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探病
特效药的疗效极好, 至晚间婉襄便已经恢复如常。
只是太医毕竟看过她的情况,她不得不装作仍然难受的模样,以免引起怀疑。
她已经不用再喝药了, 只是因为她生病, 桃叶便格外黏着她,总是缠着她。
那药反反复复地热了三、四次, 婉襄也再三答应了会好好喝药,桃叶才终于打着呵欠回到围房中去了。
燕禧堂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其实也是常事,婉襄却莫名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望着那黑漆漆的药汁出了会儿神。
新年伊始,诸事千头万绪, 他应当是不会来的了。
婉襄披衣下床,打算把床头的那碗药倒进北次间的那盆水仙花里, 锁芯旋转的声音骤然响起来, 她僵在了原处。
“走百病反走出了病来, 一碗药反反复复地热了三、四遍,这还能有药效吗……”
雍正大步流星地从明间走进来,一眼便望见站在水仙花前的婉襄, 当即便皱了眉,“生病便应当吃药,不想好起来了么?”
这大约是他待她最严厉的一次, 婉襄自知理亏, 连忙跪下来,连“四哥”也不敢唤, “请万岁爷恕罪。”
婉襄本就纤瘦, 一张脸还苍白着, 雍正一时又不忍,快步走至她身旁,将她搀扶起来。
从他进门之后,燕禧堂的门就再一次被守门的侍卫关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只余下他们两个。
可惜雍正仍然皱着眉,“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婉襄低下头去,不敢再放肆地欣赏他好看的眉眼,“我都已经好了……”
“方才知道害怕,此刻便又不知了?”他
伸手试探她的额温,“虽则并不发热,但起了一层薄薄的汗,还说已经好了了。”
婉襄连忙争辩:“那是因为桃叶一直让我在被子里捂着,燕禧堂中的炭炉又烧得热……”
他总不让她说完,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碗,试了试温度,而后便同她十指相扣,朝着东里间走去,看着她重新爬上了床。
“这药还温热着,尽快喝了。”
雍正就坐在桃叶方才坐着的绣墩上,见婉襄仍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便垂下眼眸,用勺子搅动着碗中的药汁。
“也不是孩子了,还这样任性。”
婉襄正欲反驳,他却忽而又道:“你也难得在朕面前任性一回。”
雍正唇边含着无可奈何的笑意,这笑意让婉襄恍了神,连一勺药已在雪白的瓷勺之上送到唇边都浑然不觉。
他微微地挑了挑眉,催促意中隐含紧张,“这是朕第一次喂旁人喝药。”
婉襄低头面对着苦涩的药汁,忍不住笑起来,低下头去将瓷勺之中的药汁都饮尽了。
这般喝药其实是十分煎熬的,更兼这天下至尊并不会伺候人,喝到后来药汁更凉,便更添苦涩。
抵不过彼此心热。
雍正取了手帕,将婉襄唇边的药汁拭尽时太过认真,望着她的唇瓣出了片刻的神,“素瓷雪色。”
婉襄笑着斥他:“这可不是什么‘仙琼蕊浆’。”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唐代诗僧皎然所作,形容白瓷之美。
雍正回过神来,同她四目相对,捏了捏她的脸,“佳人应当红唇滴血,快些好起来吧。”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却忍不住背过身去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婉襄不觉微微皱了眉,满怀关切,“四哥的病情总不肯好,不若张榜自民间寻医,或能对症。”
他自己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嗔怪道:“可知朕心了?凌波何辜,代你受过。”
“凌波仙子”为水仙别称,这话意指他方才见她要将药倒入水仙盆中之事。
婉襄张开手拥抱着他,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我的病会好起来的,四哥的病也会。”
“越发会撒娇了。”
她听见他笑语,恨不能将他留下,此刻便入睡。
可于他而言,时辰还很早。
“四哥今日的奏章都批阅完了吗?若是还没有,请早些回前殿去吧。”
他松开手,定定地望着婉襄,“不想让朕陪着你么?”
她想要摇头,“请四哥先做‘万岁爷’,再做‘四哥’。”
雍正望了她半晌,望得她莫名其妙。
而后伸出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便只有你知道要做贤妃,朕便是个昏君不成?”
更有些恨恨地吓唬婉襄:“朕若要做昏君,你也必得青史留名,为万世唾骂。”
婉襄便更用力地抱紧了他,将自己的面庞藏在他身后。
“四哥便成全我做贤妃的心思吧,已经很晚了,若是再批阅奏章,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呢?”
如此这般,他的病又如何肯好。
“白日里几乎不休息,都批阅完了。”
雍正感受着婉襄的体温,感受着她发上淡淡茉莉香气,终于将实情以告。
“只是在处理一些杂事,心中挂念你。”
尽是小儿女温存,没一点像杀伐果断的帝王。
“四哥在忙碌些什么呢?”
雍正八年初,她并不记得有什么大事件。雍正八年的事情仿佛全都堆在尚且遥远的五月。
她问他问题,他便回答,长夜昏昧光亮之下不剪烛花,共话寻常事。
“历代以来四书五经各有门户,凡有集成,百世学者交攻其误。皇考天纵之才,念典维勤,亦有远见卓识,因此指授儒臣,禀大正之心,敕撰《钦定书经传说汇纂》。”
“至如今方修撰完毕,朕为之序,预备刊行。”
题中《书经》即《尚书》,《尚书》为治世书中冠者,因此很得康熙、雍正两位皇帝看重。
除此之外,汇纂中亦收录春秋诸经,唐、宋各朝名家之说,使后世之人得以参稽得失,辨别瑕瑜。
他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
这个年代的书籍珍贵,“等到这本书刊行之后,四哥能否借给我阅读?我想抄录一份,将来留给后世子孙。”
雍正忍不住笑起来,“你的后世子孙,不就是朕的后世子孙。大清繁盛无极,皇家后代,难道还差这一部书?”
大清……前前前后后也不过二百九十六年,连三百年都不到。
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这可真就是雍正都保不了她的杀头之罪了。
“亲手抄录的自然意义不同,正好也可以消磨时间。”
书籍保存不易,就是在现代的博物馆中,也只能观其形,没法阅读原版书中的内容,品鉴书法,文字,心血。
提及“消磨时间”之语,雍正的神情沉静下来,“朕觉得很憋屈。”
“什么?”雍正是个独断专行的帝王,很少有人能左右他的决定,婉襄并没有能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
“唯有夜深人静,六宫耳目皆睡去之时朕才能来看你,让你陪着朕。朕要将你的禁足旨意解除。”
“噗嗤。”婉襄忍不住笑出声来,抓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戒急用忍”这四个字。
她知道雍正性情急躁,为康熙批为“喜怒不定”。
夺嫡的那几年间潜心学佛,修身养性骗过了康熙,一旦登极,便立刻摆出一副“朕不装了”的姿态。
轻举妄动,原是这般可爱。
她也有心逗一逗他,“四哥昨日才将我禁足,今夜便又下旨将我放出来,若让六宫嫔妃听了,岂不以为我是狐媚?”
“更何况……”她靠近他,在他耳畔轻语,“我听乡邻说过一句话,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雍正没有听她说完,立刻便坐直了身体,一副要好生教训她的模样,“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婉襄笑得更欢,连肚子也疼起来,雍正拿她没法子,也只能是望着她笑。
两个人闹了好一阵,才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他又有些爱怜地抚摸着婉襄的面庞,将吵闹时散下的碎发都别到了她而后去,不再遮蔽她的目光,让他们能无遮拦地与彼此相对。
“年节下臣工进献了许多如意,朕打算赏赐六宫,明日让他们悄悄送来,你先选一柄。”
雍正提及“明日”之语,仿佛今夜便要结束。婉襄心中有失落。
片刻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不,朕让他们即刻送来。新年至今,朕也还没有好好地欣赏过。”
未过多时,苏培盛便进来回话,“内务府总管年希尧年大人已将如意送来,此刻便抬进燕禧堂来么?”
年希尧……是年羹尧与敦肃皇贵妃之兄。
婉襄没有机会见到年妃,对她的哥哥十分好奇。
但雍正并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春寒料峭,允恭怎么亲自过来了?朕此时不便见他,令他早些回去休息。”
苏培盛躬身应了是,后退了几步方才转身出去。
很快便有内务府的太监将如意送进门,一台之装一柄,几乎将整座燕禧堂堆满。
苏培盛敬呈了礼单,又被雍正自燕禧堂遣出,他们被这些珍宝包围。
婉襄向着礼单望了几眼,“怡亲王允祥进翡翠灵芝如意一柄,诚郡王允祉进黄花梨嵌螺钿三镶嵌玉如意一柄,理郡王弘皙进白玉嵌麦穗小鸟纹如意一柄……”
“云贵总督鄂尔泰进红珊瑚云蝠灵芝如意一柄,浙江总督李卫进文竹竹丝嵌玉荷花鸳鸯如意一柄……梅州知州武柱国进银镀金累丝玉瓦嵌珠石如意一柄……”
梅州知州武柱国,是宁嫔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