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协理
“万岁爷, 您应当吃药了。”
苏培盛的声音传进来,老太监躬着身子的影子倒映在养心殿殿门之上。
婉襄的身体一僵,那些潮水在她身体里一瞬间凝结成了冰块。而后她迅速地从雍正怀中逃离出来, 低着头继续站在一旁。
余香萦绕在怀, 徒留佳人之影。
雍正久怀怅惘,又片刻之后, 才重新在龙椅之上坐端正了。
“进来吧。”不怒自威。
殿门被推开的时候传来了轻微的声响,那些影子都活动起来,苏培盛略微抬头,“奴才给万岁爷, 答应主子请安。”
雍正自一旁拿起了一本奏章,提起了朱笔, “起来吧。”
即便是不行礼的时候,苏培盛的身体也是微微弓着的。
他轻轻地一甩拂尘, 身后的宫女便几乎无声地朝着龙案走过来, 在另一侧将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了下来。
婉襄有时候觉得, 天家威严,其实并不在于豪奢富贵,而就在这无声无息的规矩里。
苏培盛仍旧没有退下去, 在拿起那碗药汁之前,雍正又问,“还有什么事?”
台阶下的苏培盛便不着痕迹地望了一旁的婉襄一眼, “齐妃娘娘炖了一盏川贝雪梨汤送来, 不知万岁爷您……”
“齐妃?她许久不做这般贤惠人了。”
雍正的态度之中略有些轻蔑,他端起药碗, 将其中的药汁一饮而尽了。
“朕此时倒并不想喝, 分赏值夜的宫人吧。”
苏培盛低头, “是。”
而后望着小宫女重又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收走,转身欲走,却又被雍正唤住。
“往后若刘答应在养心殿中侍奉,便不必此时送药来,朕睡前再喝。”
君王之名,苏培盛不敢违抗,亦不敢多问什么。又行了一礼,便再一次掩上了养心殿的殿门,整座殿宇重又安静下来。
“真是苦。”
周遭无人,只得婉襄一个,她听见他轻轻地抱怨了一声。
她望见案几之上暖砚之中的墨汁将要干涸,便拿起一旁的砚滴,重又往里面添了些水,细细地研磨起来。
“待到春暖花开时节,四哥的病便会尽好了。”
他原本用的是一只掐丝珐琅夔龙纹暖砚盒,今日已经赐给了她,如今用的是一只碧海腾蛟铜暖砚,当是明代之物。
只有亲近之人,才会不避讳地将自己常用的东西当作礼物赠送。
而雍正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她磨墨之时露出的一截莹白手腕之上。
“朕也总算是明白,为何小顺子总是如此了。他们师徒二人原是一样的。”
是指方才与昨夜之事……
雍正原本靠在椅背上,见墨色已成,便立起身体,蘸了墨汁,先在素纸上试了一笔。
墨色不浓不淡,已经很适宜。婉襄停了手。
“嫔妾继续去看书了。”
雍正仍旧批阅奏章,婉襄回到了属于她的小机之后。
心潮曾经那样澎湃过,连原本看到哪里都已经不记得,索性随意翻开,是元真的《垂训诗》。
其中有一句:“闲中检点平生事,静坐思量日所为”,倒正合“朝干夕惕”之中的“夕惕”二字。
“方才不过看到王无功的《答冯子华》书,此刻怎么就看到这里了?可见你看书并不用心。”
雍正的声音骤然响起来,婉襄的思绪又被打断了。
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四哥不说自己打断了嫔妾的思路,倒怪嫔妾不好好看书。”
不过他一面理奏章,一面还能清楚地知道、记得她的书看到了哪里,实在古来勤政之帝王,都不是平凡人。
婉襄正这样想着,雍正笑起来,像是巴不得她这样顶他一句,“如今都敢反驳朕的话了。”
婉襄知他不会怪罪,便也低头忍笑,重新翻到了卷一的《答冯子华书》。
内容历历皆有印象,她果然是读到了这里。
正想继续看下去,雍正又开了口,“朕想让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婉襄,你不若在下首锔瓷吧。”
雍正此言出乎婉襄意料,不过比起看书,她也的确更喜欢修补瓷器,那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东西。
于是她抬起头,“可是锔瓷有声,不会吵扰四哥批阅奏章么?”
“朕身边何时安静过?午后朕见朝臣,动气之时摔了一只杯子,便补它吧。”
这并不是对婉襄的嗔怪,而是连雍正自己也无法反抗的现实。
天下万民的声音都在他脑海之中,陈情、争吵、感念、愧疚、愉悦……这是他的责任。
相形之下,环境之中的一点声音,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他想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四哥先别忙着派活,白日里嫔妾本也在修补瓷器。恐怕要麻烦顺公公往镜春斋走一趟,将工具也取过来。”
雍正眼中的笑意又染上了狡黠,“取修补之物过来是应当的,工具倒可以不必。朕令内务府的人为你新制来一套锔瓷工具,你试一试是否合适。”
“原来四哥答允嫔妾在养心殿中锔瓷是假,要同嫔妾炫耀内务府工匠之能才是真。”
可惜她不能完全答应他,“旁的工具定然趁手,只是一样,嫔妾还是须得用自己的金刚钻才行。”
锔瓷工具之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金刚钻。而这样东西,通常也是由匠人亲手打磨的。
才能知道它的脾性,才能知道它的锋利。匠人与工具彼此属于。
“俗语有云:‘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也好。”
雍正手中的笔在白玉荷叶式笔掭之上逗留了片刻,唤进了小顺子,使他遵照吩咐去取婉襄所需的东西。
小顺子离去之后不久,苏培盛也就捧进了一个剔红荷叶纹方盒,得雍正允准之后直接奉予了婉襄。
里面装着的就是他令内务府新造的锔瓷工具,剪刀、尖嘴钳、锉刀、錾刀……所有的工具都很精致,略宽一些的地方都雕琢了精致的菡萏纹。
婉襄一见即喜,抬头望向雍正时他也一如既往望着她。
今夜没有月光,他眼中光芒是人间烟火之中生出来的纯然欢喜。
不是一个君王满足于他居高临下的赏赐,他没有将她看作卑弱之人。
小顺子很快捧进了那尊德化窑观音像的碎片,婉襄重又低下头去,想再在其中找到她白日忙碌过的痕迹与思绪。
注意力都在瓷片之上,她的心很快安静下来,静夜里能够听见雍正朱笔落在纸上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婉襄竟觉得同雍正相处,比白日里和那些妃子在一起更好。
这想法令她吓了一跳,差点为瓷片割伤了手指。
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他有所察觉,也回望她一眼,而后重又投入到了奏章的批阅之中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终于把所有的瓷片都在理论上拼接在了一起,雍正才停了笔。
“这尊观音像,似乎有些眼熟。”
婉襄点头,“是宁嫔的东西,她听闻嫔妾会锔瓷技艺,因此请嫔妾帮忙。”
“她倒是会用人。”这句话听不出喜怒,再开口,便略含了些怅惘,“她的身子太弱了,即便求助于鬼神,到底也是无用的。”
雍正登极之前推崇佛法,上位十年之间,却闭口不提佛事。这是为了巩固他的政权,但于后宫事上,他原来也是不相信的么?
他很快收敛起了他对旁人的怜惜,“熹妃今日过来,其实还同朕说了一件事。”
婉襄望向他的方向,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四阿哥福晋富察氏,入冬之后便得了风寒之症,因有娠不敢随意用药,至今未曾痊愈。熹妃一面要忙于六宫之事,一面又要照管福晋,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因此,她希望朕能再指一位妃嫔替她打点年节下的一些杂事。”
皇后久病,是早不管事的了。
而如今后宫中的主位嫔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熹妃要找一个人帮忙,应当还是很容易的。
“齐妃不堪大用,若叫她沾上这权利,拿着鸡毛当令箭,反而叫熹妃头疼;懋嫔久病,且又是戴罪之身,自然不提;宁嫔病弱,全无一点好转的迹象……”
婉襄一一记下了雍正对她们的评价,这对于她往后同她们相处有一定的帮助。
他历数的顺序便是同样位阶之中众人的资历,但,他完全没有提及裕嫔。
裕嫔有什么问题?
“余下郭贵人、安贵人、李贵人、马常在等人,皆不是此块材料。”
“因此,熹妃希望你能入永寿宫帮她做些事。婉襄,熹妃原本就知道你读书识字之事么?”
这个问题,令婉襄有些怔忡。
原来的刘婉襄应该的确略识得几个字,但应当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她也不记得她在熹妃面前流露过什么,向来很本分……
可此时的问题并不在这里,“朕并没有替你答应,只看你自己如何想。”
熹妃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这其中应该还有一些婉襄所不知道的内情。
她不可避免地要同熹妃打交道,既是如此,也不必在挑战刚刚来临的时候就选择退缩。
更何况雍正没有替她答应,却也没有替她拒绝。既问了她这个问题,想来也是希望她能够应承下来。
婉襄的心逐渐沉静,“若熹妃娘娘不嫌弃嫔妾蠢笨,嫔妾愿意效绵薄之力。”
答应之身,染指六宫事,便不知其他的后妃会如何想了。