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默契
“……于锔瓷匠人而言, 金刚钻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也是他们的骄傲。”
“这世上很少有能够与金刚钻硬度相媲美的东西,所以锔瓷匠人们便想出了其他的办法。”
婉襄从她带来的小铁盒中以镊子夹出一小粒金刚石, 用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它。
她在用系统向22世纪的人们进行第一场直播, 从锔瓷所用的工具开始讲起。
像是怕她想不开似的,桃叶这段时日只要一醒来便每日都陪着她, 此刻也趴在桌上,听着她说话。
“主子,到底是什么办法呢?”
和从未来世界获取物品不同,直播的时候并不需要避开人群, 原本可以只在脑海之中默言,既是桃叶也有兴趣, 婉襄便一面同她讲解。
她很好地给她递了梯子。
婉襄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金刚石放进铁制手柄固定好的凹槽之中。
“硬碰硬不成,便软磨硬。绳锯木断, 水滴石穿。”
做好这件事后, 她拿起了一根比金刚石本身略细的麻绳, 开始打磨金刚石的表面。
“要费上很长的功夫,有时候甚至要花费一到两年。但打磨好之后的金刚钻却可以用上一辈子。”
这铁盒之中的金刚石便是她的先辈传下来的,她们家有那么多的匠人, 甚至曾经为清廷服务,如今也尚留存下来十几颗未曾打磨的金刚石。
尚有一段时日清闲,婉襄想将其中的一颗打磨好, 向22世纪的人们展示这项传统技艺。
桃叶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没有再提什么问题。
婉襄打磨了一会儿,顺便调出了评论区, 查看了一下评论。
尽管以穿越时空者的身份直播, 对这项技艺感兴趣的人也并不多。
评论上大约也都只是把这场直播当作背景音, 偶尔间杂着几句对古人智慧与恒心的赞美。
婉襄也并没有什么心情和他们互动,从三月初到四月——应该说从看过那几封奏章之后,她的心情其实一直很糟糕。
小柱子走进明间,向着婉襄行了一礼,“贵人,富察福晋过来给您请安。”
婉襄抬头望去,果然见富察·伯塔月正挺着肚子,有些吃力地走上了台阶,最终停在明间门前,福了福身。
“刘贵人安好。”
历史上乾隆与富察皇后的爱子永琏将于六月二十六日出生,此时是四月初,她已经很吃力了。
婉襄连忙站起来,犹豫片刻之后迎了出去。
“富察福晋,您怎么来了?”
雍正于三月下旬回宫,那夜之后婉襄就一直住在韶景轩中。
回到紫禁城中亦径直回到了镜春斋中,虽无明旨,人人皆以为她失宠,承干宫门庭冷落。
婉襄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她低声道了些,便同婉襄一起在西边的暖阁之中坐下。
“今日在畅春园给皇额娘请安回来,又去探望了额娘。想着太医嘱咐临近生产时要多走动,因此便想着来贵人这里坐一坐。”
富察氏若是给长辈请安,位分有别,自然是先要去给皇后行礼。
而熹妃的永寿宫隶属西六宫,承干宫又是东六宫之一,她今日可实在走了不少路。
婉襄并不是一个十分懂得应酬的人,更兼杂事不断,至今承干宫也没有增添宫女,待客时不免手忙脚乱地不成体统。
富察氏始终微笑着安慰有些紧张的婉襄,令她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皇额娘今日还赏了两碗糖蒸酥酪,并萨其马、螺丝饼、澄沙饽饽、豌豆饽饽等一些点心,若是贵人喜欢的话,不若留下几盒。”
婉襄客气地拒绝了,“这是皇后娘娘赏给您的,嫔妾其实也并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富察氏也不以为忤,仍旧微笑道:“太医嘱咐儿臣要少吃这些甜食,四阿哥也并不大喜欢吃饽饽。”
“如此看来,倒是干四二所的宫人们有口福。”
她始终不提来意,婉襄发觉自己在谈话中不断地走神,干脆便横下心。
“不知今日福晋过来镜春斋小坐,是不是有什么事?”
婉襄和熹妃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富察氏却几次都向她释放了善意。
她并不想欠旁人的情,也并不想为旁人所利用。
婉襄语意直接,富察氏望着她笑了笑,目光中莫名有些遗憾之色。
“其实贵人同万岁爷争吵之事,儿臣也略有耳闻。”
婉襄和雍正因事争吵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不知道究竟为何事,也没有流传在明面上而已,“嫔妾还是不明白福晋的意思。”
富察氏开门见山,语意却温和,“追抚节妇烈女本是历朝历代的定例,并不是从皇阿玛这里开始的。”
婉襄心中一紧,那一日看见这些奏章时的窒息感再一次狠狠地攫住她,令她的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不得不打断富察氏的话,任性到不想给她留一点体面,“若是为这件事……”
“但历朝历代皆有,并不代表这就是正确的。”
“实则唐时民风开放,女子和离之后再嫁都是寻常事,连唐明皇都可以娶儿媳,女子可以做皇帝,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自古以来诸子百家之道,唯程朱理学殊为可恨。‘存天理,灭人欲’,不曾束缚男子,不过都是加于女子脖颈上的枷锁。”
富察氏说了这一番话,胸中似是也有许多不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婉襄仍然没法分辨她这些话是否出于真心,疾言提醒她:“福晋,万岁爷上个月才下旨不许各处太监趋奉阿哥,不许向各阿哥处行走往来。”
近一个月来婉襄不曾伴驾,不知前朝发生了何事,才使得雍正忽而下了严令。
而那一日勤政亲贤殿外无有旁人,只有苏培盛,以及相比之下婉襄最不熟悉的太监进丞。
富察氏知道这件事,一定是从他们这里。
听罢婉襄的话,富察氏的神情却很坦然。
“贵人一直都知道苏公公与额娘之间的关系的。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长日久,每个人都在不断地自谋出路。”
婉襄是心知肚明,也更知道自己能成为妃子,背后有苏培盛的推动,自己亦是他的出路。
可富察氏这般直言不讳,还是令婉襄觉得意外,她别过脸去。
“如果女子真的需要守节的话,为何会有逼嫁,逼卖,乃至逼/奸之事?”
如果被他人“使用”过的女子是“肮脏”的,就不会有人再娶,再买,亦不会有那些因为被人奸污而投缳、投井的女子。
“若所谓‘贞洁’于女子而言重逾生命,做这些事无异于直接杀人,又为何不能以杀人罪论处?”
她问富察氏所有她用来问过雍正的问题,“为何遭遇悲惨之事,由朝廷为她们立祠堂的女子仍没有姓名?”
“她们因为一件自己根本没有做错的事付出了生命,她们的家族是否仍以她们为耻?”
“为何这奏章上那些犯人几乎都没有姓名,有姓名的只是她们的丈夫、父亲。”
“有女子因为反抗而失去性命,拨银建祠,是否在鼓励其他的女子也如此做,告诉天下人性命为轻,贞洁为重?
婉襄是真的感觉到了疑惑,可雍正没有给她任何答案。
那个夜晚他只是沉默着,或许有不解,看着她毫无规矩体统地从勤政亲贤殿中跑了出去。
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为夜色,也不为他。
婉襄此刻抬起头,望见了富察氏眼中泫然将落的眼泪,“男子不会理解女子的恐惧,更何况他是天子。”
婉襄苦笑了一下,她知道的,富察氏和她想的是一样的。
她还是问了个有些残忍的问题:“四阿哥也是如此吗?”
“他认为这一切都与儿臣无关,任何的悲惨都不会降临在儿臣身上。因此,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儿臣要在这样的事情上置喙。”
富察氏很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而后她们都沉默下去。
是只有女子能读懂的沉默。
富察氏自称“儿臣”,再开口时,却像是一个长者。
“你的抗议实际上没有任何作用,在决定抗争之前首先要想清楚你要什么。”
这是最后一句,她们默契地翻过一页,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三月京师一带风多雨少,皇阿玛甚为忧虑,一直斋心默祷,到三月二十五日方得雨泽。然而各地奏报得雨情形,仍尚未周遍。”
“贵人是皇阿玛的妃子,本应照拂圣躬,宽解帝心。儿臣总以为人生于天地,既居其位,便当安其职,尽其诚而不逾其度……”
她停顿了片刻,望向婉襄,纯然一片担忧之色,“贵人以为是否如此?”
其实婉襄自己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是一个完成周密培训计划的穿越者,但所有的培训内容都并不包含这一部分。
好像所有人都默认这规则是她能够了解并且理解的,就像是那一夜她情绪崩溃,向尹桢诉说时,他回答她的那句:“你知道的。”
她知道的。她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又何曾消除了歧视和偏见。
真是令人绝望。
婉襄回头望向窗外,天色逐渐阴沉下来,要开始下雨了。
她在这时候看见小柱子仓皇地从承干宫外跑进来,一只手抓着帽子似要避雨,神色慌乱。
但他一路朝着镜春斋跑来,在明间张望了一下,而后跑进了西暖阁里。
“贵人主子,福晋,不好了,淳亲王……淳亲王薨了……”
“你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