害命,抛撇净水,作贱五谷,今世当受冻饿而死。”贾仁听说,慌了,一发哀求不止道:”上圣,可怜见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我是必做个好人。我爹娘在时,也是尽力奉养的。亡化之后,不知甚么缘故,颠倒一日穷一日了。我也在爹娘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不曾干。我也是个行孝的人。”灵派侯道:”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虽是不见别的善事,却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正当冻饿,念他一点小孝。可又道: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借与他些。与他一个假子,奉养至死,偿他这一点孝心罢。”增福神道:”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他家福力所积,阴功三辈,为他拆毁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时折罚。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着他双手交还本主,这个可不两便”灵派侯道:”这个使得。”唤过贾仁,把前话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记取:”比及你做财主时,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贾仁叩头,谢了上圣济拔之恩,心里道:”已是财主了”出得门来,骑了高头骏马,放个辔头。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跤颠翻,大喊一声,却是南柯一梦,身子还睡在庙檐下。想一想道:”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那一家的福力,借与我二十年,我如今该做财主。一觉醒来,财主在那里梦是心头想,信他则甚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

出了庙门去,真是时来福凑,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因家主出外未归,正缺少盘缠,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只有后园中这一垛旧坍墙。想道:”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日。”走到街上,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卖。贾仁道:”我这家正要泥坯,讲倒价钱,吾自来挑也。”果然走去说定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了后园,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萝之类来动手。刚扒倒得一堵,只见墙脚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簌簌的落将下去,恰象底下是空的。把泥拔开,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砖块一般大的金银,不计其数。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着昨梦。惭愧今日有分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萝中,上边覆着泥土,装了一担。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盖,以待再挑。挑着担竟往栖身破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拔,先把些零碎小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渐把窑里埋的,又搬将过去,安顿好了。先假做些小买卖,慢慢衍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平日叫他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一个承领。又有一件作怪:虽有这样大家私,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要他把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慳贾儿”。请着一个老学究,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解铺里上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在有家私,无个后人承,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说了不则一日,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的店小二:”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铃之子,不在话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此衣食艰难,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正是:时来风送膝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拾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酋献访戴,则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可怎么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

两口儿带了小孩子,到一个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可是要买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怜,我那得钱来买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秀才道:”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来这里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抖抖的寒颤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叹道:”我才说没钱在身边。”小二道:”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我舍与你一杯烧酒吃,不要你钱。”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周秀才吃了,觉道和暖了好些。浑家在旁,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得口,正与周秀才说话。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与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泪来道:”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将起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就问秀才道:”看你这样艰难,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时撞不着人家要。”小二道:”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秀才对浑家道:”娘子你听么,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个人家要。”浑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与他去罢。”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好教你们喜欢。这里有个大财主,不曾生得一个儿女,正要一个小的。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寻将一个人来。”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问小二道:”在那里”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小孩子长寿,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名荣祖,因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子。先生你敢是要么”陈德南道:”我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这孩儿,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陈德甫道:”你跟着我来”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陈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里”陈德甫道:”现在门首。”员外道:”是个什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员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的来卖儿女”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无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原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陈德甫道:”只叫员外够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员外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顾着道:”是,是。只依着写财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后,两边不许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道:”这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多少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笔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个臣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的,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说得是。”依他写了,却把正经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晓得这些圈套,只道口里说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讨着小更宜,口里便甜如蜜,也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

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六岁,心里晓得了。员外教他道:”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长寿道:”我自姓周。”那贾妈妈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个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耍,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员外道:”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哩。我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要钱,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寿儿也落了好地。”浑家正要问道:”讲到多少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钱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卖儿子了。”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